两人边说边朝里间走。

    公语琴脾气大,公语知虎知道如果这时弄出一点动静,他一定会受到迁怒,于是识趣地闭上嘴,移开眼。

    谁料无心撞见了帘后的眼睛。

    “......”

    范姚垂下眼眸,敛去了下意识露出的锋芒。

    她若无其事放下布帘,转身回到小床边坐下。

    公语琴虽骂得起劲,但到布帘前就立即打住了,随后抬手揭开帘子。

    一看到范姚醒了,公语琴嘴角掠过浅浅的笑,走至面前查看她的状态,再用手背探了探她的脑门,不觉得烫了,这才轻舒一口气:“看样子好多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范姚摇了摇头,张口想回答,目光先注意到躲在帘子背后的公语知虎。

    他没有进来,双手扒着帘子,警惕地探出一点脑袋,和树林初见时如出一辙。

    公语琴顺着范姚的视线也回头瞧了眼弟弟,不以为然道:“你别理他,他一向胆子小,怕生人,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公语知虎闻言,顿时红透了脸,将身前的布帘尽数挂在了墙钩子上,想要以此证明自己并非胆小:“我只是,我只是——”

    但没等他只是完,公语琴直接掉头向外走,路过时还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孔大夫到金家问诊应该快结束了,我去接他回来,免得又被谁家截去了。回来让他再给妹妹看看,你就先留下照顾,有情况去金家找我。”

    “知道了。”

    公语知虎下意识答应,随即反应过来,满脸惊悚:“什么?我留下?只有我吗?”

    可公语琴交代完,自动忽略了他的鬼号,跨出医馆,跟着一拐就不见身影。

    公语知虎微微哽咽,缓慢扭头往里看一眼。

    这一眼直接对上了范姚冲他摆出的乖巧笑脸。

    范姚杏眼一眨。

    他顷刻间感觉头顶的天塌了下来。

    ......

    “女娃娃,你饿吗?”

    湛蓝色布帘再度被放下来,隔绝里外,也拦在公语知虎和范姚的中间。

    公语知虎抱腿坐在外面的地板上,神色恹恹。

    即便再嘴硬,他也清楚自己确实在害怕范姚,——这个女娃娃身上有一种肃杀之气。

    在大山里她刚醒时发现他,以及刚才,他碰巧撞见了偷看的她。两次,他都明显感受到那股令人胆寒的杀气。

    这绝不是正常的小女娃有的。

    那她只能是妖怪伪装。

    可也不敢忤逆公语琴。公语知虎想到范姚晕了两个时辰,恐怕早就饿坏了,只好主动问上一句。

    良久没有得到回应。

    公语知虎绷着的情绪慢慢平复,心道妖怪才不吃五谷,他只需要等到姐姐回来。

    然而下一刻,一只软呼呼的小手搭上他的肩头。

    “啊——!救命啊!”

    街边医馆突然传出的惊叫声将外面所有人吓了一跳。

    每个进医馆的人,不管大病小病,都会嚎上这一句,所以大家都没有多管,习以为常地继续自己的事。

    “别吃我,求你了。”

    医馆里,公语知虎怂的将头紧紧埋进腿间,一激动,鼻涕和眼泪一齐喷涌。

    静了片刻,那只软乎乎的小手又点了点他的肩膀,只是这次的动作十分小心。

    公语知虎微微怔忡,终于壮着胆抬起脑袋,就看见身前女娃娃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嗓子嘶哑得只能冒出一些气声道:“饿了......也很渴。”

    范姚说完,大眼无辜地望着他。

    相视片刻,公语知虎面对她的万般可怜样子,忽地喷笑:“哈哈哈——”

    原来她说了,只是他没有听见,错怪了她。

    公语知虎心软地想到,恐怕是这两日因为家里的事没休息够,他一时魔怔了,才会在一个女童身上感受到只有上阵杀敌的将士才会有的可怕气息。

    --

    这家医馆设在庆苍郡主城的街中,因而附近铺子云集,不缺吃喝。

    时近晌午,川流不息的人流中,公语知虎带范姚一路买了许多东西,怕她走丢了,便紧牵着她的手。

    吃了东西,范姚的状态有所恢复,抱着打包的各式酥点,开始计划就此脱身。她想,等公语琴回来,再走就难了。

    从刚才的骂声不难知道,他们格外厌恶都城的人。

    范姚低头看了看身上起皱的内廷婢女裙装,料想这里的人都不认得,否则公语琴刚才就将她交给了金甲卫。

    总之,这里不是安全的地方。

    范姚还没想好借口,前面的公语知虎停了下来,估计又要买什么。

    范姚跟着他转过身,入目却是四扇大开的连门。

    络绎不绝的人进出门。

    视线向上移,原来是一座三层的富贵楼。

    门上中间的位置挂了一块镀金匾额,上刻三个醒目大字:聚缘楼。

    “带你看看好东西!”公语知虎激动地道,迫不及待拉着她往里走去。

    听到他这么说,范姚被提起了兴趣,眯了眯眼:

    有好东西,看完再离开也不迟。

    楼内。三个透明宽大的展柜纵向排列,中间狭窄的间隔,是留给顾客浏览的过道,是以楼里要比街道上拥挤,倒是展柜里每件东西摆放的间隔都足有七尺。

    如此不在乎买家,看来这聚缘楼的东家不仅傲气,更对楼里的宝贝有底气。

    但随着缓缓前行,范姚失落感顿生。

    都是些什么破烂!?

    斑驳的洗手盆,碎成两半的搁笔砚台,长枪上的红璎,在三百年前,这些都是蛮荒家家户户用的东西。

    尤其那红缨,还被污黑的血沾作一团,惨不忍睹,想必是从哪方战场上捡来的。

    而后看见了刻有红缨来历的石碑,范姚忍不住失笑道:“原来是费元脑袋上的那杆枪上拔下来的。”

    斜后方有人忽道:“小姑娘,你不要轻易受骗。”

    “?”

    范姚疑惑地循声侧过头,难道不是刺穿费元脑袋的那杆长枪上的红缨?

    那人是个青年男子,语调略转严肃,接着道:“费元将军是蛮荒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体格出众,根骨奇佳,绝不会被一杆长枪.刺中脑袋,这石碑上写的毫无根据,简直在误人子弟!”

    范姚乖乖地回道:“虽然不知道红缨来历的真假,但我想,他有你说的体格出众,根骨奇佳,那一定脑袋又大又硬,插根长枪想必不是困难。”

    青年男子一噎,再想反驳。

    “而且您说的全是猜测,同样没有拿出根据。”

    就见女童眼里含着冰冷的笑意,道:“既然这样,我只能相信石碑记载,他死于长枪,且那杆长枪牢牢钉在了他的头骨里,谁也拔不出来。”

    谈话到此时,公语知虎正好看完了眼前这一件,完全没发觉范姚和旁人的谈话,于是急着去看下一件,拉着范姚离开,在人堆里窜走。

    范姚不觉得青年男子能有什么证据来反驳,因为她说的是事实,便很快将这个无关痛痒的插曲抛却脑后。

    而看完前几样破烂,范姚早已对这聚缘楼失了兴趣。

    在公语知虎兴致高涨地欣赏每一件展品时,她则思考脱身的时机。

    如果当下一声不吭离开,公语琴肯定认为是公语知虎出门把她弄丢了,然后张贴画像,逢人就问......

    想想都头疼。

    正当范姚沉浸在思绪当中,十分苦恼,细瘦的手臂被人牵着抖了抖。

    下意识抬起头,身前的展台上,一块两人高的巨大蓝色水晶顿时惊住了她。

    璀璨夺目,光华耀眼。

    “你多大了?”公语知虎在一旁问道。

    范姚深受吸引,呢喃答声:“十二。”

    “啊?”

    公语知虎挺不好意思道:“我看你这么矮,原来就比我小两岁。那你测过元没有?”

    “......”

    范姚收回视线,看向他:“测——元?”

    “哎呀!”

    公语知虎一拍脑袋,被自己蠢到了:“你肯定没测过。”

    她一袭米色长裙虽然款式标致,却起了不少褶皱,脏污不堪,姐姐说她可能是难民流窜。

    连饭都吃不饱,十二岁瞧着比十岁还干瘦,所以怎么会有钱测元。

    “元,是我们每个人身体里都有的,满十岁就可以检测出来。诺,上面那块是用来测试元的水晶,把手贴上去,元就会在水晶里慢慢显现出来。”

    他说的每个人应该单指灵族。

    范姚感到新鲜,蛮荒并没有这项传统,也难怪除了她,其他人都对这块水晶见怪不怪。

    “楼里只有这个钱我出得起了,”公语知虎嘿嘿傻笑两声,跟范姚说:“你上去吧,账等我们出门时候才结。”

    范姚“嗯”声,走上阶梯。

    站上台,伸出手掌完全贴合在水晶壁面。

    触感和想象中一样冰凉。

    水晶从手掌相接处开始逐渐褪去了原本的蓝色,变得透明,直至完全。

    水晶里什么都没有。

    范姚眨了眨眼,不明白这代表她的元是哪一种水准,转头想询问公语知虎,却见他同样脸色迷茫。

    正在此时,台下有人重重鼓了下掌,啧啧感慨道:“真是神奇,真是神奇,没想到居然能见到无元的人,应该五十年不出一个,今天也能让我遇见,也算是一种幸运。”

    范姚闻言看向公语知虎的右边,冷嘲热讽的正是刚才和她对峙费元的青年男子。

    掌声先是引来了在场人注意。

    再听见了他的话,众人纷纷看向台上,发出惊叹。

    “居然真是无元人。”“难得一见啊。”“小姑娘运气不好。”

    掌心忽然无比炽热,犹如碰到了烧开的水壶。

    实际是水晶在发烫。

    范姚“嘶”一声,被烫的立即缩回手,一看手心已经通红。

    青年男子哈哈大笑:“小姑娘,不必执着了,是水晶在告知你,测试结束了。”

    他的话,以及台下看客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却都没有干扰范姚的思考。

    她瞥一眼发红的手心,心念一动,那里随即涌现清水般的气流,灼痛感随之消失了。

    没有元吗?

    那这是什么东西。

    公语知虎的声音乍然响起,“你们都知道自己没见识,那就不要出来丢人了!”

    他转身背对范姚,冲着那群看客高喊。

    全场静默一瞬。

    青年男子嗤笑一声:“到底是谁在丢人,请你搞清楚。”

    随即有人附和:“就是啊。”

    就在公语知虎怒目圆睁,张口要回怼,人群后方传来公语琴的声音:“阿虎!”

    公语琴领着孔大夫回医馆,经过聚缘楼时,听到里面闹哄哄的动静,本没打算看,就听见公语知虎的喊话。

    让孔大夫先回去,她赶紧挤进来。

    好不容易,她终于看见了最前面的情况——

    台上范姚望着自己手掌出神,而弟弟维护她和旁人争论起来。

    公语琴心跳突突,当即喝住:“我不是让你留在医馆里吗?你怎么跑出来了!”

    公语知虎气焰顿时矮了半截:“我......”

    “哦,这不是公语家的小姐吗?原来这位是令弟。”

    公语琴看向插话的青年男子,愣了愣:“你是?”

    青年整肃衣衫,行了个礼,道:“鄙人严玉龙,当时在金公子的宴席上见过小姐,这才认出来。”

    严、玉、龙。

    公语琴心中默念他的名字,蓦地一僵。

    “姐姐,是他先欺负——”公语知虎想解释。

    只是公语琴闭了闭眼,便冷冷打断道:“去把妹妹牵下来,然后随我一起回去。之后没有我的准许,你不许再出门。”

    范姚这时已经将弄清元的想法暂时搁置,望见公语琴的表情有些凝重。

    虽然不知道叫严玉龙的青年男子哪种身份,但公语琴明显忌惮对方。

    公语知虎应声去将范姚牵下来,公语琴带他们离开前,还向严玉龙道了一声歉:“今日的事得罪了。”

    “公语小姐都这么说了,我定然不会放在心上。”严玉龙微微笑道,好生一副仁厚宽和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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