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里，枕凉音要以公主的身份去敷衍应付姻亲队伍里的人和事，到了晚上，她才算摆脱了一切繁文缛节，羁绊纷扰，悠游自在起来。
于是，洛达驿站客房外的廊灯刚熄，枕凉音就哗地掀开了被褥，跳下床。
“葎珠，蜡烛在哪儿？”
葎珠也兴奋，可是，却不像自家公主枕凉音那样肆无忌惮，毫无负担。
葎珠心里总想着要保护枕凉音，照顾枕凉音，警惕周围一切可能的威胁。
这份责任压在葎珠心头，沉甸甸，满盈盈，总让她显得过分紧张。
见葎珠不答，枕凉音又问：“葎珠，问你话呢？”
葎珠畏缩地叹了口气。“公主，大晚上的找蜡烛做什么？”
枕凉音道：“自然要看东西呀。”
葎珠道：“明天还要赶路，先把觉睡了吧。”
枕凉音才不会轻易放弃，只见她左找找，右看看，一会儿匍匐在地上，一会儿又踮脚踩在椅子上。看得葎珠心惊肉跳。
“公主！你别找了。”
“嘿，找到了。”
枕凉音大声叫起来。
“好了，现在帮我找找火折子。”
葎珠坐在床边，心想，自己坚决不会帮忙的。
公主老妈和两个哥哥苦口婆心交代过，每当公主心血来潮要犯傻，要干傻事的时候，她千万别糊里糊涂地乱帮忙，有人支持，那主事人才最容易万劫不复。
就在葎珠反对之际，枕凉音又是一声惊叹。“哎哟！找到了！”
葎珠无奈叹气，话说这九公主从小到大与深宫内苑为伴，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找个蜡烛，找个火折子，动作这么快呢？
找到自己想要的物件，枕凉音高兴极了。立即拔了火折子就要点蜡烛。
从未点过火，第一次点，难免紧张过度，便笨手笨脚了些。只见枕凉音站在茶水桌边，专注地，留心地，好奇地，津津有味地，摆弄着蜡烛和火折子。好不容易拔开了却又吓得丢开，枕凉音呢，则吓得哇哇大叫，语气中，又害怕，又激动，又欢喜。
葎珠再也看不下去了。
要是再帮下去，九公主非把驿站烧了不可。
于是，她懒懒散散地下了床，不紧不慢地将双脚伸入靸鞋里，满心无奈，满心拒绝，满心痛苦地走到枕凉音身边。
枕凉音见她来了，一把拉住她，让她去捡滚下桌，一路滚到墙角边的火折子。
“葎珠，你快捡起来。我刚才捡了，好烫。”
葎珠默默地弯腰，默默地捡了，放在桌上。
“哎，别放桌上呀。我蜡烛都给你摆好了。”
葎珠只好又违背嘱咐和心愿，点了蜡烛，整个客房怦然亮了起来。
“哇。”枕凉音满面欣喜，由衷的快乐，眼底一片感动。“葎珠，你真好。”
葎珠面无表情。“公主，夜里最忌讳点灯了，这是暴露自己呀。”
枕凉音眼皮耷拉了下来，一脸的扫兴。“葎珠！你怎么就这么不解风情啊，我可是第一次出来呀。我就不能兴奋点儿，乖张点儿，白天要摆个脸壳子有说有笑就算了，晚上也要假装吗？我什么时候才能放心大胆做自己呀？”
葎珠道：“公主，不是我说。我们小宛国里，就属你活得悠游自在，父皇宠你，皇后宠你，两个哥哥宠你，谁比你更放心大胆做自己呀？”
枕凉音的眼皮耷拉得更厉害了，整个盖住眼珠子，看起来就像在翻白眼一般。
“好了，好了。不说了。”
枕凉音一屁股坐到床上，床板都压得咯吱响。这还不够，翻身躺下时，又故意弄出了好大动静。等了好一会儿，葎珠吹熄了蜡烛。
客房刚一回归黑暗，枕凉音就哇得哭了起来。葎珠也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公主，九儿，枕凉音，钦钦，胡七八糟地乱叫起来。
葎珠越温言款语，枕凉音不领情，反倒觉得更加委屈，更痛苦，更不被理解了，于是也哭得更大声。
哭了好一会儿，才委委屈屈地说道：“一路上，我满心里全是父皇和皇后，大哥哥和小哥哥，一想到永远见不到他们，我就难过极了。到了驿站里，到处都是新鲜的，好玩的，从来没见过，好不容易才把思乡的情绪压下去，你又要让我捡起来。葎珠，你……你好残忍啊。”
枕凉音来了这么一出，葎珠内心也无比动摇。差点就稀里糊涂答应枕凉音再去开灯了。可是，这个念头刚有些风吹草动，她便又立即想起皇后的话。“可别被枕凉音牵着鼻子走！”
葎珠咬了咬牙，狠下心，和枕凉音讲起了道理。“公主，我也是为我们的安全着想。那苏暮尘不说了吗？从小宛到汴京一共要经历十六个小驿站，八个大驿站。路途遥远不说，还人生地不熟，我们的力气总要省着点花呀？”
枕凉音哼了一声。“力气？不是睡一觉就有了吗？”
葎珠道：“睡得不好就不会有力气，白天赶路累得要命，你总得留点……”
枕凉音咚地坐起来，哗哗抹掉了眼泪。“留点？留什么？力气吗？白天里我们一直坐在马车里的，根本不让出来，省下这么多力气做什么？”
葎珠被说得哑口无言。
枕凉音抓住机会，乘胜追击。她逼问道：“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嘛？难道我撒谎了吗？路途再遥远，行路再辛苦，也是苏暮尘他们辛苦，我们呢？虽说千里迢迢，不辞劳苦，风餐露宿，可是，实际上，我们一路养尊处优过去的。葎珠，你信不信我说的？”
葎珠被说得无话可说。
枕凉音还不服气，又继续说道：“更何况，我也不是说每到一个驿站，我就要整夜的兴奋，整夜的玩乐，整夜的不眠不休，我没有要这样呀。这不是第一夜吗？葎珠，你第一次出门，你不激动，你不兴奋，你不快乐？哦，你当然不会了。你满心里想的，就是责任，责任，责任。”
葎珠软弱无力地反驳道：“可是，我就是要保护你安全呀！”
枕凉音一把抓住葎珠的手，摇撼着说道：“可是，你这样畏畏缩缩保护下去，我就枯萎了。葎珠，你好好想想我的话嘛。从小宛到汴京，每向前一步就意味着远离父皇皇后一步，别看只是短短两个月，呼一会儿就过去了，可是这其中的每一天的每一步，对我来说都是身心的考验，都是需要巨大的动力才能忍住不退缩。你要是再把快乐，喜悦，自由自在这些都抽掉了，一路上干干瘪瘪的，那你干脆现在就一刀杀了我算了。”
枕凉音说得动情极了，本来因气愤而流的眼泪，如今成了为委屈和感动而流的眼泪。
葎珠本来防线就不稳，听了枕凉音这一番话，心里早缴械投降了。
不过，投降之前，她依然忧心忡忡地提醒枕凉音。“一路上，总有些稀奇古怪的人跟着我们……”
枕凉音和葎珠从小一起长大，她甚至都不用洗耳倾听就知道葎珠已经被说服了。于是，她一改之前那委屈，苦楚，受伤的语态，自信满满地保证道：“你要是担心，我明天去找苏暮尘把他们打发掉好了！”
葎珠一脸的难以置信。“这么容易吗？”
枕凉音道：“容不容易我不知道，只不过苏暮尘是护送我们的人，理所当然要让我们安全舒心才对啊。职责所在嘛。”
葎珠若有所悟的点点头。
两人和解了。葎珠问要不要点蜡烛，枕凉音摇了摇头。既然葎珠退了一步，她也要退一步，礼尚往来，互相尊重。
葎珠道：“那，我们聊聊天？”
枕凉音同意了，正愁着要聊什么，一束白练般莹亮润泽的光沿着窗棂滑了进来。两人对视了一眼，便迫不及待推开窗户。
无垠漫天星辰之下，广阔沙丘林立之中，一盏小灯孤孤零零的摇曳着。
“那是什么？”
枕凉音的半个身子伸出了窗户。
“公主，小心些。”
葎珠紧张地拉着她。
看了好半天，竟然完全看不出来。
两人琢磨了一夜，竟也没琢磨出一二来，于是，天一亮，便去问了苏暮尘。
苏暮尘道：“车？没看见有车啊？”
枕凉音皱眉道：“真的吗？昨天夜里我和葎珠都看见它往驿站这边走来着。”
葎珠道：“车前还高高地挂着一盏小灯，长夜漫漫，旷野无垠，看着怪孤单的。”
苏暮尘转了转眼睛，眉头微微皱起。“我想，你说的是笼车吧。”
枕凉音噗嗤一笑。“那你刚才还说没看见。”
苏暮尘有些无奈，说道：“我不过随嘴一猜，到底是不是还待探究，难说不是呢？”
枕凉音疑惑地望了葎珠一眼，心想，我怎么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呢？好奇怪。
枕凉音没多想，她觉得苏暮尘不知道，那别人总该知道吧。撇开苏暮尘，她和葎珠一起走到迎亲队伍中间，手脚并用地比划着昨天见到的小车的模样和形状，希望有人能解答一二。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所有人都说没见过她所描述的这种小车。
“从没见过？”
枕凉音从不轻易放弃。
“从没见过。”
众人也都是铁公鸡，嘴硬的很。
苏暮尘走了过来，以一种冷漠的，高傲的，事不关己的语气提醒道：“公主，大漠戈壁，沙丘林立，人们不可能总是一个办法过日子，一种行头走到底，对不对？你看到的，肯定是某个人自创的小车。要我看，这种稀奇古怪的小车，就像遍地的小花小草一般，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你就别揪着一辆车不放了。”
苏暮尘说完，还不等枕凉音回答，便提高声量，冲着迎亲队伍喊道：“公主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枕凉音一听，急了。“我没有准备好呀！”
葎珠也急了。“早上天一亮就找你打听小车，头也没梳，脸也没洗，包袱行李什么的，都还没收拾呢！”
枕凉音道：“是呀。你只说明天一早就走，可是具体是什么时辰，是天亮前，还是天亮后，什么都不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苏暮尘面无表情，双眼无神。“那我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
枕凉音刚要发作，葎珠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公主，我们还是先去收拾吧。”
葎珠又是推，又是扯，又是拉，又是拽，终于把枕凉音弄回了天字第一号房里。
一回房里，葎珠便道：“公主，秦官人说的也不错，西域山高路远，沙丘林立，要在这里长久生存下去，确实需要许多能耐，造出那样的小车，便是能耐之一啊。”
枕凉音气急了，两行眼泪冒了出来。“葎珠，你竟然向着他说话。”
葎珠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道：“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可管不着。我真正关心的是，他们是不是要一直这样趾高气扬。”
葎珠这么一说，枕凉音才有些回过神来。是呀，在小宛的时候，他们可恭敬了，说话温柔，满脸堆笑，才出了小宛不过一百多里路，便冷漠，严肃，浑身上下都是不屑和讥笑。
枕凉音想着，嘴角竟浮起了一抹得意的笑。
葎珠注意到了，便说：“公主，你又想什么呢？”
枕凉音笑道：“他们真笨。他们也不想想，我以后可是要经常在天汗身边出没的人，我要是嘴皮子厉害，他们岂不是要诛九族？”
枕凉音平时很喜欢开玩笑。不过，她开的玩笑，一般都严肃而深沉，有一股子狠厉在，只有她自己听起来像玩笑，传到别人耳朵里，常常会觉得她都是认真的。
不过，诛九族这句话倒给葎珠提了个醒。“公主，他们真的会被诛九族吗？”
枕凉音道：“那就看我怎么说了。”
葎珠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眼睛看着斜上方，嘴撅得高高的，深思熟虑地说道：“这么说，他们是明目张胆的玩火咯。可是，他们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中利害？”
说着，她甩了甩头，手上又继续收拾。“不过嘛，上头法令再严，底下照照样作奸犯科。”
说完了这句，她仿佛找到了破除疑惑，拨开迷雾的办法，便欢欢喜喜对枕凉音说道：“公主，要我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他们喜欢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我们不喜欢就行了。最重要是做好我们自己。”
葎珠说话的语气，总是充满了慰藉，充满了鼓励，枕凉音也被她打动了。
“对，我们要行得正，坐得直。”
枕凉音抓过了葎珠手中正在收拾的衣物、首饰。“一起弄吧，这样快些。”
不过一会儿，苏暮尘派人来催，两人也正好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又坐上嫁车，出发了。
有第一次住驿站的经历，其他的也就驾轻就熟了。每到一个新地方，枕凉音和葎珠都要换装，虽然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但她们也都习惯了，不换，心里还有些毛乎乎的。
换了装之后，枕凉音便跟在葎珠身后，一声不响地走入起先安排好的房间，接着便是大扫除，从里到外把房间清洁一遍后，便是洗漱，洗澡，安眠。
一系列的操作，微小而无用，却给了枕凉音无限的心安，每次做完大扫除，洗漱完毕，累得气喘吁吁躺在床上的时候，她都觉得，她对这一路行来对原有生活逐渐失去的掌控感有了新的把握，对没日没夜不断袭来的新鲜事物有了全面而深刻的认知。
对自己的生活有把握和认知的人，或许离经叛道，或许羞涩腼腆，但是，他们行事总是有自己的一套，在这一点上，他们决不让步。他们会认为，这是一种对自我，对现实诚实的表现。
所以，当迎亲队伍来到玉门关外，即将住进最后一个驿站时，枕凉音突然看见无数小车零零散散的停放着，每辆小车都一模一样，都是两匹马拉着一个铁笼子，她突然火冒三丈，气得直发抖。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啊。”枕凉音一边摇撼葎珠，一边冲着葎珠大喊。“他们居然骗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种完全没必要的地方撒谎呢？为什么？这不是多走两步路就能拆穿的谎言么？为什么要撒这种低级的慌啊？”
葎珠是知道枕凉音的。她平生最厌恶别人骗她，尤其是以一种她完全不理解，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感觉非常困扰的方式骗她。
而现在，整个迎亲队伍都以这种方式骗她。
一时间，葎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打圆场建议先去问问苏暮尘。
枕凉音咬牙切齿。“这次，我一定让他说个明白。”跳下了车，大步流星走到苏暮尘面前。
六：第六章：苏暮尘实在可疑
枕凉音挑着眼眉，指着面前胡乱摆放的无数小车，说道。“那是什么？”
苏暮尘道。“什么是什么？”
枕凉音摇了摇头，心想，这人太当真太讨嫌了。证据都摆在眼前了，还假装不知道。哼，看你能装多久。
“车呀。你看不见吗？”枕凉音铿锵有力的说道：“这么多小车，就摆在你面前，你可别说你看不见。”
“哦。”苏暮尘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笑，可是枕凉音觉得他并非发自内心的，天真纯洁的，还无戒心的笑，而是一种满足而胜利的笑。“你说它们呀。怎么了？”
枕凉音本来就火冒三丈，苏暮尘那种事不关己，冷漠无辜的语气，更让人怒不可遏。枕凉音发现，自己根本不能直视苏暮尘，只要转过头瞥一眼他那张棱角分明的黑脸，她便觉得，她控制不了她的怒气腾腾的双手。她真想掐着他的脖子，疯狂得摇晃他，让他认清事实。
然而，枕凉音不能这么做。因为苏暮尘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他的一言一行在她的心中激起了多么失控的不屑与愤懑，他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在她的心中引起了多么疯狂的不满和震怒。
枕凉音咽了咽口水，无奈的，痛苦的，几乎是屈服的，说道：“一个月前，洛达驿站，我问你，这些车是什么车，你还记得你怎么说的吗？”
枕凉音心想，这下你无处可逃了吧？
苏暮尘的面色，依旧冷漠，依旧乏味，甚至有些厌烦。他微微地张嘴，张到一半又微微合上，仿佛不屑回答枕凉音的任何疑问。
枕凉音做事向来风风火火，于是，再次提醒他道。“你说，公主，大漠戈壁，沙丘林立，人们不可能总是一个办法过日子，一种行头走到底，对不对？你看到的，肯定是某个人自创的小车。要我看，这种稀奇古怪的小车，就像遍地的小花小草一般，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你就别揪着一辆车不放了。”
枕凉音说完了，心想，这次总算把你逼到角落里，无处可逃了吧？
果然，苏暮尘那面无表情波平浪静的脸，有了前所未有的动态。
他那胜利者微微上扬的嘴角忽地一下耷拉了下来，他那得意的鼓胀胀的鼻翼缩到了平常的大小，他那红彤彤的布满血丝的黝黑脸庞突然过渡成了惨白的橄榄色。关键是他那双眼睛，本来目中无人的眼眸里，突然跳了一下，变得黯淡无光。
这一切细微变化，全被枕凉音捕捉到了。她哈了一口气，愉快地说：“秦大人，我说的没错吧？不，你不用回答我。你的表情早已说明了一切，比你那些真真假假的话语要强上千万倍。”
说完，枕凉音便朝那些小车走去。苏暮尘抢先一步拉住了她的胳膊。拉得如此用力，她整个胳膊瞬间麻了。“你不能去！”
枕凉音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暮尘道：“我说了你不能去，你就不能去！”
枕凉音眉头紧皱，困惑的，纠结的，不解的盯着苏暮尘看。从一开始，她便觉得苏暮尘这个人古怪极了。既古怪又神秘，一团迷雾似的，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枕凉音道：“放开我。”
苏暮尘楞了一下，这才发现，他一直抓着枕凉音的胳膊，抓的这么紧，这么重，手上的汗把她的袖子都浸湿了。
苏暮尘刚一放手，枕凉音立即退后了一步，一阵旋风似的逃开了。
葎珠背对着嫁车的口，正埋头收拾衣服、用具、首饰。
枕凉音突然缩了回来，还把她吓了一跳。“哎呀，公主，你可吓死我了。”
葎珠一边说话，一边猛地拍着胸脯。
枕凉音回头看了一眼苏暮尘。他依然站在方才和枕凉音说话的地方，直直地立着，脖子高高的挺着，眼神直视着正前方的小车。
“哦，太吓人了。”
葎珠顺着枕凉音的目光看过去。“你说他呀。”
枕凉音道：“你也觉得他很奇怪，对不对？”
葎珠纠正道：“何止是奇怪，他……我觉得他，他很少说话却总是盯着别人看，阴鸷得很。”
枕凉音眨了眨眼睛。“我倒没看见他盯着人看。”
葎珠道：“当然不会啦。他盯着你看的时候，你不是背对着他，就是在忙其他事情。”
枕凉音突然冷汗直流。“你是说，他经常盯着我看吗？”
葎珠道：“是不是经常我不知道。只是有一次，我发现他一直你看，一连看了好几个时辰呢。”
枕凉音不寒而栗了。突然间，玉门关外暖洋洋，热乎乎，充满了干燥黄沙香气的阳光顿时暗淡下来，乌云从林立的沙丘那边缓缓飘来，宛如一只强有力的大手压来，让她无处可逃，只能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公主，公主？公主？”
葎珠收拾得差不多了，轻唤了好几声，枕凉音却呆愣愣的，毫无反应。
“公主？”
最后唤了一声，又使劲儿拍了一下，枕凉音才如梦初醒地跳了起来。
“葎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葎珠被问懵了。“我想告诉你呀。可是，你听不进去嘛。更何况，你说的也对，旅途漫长，我们应多享受，而不是老想着那些有的没的，阴暗的，负面的东西。”
枕凉音没话可说了。葎珠说的这些，确实是自己所希望的。
“好吧，我们进驿站吧。”
一路行来，大大小小的驿站都住过了，新鲜劲儿早就过去了。进入客房后，枕凉音便无所事事地坐在窗边，远眺炫彩半空中，那一抹鲜红的，厚实的，逼真的，光芒万丈的残阳。
枕凉音看着那太阳，享受着阳光烘烤着皮肤时，那种酥酥暖暖的奇特感。
可是，突然，她吓得全身紧缩。
那太阳看起来就像一个肿胀的舌头。又长又尖，颗粒饱满，正如饥似渴地吞噬着周围的天空。
不知怎么地，她想起了母后说过无数次的劝她的那些话。
难道这次远嫁，真的有问题？
她坚定地摇摇头。不会的。皇后是担心过度了，绝对不可能。
想法一旦生根发芽，便难以拔除。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对她说道：“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入了玉门关就是中原的地界了。现在还算是西域地界，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她又摇了摇头，理智的自语道：“不，不能因为我疑神疑鬼就退缩。这可是我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就放弃，那以后更不可能成功了。不。我再等等看。”
说服了自己后，枕凉音下定决心，要调查清楚。一旦证据足够，她立马掉头。
于是，她对葎珠道：“不用铺床了，陪我再去找一趟苏暮尘，当着人面问他，不信他不说……”正想着要逼问苏暮尘，枕凉音突然脑筋一转，手拍了一下脑袋。“哎呀，我傻了。他不说，总有人会说，干嘛总盯着他一个不放。葎珠，你跟我来。”
葎珠道：“去哪儿？”
枕凉音道：“到了就知道了。”
于是，洛达驿站客房外的廊灯刚熄，枕凉音就哗地掀开了被褥，跳下床。
“葎珠，蜡烛在哪儿？”
葎珠也兴奋，可是，却不像自家公主枕凉音那样肆无忌惮，毫无负担。
葎珠心里总想着要保护枕凉音，照顾枕凉音，警惕周围一切可能的威胁。
这份责任压在葎珠心头，沉甸甸，满盈盈，总让她显得过分紧张。
见葎珠不答，枕凉音又问：“葎珠，问你话呢？”
葎珠畏缩地叹了口气。“公主，大晚上的找蜡烛做什么？”
枕凉音道：“自然要看东西呀。”
葎珠道：“明天还要赶路，先把觉睡了吧。”
枕凉音才不会轻易放弃，只见她左找找，右看看，一会儿匍匐在地上，一会儿又踮脚踩在椅子上。看得葎珠心惊肉跳。
“公主！你别找了。”
“嘿，找到了。”
枕凉音大声叫起来。
“好了，现在帮我找找火折子。”
葎珠坐在床边，心想，自己坚决不会帮忙的。
公主老妈和两个哥哥苦口婆心交代过，每当公主心血来潮要犯傻，要干傻事的时候，她千万别糊里糊涂地乱帮忙，有人支持，那主事人才最容易万劫不复。
就在葎珠反对之际，枕凉音又是一声惊叹。“哎哟！找到了！”
葎珠无奈叹气，话说这九公主从小到大与深宫内苑为伴，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找个蜡烛，找个火折子，动作这么快呢？
找到自己想要的物件，枕凉音高兴极了。立即拔了火折子就要点蜡烛。
从未点过火，第一次点，难免紧张过度，便笨手笨脚了些。只见枕凉音站在茶水桌边，专注地，留心地，好奇地，津津有味地，摆弄着蜡烛和火折子。好不容易拔开了却又吓得丢开，枕凉音呢，则吓得哇哇大叫，语气中，又害怕，又激动，又欢喜。
葎珠再也看不下去了。
要是再帮下去，九公主非把驿站烧了不可。
于是，她懒懒散散地下了床，不紧不慢地将双脚伸入靸鞋里，满心无奈，满心拒绝，满心痛苦地走到枕凉音身边。
枕凉音见她来了，一把拉住她，让她去捡滚下桌，一路滚到墙角边的火折子。
“葎珠，你快捡起来。我刚才捡了，好烫。”
葎珠默默地弯腰，默默地捡了，放在桌上。
“哎，别放桌上呀。我蜡烛都给你摆好了。”
葎珠只好又违背嘱咐和心愿，点了蜡烛，整个客房怦然亮了起来。
“哇。”枕凉音满面欣喜，由衷的快乐，眼底一片感动。“葎珠，你真好。”
葎珠面无表情。“公主，夜里最忌讳点灯了，这是暴露自己呀。”
枕凉音眼皮耷拉了下来，一脸的扫兴。“葎珠！你怎么就这么不解风情啊，我可是第一次出来呀。我就不能兴奋点儿，乖张点儿，白天要摆个脸壳子有说有笑就算了，晚上也要假装吗？我什么时候才能放心大胆做自己呀？”
葎珠道：“公主，不是我说。我们小宛国里，就属你活得悠游自在，父皇宠你，皇后宠你，两个哥哥宠你，谁比你更放心大胆做自己呀？”
枕凉音的眼皮耷拉得更厉害了，整个盖住眼珠子，看起来就像在翻白眼一般。
“好了，好了。不说了。”
枕凉音一屁股坐到床上，床板都压得咯吱响。这还不够，翻身躺下时，又故意弄出了好大动静。等了好一会儿，葎珠吹熄了蜡烛。
客房刚一回归黑暗，枕凉音就哇得哭了起来。葎珠也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公主，九儿，枕凉音，钦钦，胡七八糟地乱叫起来。
葎珠越温言款语，枕凉音不领情，反倒觉得更加委屈，更痛苦，更不被理解了，于是也哭得更大声。
哭了好一会儿，才委委屈屈地说道：“一路上，我满心里全是父皇和皇后，大哥哥和小哥哥，一想到永远见不到他们，我就难过极了。到了驿站里，到处都是新鲜的，好玩的，从来没见过，好不容易才把思乡的情绪压下去，你又要让我捡起来。葎珠，你……你好残忍啊。”
枕凉音来了这么一出，葎珠内心也无比动摇。差点就稀里糊涂答应枕凉音再去开灯了。可是，这个念头刚有些风吹草动，她便又立即想起皇后的话。“可别被枕凉音牵着鼻子走！”
葎珠咬了咬牙，狠下心，和枕凉音讲起了道理。“公主，我也是为我们的安全着想。那苏暮尘不说了吗？从小宛到汴京一共要经历十六个小驿站，八个大驿站。路途遥远不说，还人生地不熟，我们的力气总要省着点花呀？”
枕凉音哼了一声。“力气？不是睡一觉就有了吗？”
葎珠道：“睡得不好就不会有力气，白天赶路累得要命，你总得留点……”
枕凉音咚地坐起来，哗哗抹掉了眼泪。“留点？留什么？力气吗？白天里我们一直坐在马车里的，根本不让出来，省下这么多力气做什么？”
葎珠被说得哑口无言。
枕凉音抓住机会，乘胜追击。她逼问道：“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嘛？难道我撒谎了吗？路途再遥远，行路再辛苦，也是苏暮尘他们辛苦，我们呢？虽说千里迢迢，不辞劳苦，风餐露宿，可是，实际上，我们一路养尊处优过去的。葎珠，你信不信我说的？”
葎珠被说得无话可说。
枕凉音还不服气，又继续说道：“更何况，我也不是说每到一个驿站，我就要整夜的兴奋，整夜的玩乐，整夜的不眠不休，我没有要这样呀。这不是第一夜吗？葎珠，你第一次出门，你不激动，你不兴奋，你不快乐？哦，你当然不会了。你满心里想的，就是责任，责任，责任。”
葎珠软弱无力地反驳道：“可是，我就是要保护你安全呀！”
枕凉音一把抓住葎珠的手，摇撼着说道：“可是，你这样畏畏缩缩保护下去，我就枯萎了。葎珠，你好好想想我的话嘛。从小宛到汴京，每向前一步就意味着远离父皇皇后一步，别看只是短短两个月，呼一会儿就过去了，可是这其中的每一天的每一步，对我来说都是身心的考验，都是需要巨大的动力才能忍住不退缩。你要是再把快乐，喜悦，自由自在这些都抽掉了，一路上干干瘪瘪的，那你干脆现在就一刀杀了我算了。”
枕凉音说得动情极了，本来因气愤而流的眼泪，如今成了为委屈和感动而流的眼泪。
葎珠本来防线就不稳，听了枕凉音这一番话，心里早缴械投降了。
不过，投降之前，她依然忧心忡忡地提醒枕凉音。“一路上，总有些稀奇古怪的人跟着我们……”
枕凉音和葎珠从小一起长大，她甚至都不用洗耳倾听就知道葎珠已经被说服了。于是，她一改之前那委屈，苦楚，受伤的语态，自信满满地保证道：“你要是担心，我明天去找苏暮尘把他们打发掉好了！”
葎珠一脸的难以置信。“这么容易吗？”
枕凉音道：“容不容易我不知道，只不过苏暮尘是护送我们的人，理所当然要让我们安全舒心才对啊。职责所在嘛。”
葎珠若有所悟的点点头。
两人和解了。葎珠问要不要点蜡烛，枕凉音摇了摇头。既然葎珠退了一步，她也要退一步，礼尚往来，互相尊重。
葎珠道：“那，我们聊聊天？”
枕凉音同意了，正愁着要聊什么，一束白练般莹亮润泽的光沿着窗棂滑了进来。两人对视了一眼，便迫不及待推开窗户。
无垠漫天星辰之下，广阔沙丘林立之中，一盏小灯孤孤零零的摇曳着。
“那是什么？”
枕凉音的半个身子伸出了窗户。
“公主，小心些。”
葎珠紧张地拉着她。
看了好半天，竟然完全看不出来。
两人琢磨了一夜，竟也没琢磨出一二来，于是，天一亮，便去问了苏暮尘。
苏暮尘道：“车？没看见有车啊？”
枕凉音皱眉道：“真的吗？昨天夜里我和葎珠都看见它往驿站这边走来着。”
葎珠道：“车前还高高地挂着一盏小灯，长夜漫漫，旷野无垠，看着怪孤单的。”
苏暮尘转了转眼睛，眉头微微皱起。“我想，你说的是笼车吧。”
枕凉音噗嗤一笑。“那你刚才还说没看见。”
苏暮尘有些无奈，说道：“我不过随嘴一猜，到底是不是还待探究，难说不是呢？”
枕凉音疑惑地望了葎珠一眼，心想，我怎么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呢？好奇怪。
枕凉音没多想，她觉得苏暮尘不知道，那别人总该知道吧。撇开苏暮尘，她和葎珠一起走到迎亲队伍中间，手脚并用地比划着昨天见到的小车的模样和形状，希望有人能解答一二。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所有人都说没见过她所描述的这种小车。
“从没见过？”
枕凉音从不轻易放弃。
“从没见过。”
众人也都是铁公鸡，嘴硬的很。
苏暮尘走了过来，以一种冷漠的，高傲的，事不关己的语气提醒道：“公主，大漠戈壁，沙丘林立，人们不可能总是一个办法过日子，一种行头走到底，对不对？你看到的，肯定是某个人自创的小车。要我看，这种稀奇古怪的小车，就像遍地的小花小草一般，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你就别揪着一辆车不放了。”
苏暮尘说完，还不等枕凉音回答，便提高声量，冲着迎亲队伍喊道：“公主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枕凉音一听，急了。“我没有准备好呀！”
葎珠也急了。“早上天一亮就找你打听小车，头也没梳，脸也没洗，包袱行李什么的，都还没收拾呢！”
枕凉音道：“是呀。你只说明天一早就走，可是具体是什么时辰，是天亮前，还是天亮后，什么都不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苏暮尘面无表情，双眼无神。“那我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
枕凉音刚要发作，葎珠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公主，我们还是先去收拾吧。”
葎珠又是推，又是扯，又是拉，又是拽，终于把枕凉音弄回了天字第一号房里。
一回房里，葎珠便道：“公主，秦官人说的也不错，西域山高路远，沙丘林立，要在这里长久生存下去，确实需要许多能耐，造出那样的小车，便是能耐之一啊。”
枕凉音气急了，两行眼泪冒了出来。“葎珠，你竟然向着他说话。”
葎珠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道：“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可管不着。我真正关心的是，他们是不是要一直这样趾高气扬。”
葎珠这么一说，枕凉音才有些回过神来。是呀，在小宛的时候，他们可恭敬了，说话温柔，满脸堆笑，才出了小宛不过一百多里路，便冷漠，严肃，浑身上下都是不屑和讥笑。
枕凉音想着，嘴角竟浮起了一抹得意的笑。
葎珠注意到了，便说：“公主，你又想什么呢？”
枕凉音笑道：“他们真笨。他们也不想想，我以后可是要经常在天汗身边出没的人，我要是嘴皮子厉害，他们岂不是要诛九族？”
枕凉音平时很喜欢开玩笑。不过，她开的玩笑，一般都严肃而深沉，有一股子狠厉在，只有她自己听起来像玩笑，传到别人耳朵里，常常会觉得她都是认真的。
不过，诛九族这句话倒给葎珠提了个醒。“公主，他们真的会被诛九族吗？”
枕凉音道：“那就看我怎么说了。”
葎珠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眼睛看着斜上方，嘴撅得高高的，深思熟虑地说道：“这么说，他们是明目张胆的玩火咯。可是，他们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中利害？”
说着，她甩了甩头，手上又继续收拾。“不过嘛，上头法令再严，底下照照样作奸犯科。”
说完了这句，她仿佛找到了破除疑惑，拨开迷雾的办法，便欢欢喜喜对枕凉音说道：“公主，要我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他们喜欢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我们不喜欢就行了。最重要是做好我们自己。”
葎珠说话的语气，总是充满了慰藉，充满了鼓励，枕凉音也被她打动了。
“对，我们要行得正，坐得直。”
枕凉音抓过了葎珠手中正在收拾的衣物、首饰。“一起弄吧，这样快些。”
不过一会儿，苏暮尘派人来催，两人也正好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又坐上嫁车，出发了。
有第一次住驿站的经历，其他的也就驾轻就熟了。每到一个新地方，枕凉音和葎珠都要换装，虽然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但她们也都习惯了，不换，心里还有些毛乎乎的。
换了装之后，枕凉音便跟在葎珠身后，一声不响地走入起先安排好的房间，接着便是大扫除，从里到外把房间清洁一遍后，便是洗漱，洗澡，安眠。
一系列的操作，微小而无用，却给了枕凉音无限的心安，每次做完大扫除，洗漱完毕，累得气喘吁吁躺在床上的时候，她都觉得，她对这一路行来对原有生活逐渐失去的掌控感有了新的把握，对没日没夜不断袭来的新鲜事物有了全面而深刻的认知。
对自己的生活有把握和认知的人，或许离经叛道，或许羞涩腼腆，但是，他们行事总是有自己的一套，在这一点上，他们决不让步。他们会认为，这是一种对自我，对现实诚实的表现。
所以，当迎亲队伍来到玉门关外，即将住进最后一个驿站时，枕凉音突然看见无数小车零零散散的停放着，每辆小车都一模一样，都是两匹马拉着一个铁笼子，她突然火冒三丈，气得直发抖。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啊。”枕凉音一边摇撼葎珠，一边冲着葎珠大喊。“他们居然骗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种完全没必要的地方撒谎呢？为什么？这不是多走两步路就能拆穿的谎言么？为什么要撒这种低级的慌啊？”
葎珠是知道枕凉音的。她平生最厌恶别人骗她，尤其是以一种她完全不理解，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感觉非常困扰的方式骗她。
而现在，整个迎亲队伍都以这种方式骗她。
一时间，葎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打圆场建议先去问问苏暮尘。
枕凉音咬牙切齿。“这次，我一定让他说个明白。”跳下了车，大步流星走到苏暮尘面前。
六：第六章：苏暮尘实在可疑
枕凉音挑着眼眉，指着面前胡乱摆放的无数小车，说道。“那是什么？”
苏暮尘道。“什么是什么？”
枕凉音摇了摇头，心想，这人太当真太讨嫌了。证据都摆在眼前了，还假装不知道。哼，看你能装多久。
“车呀。你看不见吗？”枕凉音铿锵有力的说道：“这么多小车，就摆在你面前，你可别说你看不见。”
“哦。”苏暮尘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笑，可是枕凉音觉得他并非发自内心的，天真纯洁的，还无戒心的笑，而是一种满足而胜利的笑。“你说它们呀。怎么了？”
枕凉音本来就火冒三丈，苏暮尘那种事不关己，冷漠无辜的语气，更让人怒不可遏。枕凉音发现，自己根本不能直视苏暮尘，只要转过头瞥一眼他那张棱角分明的黑脸，她便觉得，她控制不了她的怒气腾腾的双手。她真想掐着他的脖子，疯狂得摇晃他，让他认清事实。
然而，枕凉音不能这么做。因为苏暮尘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他的一言一行在她的心中激起了多么失控的不屑与愤懑，他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在她的心中引起了多么疯狂的不满和震怒。
枕凉音咽了咽口水，无奈的，痛苦的，几乎是屈服的，说道：“一个月前，洛达驿站，我问你，这些车是什么车，你还记得你怎么说的吗？”
枕凉音心想，这下你无处可逃了吧？
苏暮尘的面色，依旧冷漠，依旧乏味，甚至有些厌烦。他微微地张嘴，张到一半又微微合上，仿佛不屑回答枕凉音的任何疑问。
枕凉音做事向来风风火火，于是，再次提醒他道。“你说，公主，大漠戈壁，沙丘林立，人们不可能总是一个办法过日子，一种行头走到底，对不对？你看到的，肯定是某个人自创的小车。要我看，这种稀奇古怪的小车，就像遍地的小花小草一般，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你就别揪着一辆车不放了。”
枕凉音说完了，心想，这次总算把你逼到角落里，无处可逃了吧？
果然，苏暮尘那面无表情波平浪静的脸，有了前所未有的动态。
他那胜利者微微上扬的嘴角忽地一下耷拉了下来，他那得意的鼓胀胀的鼻翼缩到了平常的大小，他那红彤彤的布满血丝的黝黑脸庞突然过渡成了惨白的橄榄色。关键是他那双眼睛，本来目中无人的眼眸里，突然跳了一下，变得黯淡无光。
这一切细微变化，全被枕凉音捕捉到了。她哈了一口气，愉快地说：“秦大人，我说的没错吧？不，你不用回答我。你的表情早已说明了一切，比你那些真真假假的话语要强上千万倍。”
说完，枕凉音便朝那些小车走去。苏暮尘抢先一步拉住了她的胳膊。拉得如此用力，她整个胳膊瞬间麻了。“你不能去！”
枕凉音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暮尘道：“我说了你不能去，你就不能去！”
枕凉音眉头紧皱，困惑的，纠结的，不解的盯着苏暮尘看。从一开始，她便觉得苏暮尘这个人古怪极了。既古怪又神秘，一团迷雾似的，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枕凉音道：“放开我。”
苏暮尘楞了一下，这才发现，他一直抓着枕凉音的胳膊，抓的这么紧，这么重，手上的汗把她的袖子都浸湿了。
苏暮尘刚一放手，枕凉音立即退后了一步，一阵旋风似的逃开了。
葎珠背对着嫁车的口，正埋头收拾衣服、用具、首饰。
枕凉音突然缩了回来，还把她吓了一跳。“哎呀，公主，你可吓死我了。”
葎珠一边说话，一边猛地拍着胸脯。
枕凉音回头看了一眼苏暮尘。他依然站在方才和枕凉音说话的地方，直直地立着，脖子高高的挺着，眼神直视着正前方的小车。
“哦，太吓人了。”
葎珠顺着枕凉音的目光看过去。“你说他呀。”
枕凉音道：“你也觉得他很奇怪，对不对？”
葎珠纠正道：“何止是奇怪，他……我觉得他，他很少说话却总是盯着别人看，阴鸷得很。”
枕凉音眨了眨眼睛。“我倒没看见他盯着人看。”
葎珠道：“当然不会啦。他盯着你看的时候，你不是背对着他，就是在忙其他事情。”
枕凉音突然冷汗直流。“你是说，他经常盯着我看吗？”
葎珠道：“是不是经常我不知道。只是有一次，我发现他一直你看，一连看了好几个时辰呢。”
枕凉音不寒而栗了。突然间，玉门关外暖洋洋，热乎乎，充满了干燥黄沙香气的阳光顿时暗淡下来，乌云从林立的沙丘那边缓缓飘来，宛如一只强有力的大手压来，让她无处可逃，只能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公主，公主？公主？”
葎珠收拾得差不多了，轻唤了好几声，枕凉音却呆愣愣的，毫无反应。
“公主？”
最后唤了一声，又使劲儿拍了一下，枕凉音才如梦初醒地跳了起来。
“葎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葎珠被问懵了。“我想告诉你呀。可是，你听不进去嘛。更何况，你说的也对，旅途漫长，我们应多享受，而不是老想着那些有的没的，阴暗的，负面的东西。”
枕凉音没话可说了。葎珠说的这些，确实是自己所希望的。
“好吧，我们进驿站吧。”
一路行来，大大小小的驿站都住过了，新鲜劲儿早就过去了。进入客房后，枕凉音便无所事事地坐在窗边，远眺炫彩半空中，那一抹鲜红的，厚实的，逼真的，光芒万丈的残阳。
枕凉音看着那太阳，享受着阳光烘烤着皮肤时，那种酥酥暖暖的奇特感。
可是，突然，她吓得全身紧缩。
那太阳看起来就像一个肿胀的舌头。又长又尖，颗粒饱满，正如饥似渴地吞噬着周围的天空。
不知怎么地，她想起了母后说过无数次的劝她的那些话。
难道这次远嫁，真的有问题？
她坚定地摇摇头。不会的。皇后是担心过度了，绝对不可能。
想法一旦生根发芽，便难以拔除。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对她说道：“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入了玉门关就是中原的地界了。现在还算是西域地界，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她又摇了摇头，理智的自语道：“不，不能因为我疑神疑鬼就退缩。这可是我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就放弃，那以后更不可能成功了。不。我再等等看。”
说服了自己后，枕凉音下定决心，要调查清楚。一旦证据足够，她立马掉头。
于是，她对葎珠道：“不用铺床了，陪我再去找一趟苏暮尘，当着人面问他，不信他不说……”正想着要逼问苏暮尘，枕凉音突然脑筋一转，手拍了一下脑袋。“哎呀，我傻了。他不说，总有人会说，干嘛总盯着他一个不放。葎珠，你跟我来。”
葎珠道：“去哪儿？”
枕凉音道：“到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