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凉音一阵旋风似冲了出去。葎珠哪儿都不想去，而且，只要一想到要去驿站之外的什么陌生地方，她就瑟缩犹豫，汗毛直竖。
然而，枕凉音走路极快，一转眼，木质的三层楼梯下完，人已经在楼下了。
“葎珠，你快点啊。”
“来了，来了。”
葎珠急忙忙冲了下去。
葎珠跟着枕凉音略过客房，走过长廊，绕过天井，跨过内门，眼看着就要走出驿站大门了。葎珠心里急得不得了，可又不好开口。
于是，便问了个非常不着调的问题。“公主，我们不会是要去外头吧？”
刚问出口，葎珠就后悔了。这是什么问题嘛？还不如直接说，不想去得了。葎珠低了低头，见驿站门旁无数碎碎的小石子，直想捡起来，猛砸自己的脑袋。
尽管内心波澜壮阔，葎珠的表面上却风平浪静，若是不了解她的人，决计看不出她有多焦虑，多着急，多痛苦。不过，枕凉音从小和葎珠形影不离，早就摸透了她此时此刻的想法。
枕凉音噗嗤一声笑了。“当然是去外头啦，驿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又挤，人又多，一点儿舒展的快活都没有。”
葎珠一只脚放在驿站大门外，一只脚放在驿站大门内。“我们到底要做什么去呀？”
枕凉音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天空。“告诉你，你肯定就不和我去了。还是不要告诉你的好。”
枕凉音话还没说完，葎珠的脚便收了回来，整整齐齐码放在驿站大门内。“你不说，我就不去。我可不做那种没有完全准备的事。”
枕凉音早料到了。她轻描淡写道：“那好吧，你留在驿站里，我去就好了。”
说着，又飞快朝前走去。
葎珠双脚并拢，双膝紧缩，寸步不离地黏在驿站大门口，目送着枕凉音离去。
枕凉音的背影渐渐融进了炙热的阳光里。暖风徐徐吹拂，撩动着她如波浪般倾泻而翻飞的乌黑卷发，阳光如海面上的粼粼波光在她的肩头，使她整个人闪闪发光。枕凉音是真正的，货真价实的，会让人屏息的美人。
葎珠垂下了头。每次她要放弃自己的决定，屈服于枕凉音，她都会垂下头，仿佛是在给自己的内心认错。
葎珠追了上去。“公主，公主，等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枕凉音身旁。“至少要乔装打扮一下再去呀。”
说着，她脱下自己的衣服，给枕凉音披上，从头到尾，遮得严严实实。
枕凉音什么都没说，只看着葎珠笑。葎珠见状气不打一处，扯着枕凉音的手，拼命朝前走。“好了，现在我们去找个有水的地方，给你脸上抹一抹。就你这样，还出去见人呢。不被人捉去了就是万幸了。”
枕凉音依然笑。
葎珠气道：“还笑！你还笑！公主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冲动行事，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多大的恐惧。你也要学会多关心一下别人才行。”
枕凉音依然笑容满面。“终于肯说出来了，是不是？”
葎珠一愣。“说出什么来了？”
枕凉音笑道：“这些话，你早就想说了，是不是？憋了多久了？嗯，让我数数， 一次垂头，两次垂头，三次，四次，五次垂……”
葎珠大声叫道：“公主，我担忧你，你却取笑我。好了，看看吧。”
枕凉音低头看向水里，一张脏兮兮的脸突然映入眼帘几乎吓了她一跳。
“怎么样？”
葎珠一本正经问道。
枕凉音的笑有种轻盈之感，宛若摇曳下落的羽毛，左一下，右一下，不到一会儿功夫，便会滑入你的内心，让你感到心满意足。
笑了一会儿，枕凉音一把拉住葎珠的手，朝无数小车停放的方向走去。
“好了，我也不卖官司了。苏暮尘那个闷葫芦，半天敲不出响声。我就想，既然要打听小车的来龙去脉，干嘛非要去问他呢？直接去问车夫，不就行了吗？”
葎珠皱眉道：“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揪着小车不放？不问不是也过得去吗？”
枕凉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非常严肃地，充满了警告地说道：“我担心……我有种感觉，母亲说的是对的。”
葎珠手抖了一下。“你是说……这次远嫁有问题。”接着，她非常激动。“那我们还好奇个什么劲儿啊，直接走人不就好了吗？”
枕凉音道：“可是，万一没有问题呢？”
葎珠道：“不管有没有，我们都先回到小宛再说呀。我们躲进皇宫，不，不，我们去绵山，巫力矩阵会保护我们的。”
枕凉音拍了拍葎珠的肩。“好了。不要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就撤得远远的。这样虽然安全，可我不能一辈子躲在绵山不出来啊，我的两个哥哥已经……已经为绵山奉献了一辈子，如今我有机会远离，我不想轻易放弃。”
葎珠观察了枕凉音好一会儿，心想，原来，公主并非把别人的话当耳旁风，而是她有自己的打算，她渴望变化，渴望冒险，渴望全新的生活在她面前展开。
“公主，你好傻。你会遇到危险的。”
“不，一成不变，也是一种危险，只不过你察觉不到而已。你应该说我勇敢，大胆，如风而行。”
两人谈妥后，便混入了小车队里。一进去，车夫们便盯着枕凉音和葎珠看，眼神里，既有好奇，也有讥讽，更多的，是一种猎手般明目张胆的十拿九稳。枕凉音抿紧嘴唇，回望过去，目光锐利如鹰。葎珠紧紧地拽着枕凉音的胳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
葎珠悄悄道：“我们该问谁呀？”
枕凉音镇定而优雅地扫视了周围。在一个拿着锄头的壮汉身后，看到了一个身着黑袍的老头。她笔直朝老头走了过去。
“请问……”枕凉音不知道怎么问，于是，问得慢慢悠悠的，只待脑子飞快旋转，让她琢磨出最合适的问话。“请问，你们要在此停留多久？”
话音未落，只见周围聚齐了好几个身材高大，裸露着上半身，手持镰刀锄头等工具的武夫。
葎珠的手抓得更紧了。
老头抬眼看了一下枕凉音，不屑地答道：“我并非话事人，你去问别人。”
枕凉音道：“我要问的事很简单，大概不需要话事人来回答。”
老头非常不耐烦的哼了一声。
枕凉音转身过来，面对着在她身旁围成一圈的武夫们，说道：“一个月前，我曾见一辆小车，掌灯夜行，如魅如魑。我当时问身边人，那是什么？那人不仅不愿坦诚相待，还希望我打消对小车的兴趣。”
突然，老头问道：“你说的身边人是谁？”
上钩了。枕凉音突然觉得如释重负，脑子飞快转动着，思考着下一句该怎么编。
“他告诉我，小车不过是寻常物件，西域地广人稀，总有些人，脑袋灵光，善于制造，专门弄一些模样稀奇古怪的小车，用于平时代步。”
周围很安静，但还是听得出，有人发出了讥笑。
枕凉音感觉自己说对了，又接着说下去。“你们大概都猜到了，他骗了我，把我耍得团团转。此次我单独来，就是希望你们中的某个人能告诉我实情，让我能够看清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此，我即便是死也瞑目了。”
枕凉音顺着说下去，字斟句酌，慢极了。可是，说完了，她却觉得，说了一堆废话，而且，还是一堆她自己也听不明白的废话。
她自己都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别人又怎能听懂呢？她顿时觉得自己无能透了。不过，意料之外，那个老头和周围一圈的武夫还真的思考起了她的话。只见他们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讨论之后，老头说了一句。“姑娘，你跟我过来。”
枕凉音向前一步，葎珠却死抓着她不放，拼命地摇头。“不会有事的。要有事，早出事了。”
枕凉音跟着老头进入了一个帐篷里。老头坐在茶水台前，枕凉音和葎珠坐在老头对面。
半晌，老头开口了。“你说吧，逃走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枕凉音和葎珠懵了，晕了，完全接不上话。不过，接不上话，重复提问者的问题，应该可以糊弄过去。
“逃走？”
“是呀，逃走。你的契约带来了没有？”
“契约？哦，没带。”
老头看了枕凉音一眼，叹气道：“你们总是这样！想来就来，后悔了，又说走就走。”
枕凉音和葎珠互看了一眼，默契地点了点头，说：“我们也不知道如何办才好。”
老头想了想，说道：“这样吧，你们先留下来，我们晚上出发，到时候，我让我的人掩护你们，你们自己走回去吧。”
老头说完，出去了。
枕凉音和葎珠的疑惑越发深了，完全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葎珠道：“真的要在这儿等吗？苏暮尘那边怎么办？”
枕凉音想了一会儿，问道：“我们在这里多久了？”
葎珠道：“半个时辰了吧。”
枕凉音道：“如果他真的关心我们的安危，早就来找了。”
葎珠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留在这里，对苏暮尘来说，正好是最好的测试。如果他是真的，他早就该着急了。”
两人不说话了，只默默等待着。内心深处，她们都期待着苏暮尘能有所作为。可是，越等，越不安稳。太阳刚一下山，葎珠便叫了起来，一惊一乍地说道：“公主，我们还是回去吧。”
枕凉音叹了口气，失望而理智地想，确实该走了。用自己和葎珠的生命安危去测试苏暮尘真假与否，实在是蠢笨至极。即便她渴望冒险，渴望危险，渴望自我塑造，也不该是建立在自找麻烦的基础上。
“我们走吧。”
枕凉音话刚出口，还没走呢，便有人闯了进来。那几个人全都高大无比，壮硕无比，像一块块遮天蔽日的巨石立在枕凉音和葎珠面前。
领头的，是之前愿意帮她们“逃跑”的老头。
葎珠倒抽了一口气，抱住了枕凉音。
“公主！”
还没遭遇危险，葎珠已经眼泪婆娑，浑身颤抖了。
枕凉音也呼吸急促。但与此同时，她又明确感到一阵阵兴奋，甚至是亢奋。亢奋之余，她还有一种踏实和完整的奇特感觉在内心沸腾。就好像，遭遇危险是她对她自己人生的一种交代。她终于对十八年来平淡无奇的人生有了交代。
之前的失望竟一扫而光。
为了掩饰自己遭遇危险时不该出现的兴奋，枕凉音拼命低头。
遮天蔽日的巨石命令道。“把头抬起来。”
老头立即上前，抬起了枕凉音的下巴。“帐篷里黑黢黢的，即便抬起头，也不见得看得清楚啊。”
遮天蔽日的巨石一脚踹在了老头腰上。“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么多废话。”
老头本来半蹲着就站不稳，他们下腿又重，老头整个的砸在墙上，瞬间头破血流。
葎珠紧紧抓着枕凉音，头深深地埋进了枕凉音的胳肢窝里。
枕凉音被突如其来的暴力行为震惊了。她猛地仰起头，目光锐利极了，扫视着所有遮天蔽日的巨石们，仿佛一只饥肠辘辘的老鹰正在捕食猎物。逼问道：“你们又是哪根葱，敢来我地盘上撒野。”
遮天蔽日的巨石哈哈大笑。“你的地盘？小妹妹，今夜就是你的死期。拖出去。”
说完，几个遮天蔽日的巨石不约而同伸出枝干，把枕凉音连抓带拽拖出了帐篷。
葎珠也连着被拖了出去。
老头追了出来，语无伦次地求饶道：“如今几个车队的人都来了，你们这样做，无疑是给自己留证据。有人已经告到官府去了。”
遮天蔽日的巨石们不无讽刺地笑道：“先留他一命，让他看看我们是怎么做事的。”
拖拉了一阵，遮天蔽日的巨石们发现，枕凉音和葎珠实在动得厉害，又重得像两坨石头，便决定一人一个扛在肩上。
葎珠大概是吓坏了，叫着喊着，死活不放手。遮天蔽日的巨石们下手狠辣，使劲儿抓着葎珠的后背，活生生地把她从枕凉音胳膊上掰下来。
“塞住她的嘴，声音难听死了。”
遮天蔽日的巨石们听了他们老大的吩咐，立即去找噻嘴用的白布，找来找去，找不到，便从枕凉音衣领上撕了一块。
撕的时候，又拉又扯，枕凉音被勒得几乎窒息，头晕得不得了。
晕晕叨叨，迷迷糊糊，再加上被人扛在肩上，头朝下又抵着胃，摇摇晃晃，她吐了个一塌糊涂。
“哎呀，吐了。”
遮天蔽日的巨石们像看歌舞戏一样，讥笑道。
“别废话，还有其他事要收拾呢。”
一辆小车的车门打开，枕凉音被狠狠地丢了进去，头咣当一下，砸在了栏杆上。枕凉音抬手一模，左边额头上鼓起了一个大包，痛得要命。
葎珠的声音出现了。“公主，公主，公主！”
情急之下，葎珠全然忘了防备，大声叫唤起公主二字来。
枕凉音想答应，想让她别说公主二字，无奈头晕的厉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几经挣扎，她终于说了。“葎珠，快逃，快逃。”
葎珠哭了。“我要和公主在一起。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
枕凉音惨然笑了。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想过死。
即便是现在，情况急转直下，错漏百出，各种神秘人物接连不断出现，完全失控，她也没想过死。
老头冒了出来。“你进去，你也进去。”他催促着葎珠也上车。“这车我熟得很，你们俩先躲一会儿，有机会我带你们走。”
老头话还没完，枕凉音就听见一击响亮的耳光。接着，是遮天蔽日的巨石们的得意洋洋的抱怨声。“还敢靠近！得寸进尺了，是不是？要不是老大也保你们狗命，我现在就杀了你。”
老头喊道：“快说，快说呀。”
葎珠哀求道：“让我和我家小姐在一起吧，求求你，求求你了。”
哀求了好一阵，遮天蔽日的巨石们却无动于衷。
葎珠眼看哀求不顶用，更求得厉害了。只听她的头一下下砸在地上，磕头磕得咣当响。
好一会儿，遮天蔽日的巨石们才终于同意了葎珠的要求。理由是，他们受不了她在这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又是血呼里拉的哭诉哀求，又无法杀掉她的感觉。
葎珠刚一上车，就抓起枕凉音胳膊，让她好靠在自己身上。“公主，公主？”
葎珠一边喊，一边掐枕凉音的人中。
枕凉音清醒了。“葎珠。”
葎珠喜极而泣，紧紧抱住枕凉音。“哦，公主，我的好公主，你终于清醒了。”
枕凉音轻轻地哦了一声。“我大概是痛晕过去了。”她甩了甩头，脑袋里仿佛装满了小拨浪鼓，咚咚咚地响个不停。
葎珠道：“当然疼了，你太阳穴上全是血，看起来可怕极了。”
枕凉音瑟缩了一下。“还在流血？”
葎珠仔细看了。摇摇头。
枕凉音道：“那就好。”她低着头看了一下，接着便支起身子。“哦，我还以为全身都散架了，根本起不来了，看来也没那么糟。”
葎珠道：“你自己自然不觉得了，可我看着，真是糟糕极了。”
枕凉音轻轻地笑了，打趣道：“看来，我还真是心想事成啊。我想要冒险，这不，天汗的邀请到了。我想要深入陷阱，这不，连你也……”
葎珠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枕凉音坐了起来，抬手摸了一下额头，正好摸到了破皮的地方，痛得她双肩一耸。“好了，这一下彻底把我痛醒了。葎珠，你有办法逃出去吗？”
葎珠羞怯地低了低头。“我哪有什么办法呀。”
突然，守在旁边的遮天蔽日的巨石使劲儿摇晃了一下小车。“安静点。”
枕凉音凑到车栏杆处，拼命查看栏杆的构造。细细的栏杆一根接一根十字交错，打结处还挂了许多铁链。这些铁链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这些小车难道是载人的？
枕凉音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为了推翻这个猜测，她又仔仔细细观察了一小车。这次，更证实她的猜测。小车就是载人的，除了载人之用，她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用途需要如此奇特的构造。
她放眼望去，这些小车，横一辆，竖一辆，七拐八弯，密密麻麻，胡乱停着。
要从这些个铁架子逃出去，到底该怎么逃呢？想来想去，枕凉音决定还是从守在车旁的两颗遮天蔽日的巨石身上下功夫。
“葎珠？”
“公主！”
此时的葎珠特别敏感，枕凉音一说话，便立马正襟危坐，一副要上火线的样子。
“哦，放轻松，放轻松啊。”
枕凉音凑近了葎珠耳朵，把计划说了一遍。刚说了一半，葎珠便跳了起来。“这不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呢？你可是堂堂的公主呀！你给人家跳舞，那算什么？那算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含垢忍辱，你这是给我们小……”
枕凉音一把捂住了葎珠的嘴。“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身份高低？命不重要呀。”
葎珠使劲儿点头。“身份比命重要。”
枕凉音无奈道：“这么说，你也不愿跳咯？”
葎珠又使劲儿点点头。
枕凉音道：“好，你不愿意，我愿意。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不等葎珠反对，枕凉音便三下五除二吆喝起来了，一边吆喝，一边抹掉脸上的泥，还一边脱下那层层叠叠的花裙子。在一旁的葎珠无比震惊。枕凉音脱一件，她便往她身上穿一件。
脱容易，穿可难了。不一会儿，枕凉音就脱得只剩下罩衣和一条百褶裙了。
那罩衣是一件及腰的宽袖坎肩，是用七七四十九种不同的彩线编成的，那彩线一到夜里比火焰还明亮。
枕凉音跳了起来，不一会儿便引起了叫好。“各位大哥大姐，你们辛苦了。小妹给大家跳舞助兴。”很多人都见过跳舞，但从没有人见过在小车之上的铁笼子里跳舞的，观看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想凑近了看，挤来挤去，推来推去，竟叫骂厮打起来。
枕凉音一边跳，一边观察周遭情况，心里一阵阵倒抽冷气，生怕情况失控，生怕她和葎珠出意外。
突然，她看见了人群中一个张熟悉的面孔朝自己冲了过来。
是那个老头。
然而，枕凉音走路极快，一转眼，木质的三层楼梯下完，人已经在楼下了。
“葎珠，你快点啊。”
“来了，来了。”
葎珠急忙忙冲了下去。
葎珠跟着枕凉音略过客房，走过长廊，绕过天井，跨过内门，眼看着就要走出驿站大门了。葎珠心里急得不得了，可又不好开口。
于是，便问了个非常不着调的问题。“公主，我们不会是要去外头吧？”
刚问出口，葎珠就后悔了。这是什么问题嘛？还不如直接说，不想去得了。葎珠低了低头，见驿站门旁无数碎碎的小石子，直想捡起来，猛砸自己的脑袋。
尽管内心波澜壮阔，葎珠的表面上却风平浪静，若是不了解她的人，决计看不出她有多焦虑，多着急，多痛苦。不过，枕凉音从小和葎珠形影不离，早就摸透了她此时此刻的想法。
枕凉音噗嗤一声笑了。“当然是去外头啦，驿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又挤，人又多，一点儿舒展的快活都没有。”
葎珠一只脚放在驿站大门外，一只脚放在驿站大门内。“我们到底要做什么去呀？”
枕凉音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天空。“告诉你，你肯定就不和我去了。还是不要告诉你的好。”
枕凉音话还没说完，葎珠的脚便收了回来，整整齐齐码放在驿站大门内。“你不说，我就不去。我可不做那种没有完全准备的事。”
枕凉音早料到了。她轻描淡写道：“那好吧，你留在驿站里，我去就好了。”
说着，又飞快朝前走去。
葎珠双脚并拢，双膝紧缩，寸步不离地黏在驿站大门口，目送着枕凉音离去。
枕凉音的背影渐渐融进了炙热的阳光里。暖风徐徐吹拂，撩动着她如波浪般倾泻而翻飞的乌黑卷发，阳光如海面上的粼粼波光在她的肩头，使她整个人闪闪发光。枕凉音是真正的，货真价实的，会让人屏息的美人。
葎珠垂下了头。每次她要放弃自己的决定，屈服于枕凉音，她都会垂下头，仿佛是在给自己的内心认错。
葎珠追了上去。“公主，公主，等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枕凉音身旁。“至少要乔装打扮一下再去呀。”
说着，她脱下自己的衣服，给枕凉音披上，从头到尾，遮得严严实实。
枕凉音什么都没说，只看着葎珠笑。葎珠见状气不打一处，扯着枕凉音的手，拼命朝前走。“好了，现在我们去找个有水的地方，给你脸上抹一抹。就你这样，还出去见人呢。不被人捉去了就是万幸了。”
枕凉音依然笑。
葎珠气道：“还笑！你还笑！公主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冲动行事，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多大的恐惧。你也要学会多关心一下别人才行。”
枕凉音依然笑容满面。“终于肯说出来了，是不是？”
葎珠一愣。“说出什么来了？”
枕凉音笑道：“这些话，你早就想说了，是不是？憋了多久了？嗯，让我数数， 一次垂头，两次垂头，三次，四次，五次垂……”
葎珠大声叫道：“公主，我担忧你，你却取笑我。好了，看看吧。”
枕凉音低头看向水里，一张脏兮兮的脸突然映入眼帘几乎吓了她一跳。
“怎么样？”
葎珠一本正经问道。
枕凉音的笑有种轻盈之感，宛若摇曳下落的羽毛，左一下，右一下，不到一会儿功夫，便会滑入你的内心，让你感到心满意足。
笑了一会儿，枕凉音一把拉住葎珠的手，朝无数小车停放的方向走去。
“好了，我也不卖官司了。苏暮尘那个闷葫芦，半天敲不出响声。我就想，既然要打听小车的来龙去脉，干嘛非要去问他呢？直接去问车夫，不就行了吗？”
葎珠皱眉道：“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揪着小车不放？不问不是也过得去吗？”
枕凉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非常严肃地，充满了警告地说道：“我担心……我有种感觉，母亲说的是对的。”
葎珠手抖了一下。“你是说……这次远嫁有问题。”接着，她非常激动。“那我们还好奇个什么劲儿啊，直接走人不就好了吗？”
枕凉音道：“可是，万一没有问题呢？”
葎珠道：“不管有没有，我们都先回到小宛再说呀。我们躲进皇宫，不，不，我们去绵山，巫力矩阵会保护我们的。”
枕凉音拍了拍葎珠的肩。“好了。不要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就撤得远远的。这样虽然安全，可我不能一辈子躲在绵山不出来啊，我的两个哥哥已经……已经为绵山奉献了一辈子，如今我有机会远离，我不想轻易放弃。”
葎珠观察了枕凉音好一会儿，心想，原来，公主并非把别人的话当耳旁风，而是她有自己的打算，她渴望变化，渴望冒险，渴望全新的生活在她面前展开。
“公主，你好傻。你会遇到危险的。”
“不，一成不变，也是一种危险，只不过你察觉不到而已。你应该说我勇敢，大胆，如风而行。”
两人谈妥后，便混入了小车队里。一进去，车夫们便盯着枕凉音和葎珠看，眼神里，既有好奇，也有讥讽，更多的，是一种猎手般明目张胆的十拿九稳。枕凉音抿紧嘴唇，回望过去，目光锐利如鹰。葎珠紧紧地拽着枕凉音的胳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
葎珠悄悄道：“我们该问谁呀？”
枕凉音镇定而优雅地扫视了周围。在一个拿着锄头的壮汉身后，看到了一个身着黑袍的老头。她笔直朝老头走了过去。
“请问……”枕凉音不知道怎么问，于是，问得慢慢悠悠的，只待脑子飞快旋转，让她琢磨出最合适的问话。“请问，你们要在此停留多久？”
话音未落，只见周围聚齐了好几个身材高大，裸露着上半身，手持镰刀锄头等工具的武夫。
葎珠的手抓得更紧了。
老头抬眼看了一下枕凉音，不屑地答道：“我并非话事人，你去问别人。”
枕凉音道：“我要问的事很简单，大概不需要话事人来回答。”
老头非常不耐烦的哼了一声。
枕凉音转身过来，面对着在她身旁围成一圈的武夫们，说道：“一个月前，我曾见一辆小车，掌灯夜行，如魅如魑。我当时问身边人，那是什么？那人不仅不愿坦诚相待，还希望我打消对小车的兴趣。”
突然，老头问道：“你说的身边人是谁？”
上钩了。枕凉音突然觉得如释重负，脑子飞快转动着，思考着下一句该怎么编。
“他告诉我，小车不过是寻常物件，西域地广人稀，总有些人，脑袋灵光，善于制造，专门弄一些模样稀奇古怪的小车，用于平时代步。”
周围很安静，但还是听得出，有人发出了讥笑。
枕凉音感觉自己说对了，又接着说下去。“你们大概都猜到了，他骗了我，把我耍得团团转。此次我单独来，就是希望你们中的某个人能告诉我实情，让我能够看清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此，我即便是死也瞑目了。”
枕凉音顺着说下去，字斟句酌，慢极了。可是，说完了，她却觉得，说了一堆废话，而且，还是一堆她自己也听不明白的废话。
她自己都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别人又怎能听懂呢？她顿时觉得自己无能透了。不过，意料之外，那个老头和周围一圈的武夫还真的思考起了她的话。只见他们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讨论之后，老头说了一句。“姑娘，你跟我过来。”
枕凉音向前一步，葎珠却死抓着她不放，拼命地摇头。“不会有事的。要有事，早出事了。”
枕凉音跟着老头进入了一个帐篷里。老头坐在茶水台前，枕凉音和葎珠坐在老头对面。
半晌，老头开口了。“你说吧，逃走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枕凉音和葎珠懵了，晕了，完全接不上话。不过，接不上话，重复提问者的问题，应该可以糊弄过去。
“逃走？”
“是呀，逃走。你的契约带来了没有？”
“契约？哦，没带。”
老头看了枕凉音一眼，叹气道：“你们总是这样！想来就来，后悔了，又说走就走。”
枕凉音和葎珠互看了一眼，默契地点了点头，说：“我们也不知道如何办才好。”
老头想了想，说道：“这样吧，你们先留下来，我们晚上出发，到时候，我让我的人掩护你们，你们自己走回去吧。”
老头说完，出去了。
枕凉音和葎珠的疑惑越发深了，完全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葎珠道：“真的要在这儿等吗？苏暮尘那边怎么办？”
枕凉音想了一会儿，问道：“我们在这里多久了？”
葎珠道：“半个时辰了吧。”
枕凉音道：“如果他真的关心我们的安危，早就来找了。”
葎珠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留在这里，对苏暮尘来说，正好是最好的测试。如果他是真的，他早就该着急了。”
两人不说话了，只默默等待着。内心深处，她们都期待着苏暮尘能有所作为。可是，越等，越不安稳。太阳刚一下山，葎珠便叫了起来，一惊一乍地说道：“公主，我们还是回去吧。”
枕凉音叹了口气，失望而理智地想，确实该走了。用自己和葎珠的生命安危去测试苏暮尘真假与否，实在是蠢笨至极。即便她渴望冒险，渴望危险，渴望自我塑造，也不该是建立在自找麻烦的基础上。
“我们走吧。”
枕凉音话刚出口，还没走呢，便有人闯了进来。那几个人全都高大无比，壮硕无比，像一块块遮天蔽日的巨石立在枕凉音和葎珠面前。
领头的，是之前愿意帮她们“逃跑”的老头。
葎珠倒抽了一口气，抱住了枕凉音。
“公主！”
还没遭遇危险，葎珠已经眼泪婆娑，浑身颤抖了。
枕凉音也呼吸急促。但与此同时，她又明确感到一阵阵兴奋，甚至是亢奋。亢奋之余，她还有一种踏实和完整的奇特感觉在内心沸腾。就好像，遭遇危险是她对她自己人生的一种交代。她终于对十八年来平淡无奇的人生有了交代。
之前的失望竟一扫而光。
为了掩饰自己遭遇危险时不该出现的兴奋，枕凉音拼命低头。
遮天蔽日的巨石命令道。“把头抬起来。”
老头立即上前，抬起了枕凉音的下巴。“帐篷里黑黢黢的，即便抬起头，也不见得看得清楚啊。”
遮天蔽日的巨石一脚踹在了老头腰上。“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么多废话。”
老头本来半蹲着就站不稳，他们下腿又重，老头整个的砸在墙上，瞬间头破血流。
葎珠紧紧抓着枕凉音，头深深地埋进了枕凉音的胳肢窝里。
枕凉音被突如其来的暴力行为震惊了。她猛地仰起头，目光锐利极了，扫视着所有遮天蔽日的巨石们，仿佛一只饥肠辘辘的老鹰正在捕食猎物。逼问道：“你们又是哪根葱，敢来我地盘上撒野。”
遮天蔽日的巨石哈哈大笑。“你的地盘？小妹妹，今夜就是你的死期。拖出去。”
说完，几个遮天蔽日的巨石不约而同伸出枝干，把枕凉音连抓带拽拖出了帐篷。
葎珠也连着被拖了出去。
老头追了出来，语无伦次地求饶道：“如今几个车队的人都来了，你们这样做，无疑是给自己留证据。有人已经告到官府去了。”
遮天蔽日的巨石们不无讽刺地笑道：“先留他一命，让他看看我们是怎么做事的。”
拖拉了一阵，遮天蔽日的巨石们发现，枕凉音和葎珠实在动得厉害，又重得像两坨石头，便决定一人一个扛在肩上。
葎珠大概是吓坏了，叫着喊着，死活不放手。遮天蔽日的巨石们下手狠辣，使劲儿抓着葎珠的后背，活生生地把她从枕凉音胳膊上掰下来。
“塞住她的嘴，声音难听死了。”
遮天蔽日的巨石们听了他们老大的吩咐，立即去找噻嘴用的白布，找来找去，找不到，便从枕凉音衣领上撕了一块。
撕的时候，又拉又扯，枕凉音被勒得几乎窒息，头晕得不得了。
晕晕叨叨，迷迷糊糊，再加上被人扛在肩上，头朝下又抵着胃，摇摇晃晃，她吐了个一塌糊涂。
“哎呀，吐了。”
遮天蔽日的巨石们像看歌舞戏一样，讥笑道。
“别废话，还有其他事要收拾呢。”
一辆小车的车门打开，枕凉音被狠狠地丢了进去，头咣当一下，砸在了栏杆上。枕凉音抬手一模，左边额头上鼓起了一个大包，痛得要命。
葎珠的声音出现了。“公主，公主，公主！”
情急之下，葎珠全然忘了防备，大声叫唤起公主二字来。
枕凉音想答应，想让她别说公主二字，无奈头晕的厉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几经挣扎，她终于说了。“葎珠，快逃，快逃。”
葎珠哭了。“我要和公主在一起。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
枕凉音惨然笑了。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想过死。
即便是现在，情况急转直下，错漏百出，各种神秘人物接连不断出现，完全失控，她也没想过死。
老头冒了出来。“你进去，你也进去。”他催促着葎珠也上车。“这车我熟得很，你们俩先躲一会儿，有机会我带你们走。”
老头话还没完，枕凉音就听见一击响亮的耳光。接着，是遮天蔽日的巨石们的得意洋洋的抱怨声。“还敢靠近！得寸进尺了，是不是？要不是老大也保你们狗命，我现在就杀了你。”
老头喊道：“快说，快说呀。”
葎珠哀求道：“让我和我家小姐在一起吧，求求你，求求你了。”
哀求了好一阵，遮天蔽日的巨石们却无动于衷。
葎珠眼看哀求不顶用，更求得厉害了。只听她的头一下下砸在地上，磕头磕得咣当响。
好一会儿，遮天蔽日的巨石们才终于同意了葎珠的要求。理由是，他们受不了她在这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又是血呼里拉的哭诉哀求，又无法杀掉她的感觉。
葎珠刚一上车，就抓起枕凉音胳膊，让她好靠在自己身上。“公主，公主？”
葎珠一边喊，一边掐枕凉音的人中。
枕凉音清醒了。“葎珠。”
葎珠喜极而泣，紧紧抱住枕凉音。“哦，公主，我的好公主，你终于清醒了。”
枕凉音轻轻地哦了一声。“我大概是痛晕过去了。”她甩了甩头，脑袋里仿佛装满了小拨浪鼓，咚咚咚地响个不停。
葎珠道：“当然疼了，你太阳穴上全是血，看起来可怕极了。”
枕凉音瑟缩了一下。“还在流血？”
葎珠仔细看了。摇摇头。
枕凉音道：“那就好。”她低着头看了一下，接着便支起身子。“哦，我还以为全身都散架了，根本起不来了，看来也没那么糟。”
葎珠道：“你自己自然不觉得了，可我看着，真是糟糕极了。”
枕凉音轻轻地笑了，打趣道：“看来，我还真是心想事成啊。我想要冒险，这不，天汗的邀请到了。我想要深入陷阱，这不，连你也……”
葎珠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枕凉音坐了起来，抬手摸了一下额头，正好摸到了破皮的地方，痛得她双肩一耸。“好了，这一下彻底把我痛醒了。葎珠，你有办法逃出去吗？”
葎珠羞怯地低了低头。“我哪有什么办法呀。”
突然，守在旁边的遮天蔽日的巨石使劲儿摇晃了一下小车。“安静点。”
枕凉音凑到车栏杆处，拼命查看栏杆的构造。细细的栏杆一根接一根十字交错，打结处还挂了许多铁链。这些铁链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这些小车难道是载人的？
枕凉音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为了推翻这个猜测，她又仔仔细细观察了一小车。这次，更证实她的猜测。小车就是载人的，除了载人之用，她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用途需要如此奇特的构造。
她放眼望去，这些小车，横一辆，竖一辆，七拐八弯，密密麻麻，胡乱停着。
要从这些个铁架子逃出去，到底该怎么逃呢？想来想去，枕凉音决定还是从守在车旁的两颗遮天蔽日的巨石身上下功夫。
“葎珠？”
“公主！”
此时的葎珠特别敏感，枕凉音一说话，便立马正襟危坐，一副要上火线的样子。
“哦，放轻松，放轻松啊。”
枕凉音凑近了葎珠耳朵，把计划说了一遍。刚说了一半，葎珠便跳了起来。“这不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呢？你可是堂堂的公主呀！你给人家跳舞，那算什么？那算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含垢忍辱，你这是给我们小……”
枕凉音一把捂住了葎珠的嘴。“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身份高低？命不重要呀。”
葎珠使劲儿点头。“身份比命重要。”
枕凉音无奈道：“这么说，你也不愿跳咯？”
葎珠又使劲儿点点头。
枕凉音道：“好，你不愿意，我愿意。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不等葎珠反对，枕凉音便三下五除二吆喝起来了，一边吆喝，一边抹掉脸上的泥，还一边脱下那层层叠叠的花裙子。在一旁的葎珠无比震惊。枕凉音脱一件，她便往她身上穿一件。
脱容易，穿可难了。不一会儿，枕凉音就脱得只剩下罩衣和一条百褶裙了。
那罩衣是一件及腰的宽袖坎肩，是用七七四十九种不同的彩线编成的，那彩线一到夜里比火焰还明亮。
枕凉音跳了起来，不一会儿便引起了叫好。“各位大哥大姐，你们辛苦了。小妹给大家跳舞助兴。”很多人都见过跳舞，但从没有人见过在小车之上的铁笼子里跳舞的，观看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想凑近了看，挤来挤去，推来推去，竟叫骂厮打起来。
枕凉音一边跳，一边观察周遭情况，心里一阵阵倒抽冷气，生怕情况失控，生怕她和葎珠出意外。
突然，她看见了人群中一个张熟悉的面孔朝自己冲了过来。
是那个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