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凉音飞快地瞥了一眼葎珠。葎珠显然也已经看见了老头。因为她正眉飞色舞地朝枕凉音使眼色，生怕她没瞧见。
老头像箭一般冲过来，嗖得一下，便藏进了车底。因为大家没有事先沟通，也不曾默契相伴，根本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更别提如何配合了。所以，枕凉音和葎珠愣住了，两人都等待着老头给出指示。
然而，老头的指示迟迟未到。
就在“青黄不接”的时刻，周围的看客叫骂了起来。“跳呀，怎么不跳了？”一个人起了头，第二个立刻跟上。“继续跳，继续跳。”之后是第三个人。“愣什么，快跳啊。”接二连三的催促声渐渐变成了叫嚣声，起哄声。枕凉音正要重新起舞，只见一块石头飞了过来，重重的，狠狠的，几乎是凶恶的砸在了车栏杆上。
石头弹开了，落在地上，但是，旋即成了一种邪恶趣味的导火索。
围观的人中，有人开始叫嚣，说要让枕凉音出来，趴在地上，像小狗那样跳“爬来爬去”的舞。还有人开始以命令其他人撬开车门，把枕凉音拖下来。拖下来之后做什么呢？不做什么，只是为了好玩，为了满足那不断滋生，高涨，控无可控的邪恶兴趣。
枕凉音瞄了一眼车门的铁索，看了一眼遮天蔽日的巨石们。铁索在门和栏杆之间来回饶了好几圈，应该是很老实的，要解开也需要一些时候。遮天蔽日的巨石们靠在车旁，双手抱肘，嘴角弯弯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此时此刻的紧张气氛的玩味。
枕凉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全身发冷，发紧，手心却冒着热汗。
“跳啊！”
又一声凶悍的命令袭来，枕凉音几乎要散架了。为了不让自己在这关键时刻掉链子，她跪下了瘫软的双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颤抖的胳膊高高举起，而她纤细而白皙的双手摆成了一朵莲花，缓慢的，优雅的，遗世独立般的转动着。
“唱歌，跳舞也唱歌啊。”
看客们叫喊着。
枕凉音不会唱民间歌曲，只好唱了一首宫女们最喜欢的《打水歌》。
早起打水到井边。
姐妹三三两两，成一群。
中午打水到井边。
你一句我一语，情切切，意绵绵。
下午打水道井边。
姐儿俏，姐儿俏，明天要把家来归。
家来归，家来归。
又唱，又跳，累得枕凉音满身大汗，看客们怒气渐渐平息了。
不像之前那样紧盯不放，仿佛要冲上来，将她撕成碎片。
他们坐了下来，眼神里，表情里，尽是如痴如醉，如疯如魔。
就在这时，一缕缕水汽从车底板缝里冒了出来。水汽白莹莹，轻飘飘的，速度却很快，不到半晌，便没过了枕凉音的脚踝，淹过了膝盖。
枕凉音担心不已，生怕白烟突如其来，全无预兆，打乱了看客们的痴狂。于是，越发使劲儿地唱啊，跳啊，配合水汽迷雾的起伏波动，轻轻摇曳，翩翩旋转，看得人内心悸动，仿佛小鹿乱撞，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脸冒红晕，心醉神迷。
突然，枕凉音脚下空了，葎珠和老头一起用力，枕凉音如泥鳅般滑到了车外。
枕凉音从未见过如此神速的偷天换日，禁不住激动地要叫好。
葎珠和老头动作极快，枕凉音才出了车，便二话不说，默契配合，三下五除二，将枕凉音带出了本来堵得水泄不通的看客群。
出来之后，三人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看客头抬得高高的，肩膀耸立着，眼神里充满了迷恋，充满了期待。“快走，烟雾过后，他们就清醒了。”
枕凉音平时走路慢，被葎珠抓着，拉着，拖着，拽着，才好不容易跟上。
这一次，她的脚下像装了风火轮，忽一会儿，便冲出了小车群，天地顿时敞亮了。
老头叫道：“快，进驿站。进了驿站就安全了。”
一个长方形的东西在远处亮起。起初，枕凉音还纳闷那是什么，一瞬间她便明白了，那是驿站的窗户。仔细一看，更是惊喜万分，那不是某个窗户，也不是无关紧要的别人的窗户，正好就是她和葎珠所在的驿站房间窗户。老天，一切仿佛冥冥之中注定会好起来似的。她刚出来，房间就亮起了灯，期盼着她回来。
三个人冲进了驿站，没想到，迎接他们的，竟是最最惊心怵目的一幕：
驿站大厅里，到处都躺着人。地板上躺着人。椅子上躺着人。桌子上躺着人。
枕凉音双手抱着脸，颤巍巍说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葎珠吓得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抓住枕凉音的胳膊，颤抖得如筛子。
三人中，只有老头，镇定自若。
只见他沉默着蹲了下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去试人鼻息。
枕凉音和葎珠的目光跟随着他的手，只要他把手指放在横躺的人的人中处，她们就屏住呼吸，拼命祈祷，巴望着奇迹的发生。等他的手指挪开了，她们又因失望过度而抽泣不止。
大门摇摇晃晃的，砰地突然关上了。
枕凉音和葎珠惊得大叫：“门上面，门上面！哦，老天，老天啊。”
那一张熟悉的面孔。一个迎亲队伍里的小哥，挂在门上，咽喉处，被硬生生刺穿了好几箭，脖子之下，血流不止，染透了前襟，染透了上衣，染透了裤腿，在地下结成一弯葫芦形的血水。很明显，他是被那些乱箭定在门上的。
枕凉音吓得，嘴大张，心狂跳。心软，腿也软了，再也站不起来。
她脑海中一片纷乱。
突然间，关于迎亲小哥的记忆如潮水涌进，波涛奔涌，淹没了她。
她记得，他给队伍里的其他弟兄打羯鼓助兴。她记得，他经常给队伍里的其他弟兄倒酒拣菜。她记得，他因为年纪小，经常被其他人欺负。他们有事没事就扇一下他的脑袋。她记得，有一次被欺负后，他正好与她擦肩而过，嘴里念叨着：“瞧着吧，以后我一定比你们厉害。”她记得，他的名字，章小宏。
老头眼看枕凉音和葎珠惊吓过度，一动也不能动。大声提醒道：“你们在这等着，我上去看看。”
老头上楼了，过了一会儿，便听他喊道：“快上来，我需要帮忙。”
枕凉音用力抓了抓葎珠的手。“事情越来越离奇了，我们总不能每次都被吓到，是不是？”她深吸一口气，高高仰起头，上了楼。
来到楼上，她自己的那间客房早已一片狼藉。就在这一片狼藉之中，苏暮尘遍体鳞伤，躺在血泊里，奄奄一息，岌岌可危。
枕凉音蹲下看着苏暮尘，葎珠抓着枕凉音的胳膊，像是躲在门外向里张望那样，向苏暮尘投去同情的，怜惜的，充满恐惧的一瞥。
老头当着枕凉音的面，试了试苏暮尘的鼻息。枕凉音问：“还活着吗？”
老头看了一眼苏暮尘的肩膀，那儿有一滩血，湿漉漉，潮乎乎，呈现出腥黑色，浸透了整个肩膀。
葎珠道：“他也死了？”
老头摇摇头，慢悠悠的，很不情愿地承认道：“还没死，不过，可能快要死了。”
枕凉音和葎珠两人同时屏住呼吸。
老头看着枕凉音，面露难色。“我想问你们一句话。”
枕凉音道：“您说。”
老头扭了扭身子，似乎很不自在。“人还活着，自然是要救的，可是，离此处最近的医馆，在玉门关内。我们几个，拖着他过去花功夫不说，到了玉门关又要接受各种各样的出入检查，一来二去，又要耽误不少，恐怕人还没到医馆，人已经不行了。更何况，如今这么晚了，医馆也不见得开门。”
枕凉音低下了头，半咬着嘴唇。
老头又道：“我并非冷酷无情，只是……我所说的也必须考虑在内才是。我说驿站安全，但现在看来，驿站也早就成了是非之地，我们得赶紧保命才是。”
枕凉音道：“我知道，我知道。让我想想。”
思虑万千之际，枕凉音的眼睛不停地扫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她和葎珠外出之时，房间里一切陈设摆放，都井井有条，整整齐齐。就连换洗的衣服，都让葎珠码放得错落有致，一丝不紊。而今，触目所及之处，皆乱成一团。不仅乱，还有盈盈亮的放射着月光的血泊，还有各种各样触目惊心的伤口。
任何一个人，即便是死人，也不愿在这种地方落入成鬼吧。
这是孤魂野鬼待的地方，苏暮尘也不是孤魂野鬼。他是迎亲队伍的头头，是天汗治下的良民，他虽从未提到过父母兄弟，可是，谁还没有父母兄弟呢？他就要死了，但他的家人还一无所知，还盼着他回家。
这样一想，枕凉音痛心极了。“医馆在玉门关内？”
老头答道：“是的。”
枕凉音问：“还有多远呀？”
老头答道：“大概半里路左右。”
枕凉音诧异道：“已经这么近了吗？那我们为何不进去住呢？”
老头笑道：“这不是要准备许多东西嘛。准备通关文牒，最后一次清点货物和人数，还要排队接受检查。很是繁琐，与其都聚在玉门关口接受排查，还不如有个歇脚的地方，慢慢查。”
枕凉音哦了一声，老头的说法很对，但没有丝毫说服力。
不过，她现在不打算追根究底。她看着老头，看着葎珠，珍重说道：“我们现在是三个人，很多事就要商量着一起做。我先说自己的意见吧，我想带他去医治。不管医得好不好，我只能说我尽力了。”
葎珠立刻跳起来，说道：“我也是。”
枕凉音又道：“另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老头道：“你说。”
枕凉音道：“我想让门上钉着的那个人下来，带他一起走。”
老头立即摇头道：“玉门关是不允许运尸体的。”
枕凉音道：“那好，我们就地埋了。”
三个人商量了一会儿，枕凉音发现，自己的建议一直站着上风。几乎是她说怎么做，老头和葎珠就点点头，表示同意照做。
“好。既然这样，就照我的办法来吧。”枕凉音站了起来，冲到摆放衣服的柜子边，拉开柜子，层层叠叠的衣服之内，有一个机关暗盒。她打开，如释重负地看到，金银珠宝都还在。不用点，就知道这一路的花费足够了。收好了钱，她宣布道：“我们出发吧。”
老头先下楼，把章小宏从门上放下来。枕凉音和葎珠一个拉着苏暮尘的肩膀，一个抓住他的双腿，小心翼翼地，艰难地往下抬。
抬的时候，苏暮尘轻哼了一声，把她俩激动坏了，差点松了手，让他滚下楼梯去。
到了楼下，让苏暮尘躺在拆下的床板上，从上到下绑德严严实实。
之后，三个人一起出去，在驿站后头，长着骆驼刺和仙人掌的地方挖了坑，默默把章小宏埋了。枕凉音想说点什么，可是，话到嘴边，总觉得词不达意，便默默地走开了。
回到驿站，三个人一人手中抓着一根绳子，好不容易才把苏暮尘拖了出来。
老头道：“奇怪了，他们怎么还坐着呢？”
枕凉音和葎珠立即问道：“谁还坐着？”
老头道：“你们自己看嘛。”
老头说的，正是之前吆喝，叫唤，命令枕凉音跳舞的看客们。
确实，他们依然坐着。围成一圈，一动不动，寸步不离，毫无声响的坐着。
三个人顿时不寒而栗。
老头道：“你们等着，我去看看。”
不一会儿，老头跑了回来。只说了一句。“我们快些走吧，出大事了。”
枕凉音向前一步，葎珠抓住了她，表情严肃的摇了摇头，说道：“公主，既然都猜到了，何必非要证实呢？事实不就在眼前吗？”
是的。事实就在眼前。这才是真正让她心生恐惧，毛骨悚然的地方。她一直以为是她的曼妙舞姿，是她的天籁歌喉，让他们心驰神往，让他们灵魂出窍。然而，根本不是，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他们不过是牺牲品，他们已经魂归天际了。
葎珠提醒道：“公主？”
枕凉音抖了一下，发现自己眼角泪光闪闪。“走吧，进了玉门关，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经过那些看客身边时，枕凉音故意扭过头，不去看他们。可是，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们还像之前看她舞蹈歌唱时一样，摆出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坐姿，有的盘腿，有的斜靠，有的仰躺，有的横躺，如果她不知道他们出了事，灵魂早已出窍，她会觉得，他们与活着的时候没什么区别，他们只是睡着了。
枕凉音看看天空。空中，月牙正悠悠然地，从夜空的这一头游动到另一头。月牙的后面，是广阔而深邃的星河。她想起一句话，天若有情天亦老。以前她不相信，而现在她不得不信。
天空之下，如此多人一夜之间命丧黄泉，而月儿依然优哉游哉，天空依然澄澈明净。
枕凉音一行四个人走进了一家叫做冷月的客栈。然而，第二天早上，他们却被客栈老板娘赶了出来。“你们这些鞑子，就会拣软柿子捏。这种病重快死的人，也往我小店里拉。”
枕凉音道：“他很快就会痊愈的。”
老板娘不屑地瞥了苏暮尘一眼。“痊愈？小妹子，你可太会睁眼说瞎话了。你看看他，面色惨白，眼仁发青。哎呀，还抖呢，抖个不停。”
枕凉音拿出钱。“我这儿有钱。”
老板娘瞅了一眼钱，犹豫了一会儿。“哎呀，不行不行的，不行就是不行。给钱也不行。他一会儿不行了，我就损失惨重啦，又是凶宅，又是调查。真不知道要闹多久才能重新开业！”
枕凉音一听，心领神会。“我有很多钱的。能够补足你重新开业的困扰。”
枕凉音瞧了葎珠，葎珠将钱袋子抱在胸前，抱得紧紧的，生怕有人抢去。
好不容易才拿出了一个银元宝来。
枕凉音再瞧了葎珠一眼，葎珠委屈巴巴的，两眼泪光闪闪，又拿出了一个银元宝。
老板娘身子牛来扭曲，翻着白眼，瞥了葎珠一眼。“我看还是算了吧，半天拿不出来，倒像是我讹了你们的钱似的。我可不要担这份罪名。”
枕凉音拿过葎珠手里的袋子，直接掏了两个金元宝出来。“虽说钱都是铜臭熏天，难闻的要死。可是，黄金您应该不会拒绝吧，就当给你打首饰用咯。”
老板娘挑了挑眼眉。“看在你这么会说话的份上，就让你们将就一晚吧。”她斜眼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苏暮尘。“可别让他死了，我会派人看着的。他要是死了，你们立刻要搬走，知道了吗？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枕凉音欢喜极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眼里噙满了激动，兴奋，感恩的泪花。“哦，谢天谢地，我们今晚不用睡在大街上了。”
枕凉音转过头，正要做进一步的登记。桌上那两定金子早被老板娘收入囊中了。
“好了，好了。也别挤在柜台上了。你们跟我来。”老板娘拿了钥匙，把枕凉音领到了一间小小的客房里。客房小的可怜，一转身便会撞到家具，而且充满了木头受潮后的沉重的霉味。
葎珠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反驳道：“这简直太侮辱人了，他们给你的钱都够买你两个客栈了！”
老板娘又挑了挑眼眉。“你去买呀。我阻止你了吗？没有吧。”
老板娘甩了甩手，说明她没拦着任何人。
枕凉音道：“既来之则安之吧。老板娘，谢谢你啊。都这么晚了，你也赶紧休息吧。客栈的生意最熬人了，是不是？白天，夜里，都要连轴转。”
老板娘假惺惺地笑笑。“还是你最善解人意了。这样吧，看在你这么会说话的份上，我再送你一间。你。”她看了看老头。“跟我过来。”
老头什么也不说，跟着老板娘出去了。
老头刚一出去，枕凉音和葎珠立刻反应过来。老板娘的客房分配根本不对头，她把老头带出去了，打算给他单独一间房，却把枕凉音、葎珠、苏暮尘留在同一间屋子里。
难道她不知道，男女有别？
葎珠道：“我出去问。”
葎珠刚推开门，老头就站在了门口，叫道：“真是疯了，她打算给我单独住一间，我们赶紧换换吧。”
终于有个真正善解人意的人了。枕凉音和葎珠如释重负，拿了钥匙，立刻冲到了新屋子里去。
哦，多么疯狂怪诞的一夜啊。不过，都过去了。当然，也不算全都过去，一了百了，可以安心了。可是，任何暂时的风平浪静都值得爱护，珍惜，感恩。
两个人肩并肩躺下了。尽管筋疲力尽，心力交瘁，她们在情绪上却是非常激动的，关于今夜所发生的一切走马观花般在她们的脑海里呼啸而过。时不时，她们会被自己脑海中的片段吓到，于是，两个姑娘便尖叫着拥抱在了一起，等那些片段消失之后，她们又松开手了，互相安慰着彼此，自嘲地给彼此抹去脸上的泪水。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两人彻底累坏了。一直睡到了当天下午太阳落山后，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葎珠，现在什么时辰了？”
葎珠半睁着眼睛。“哦，应该还早。”
她眯着眼睛朝窗外望了一眼。“太阳还没升起呢。”
枕凉音自己也看了一眼窗户，然后手摊脚软地瘫倒在床边上。
“哎呀，这是什么床呀？”
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枕凉音才发觉，她睡的根本不是床。应该说不算是床，而是一块薄得要命的白布加几块硬的不能再硬的木板。
“哦，难受死了。”枕凉音感觉自己不能再睡了。她头特别重，浑身闷闷的，十分不自在。“葎珠，我先起床梳洗了啊。”
她像一弯柳叶耷拉在树干上那样卷缩在床边，双脚耷拉着，不自觉地轻轻摇晃着，直到脚趾冷得发僵了。
这才发现，她自己也受伤了。
是内伤，而且伤得不轻。
老头像箭一般冲过来，嗖得一下，便藏进了车底。因为大家没有事先沟通，也不曾默契相伴，根本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更别提如何配合了。所以，枕凉音和葎珠愣住了，两人都等待着老头给出指示。
然而，老头的指示迟迟未到。
就在“青黄不接”的时刻，周围的看客叫骂了起来。“跳呀，怎么不跳了？”一个人起了头，第二个立刻跟上。“继续跳，继续跳。”之后是第三个人。“愣什么，快跳啊。”接二连三的催促声渐渐变成了叫嚣声，起哄声。枕凉音正要重新起舞，只见一块石头飞了过来，重重的，狠狠的，几乎是凶恶的砸在了车栏杆上。
石头弹开了，落在地上，但是，旋即成了一种邪恶趣味的导火索。
围观的人中，有人开始叫嚣，说要让枕凉音出来，趴在地上，像小狗那样跳“爬来爬去”的舞。还有人开始以命令其他人撬开车门，把枕凉音拖下来。拖下来之后做什么呢？不做什么，只是为了好玩，为了满足那不断滋生，高涨，控无可控的邪恶兴趣。
枕凉音瞄了一眼车门的铁索，看了一眼遮天蔽日的巨石们。铁索在门和栏杆之间来回饶了好几圈，应该是很老实的，要解开也需要一些时候。遮天蔽日的巨石们靠在车旁，双手抱肘，嘴角弯弯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此时此刻的紧张气氛的玩味。
枕凉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全身发冷，发紧，手心却冒着热汗。
“跳啊！”
又一声凶悍的命令袭来，枕凉音几乎要散架了。为了不让自己在这关键时刻掉链子，她跪下了瘫软的双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颤抖的胳膊高高举起，而她纤细而白皙的双手摆成了一朵莲花，缓慢的，优雅的，遗世独立般的转动着。
“唱歌，跳舞也唱歌啊。”
看客们叫喊着。
枕凉音不会唱民间歌曲，只好唱了一首宫女们最喜欢的《打水歌》。
早起打水到井边。
姐妹三三两两，成一群。
中午打水到井边。
你一句我一语，情切切，意绵绵。
下午打水道井边。
姐儿俏，姐儿俏，明天要把家来归。
家来归，家来归。
又唱，又跳，累得枕凉音满身大汗，看客们怒气渐渐平息了。
不像之前那样紧盯不放，仿佛要冲上来，将她撕成碎片。
他们坐了下来，眼神里，表情里，尽是如痴如醉，如疯如魔。
就在这时，一缕缕水汽从车底板缝里冒了出来。水汽白莹莹，轻飘飘的，速度却很快，不到半晌，便没过了枕凉音的脚踝，淹过了膝盖。
枕凉音担心不已，生怕白烟突如其来，全无预兆，打乱了看客们的痴狂。于是，越发使劲儿地唱啊，跳啊，配合水汽迷雾的起伏波动，轻轻摇曳，翩翩旋转，看得人内心悸动，仿佛小鹿乱撞，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脸冒红晕，心醉神迷。
突然，枕凉音脚下空了，葎珠和老头一起用力，枕凉音如泥鳅般滑到了车外。
枕凉音从未见过如此神速的偷天换日，禁不住激动地要叫好。
葎珠和老头动作极快，枕凉音才出了车，便二话不说，默契配合，三下五除二，将枕凉音带出了本来堵得水泄不通的看客群。
出来之后，三人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看客头抬得高高的，肩膀耸立着，眼神里充满了迷恋，充满了期待。“快走，烟雾过后，他们就清醒了。”
枕凉音平时走路慢，被葎珠抓着，拉着，拖着，拽着，才好不容易跟上。
这一次，她的脚下像装了风火轮，忽一会儿，便冲出了小车群，天地顿时敞亮了。
老头叫道：“快，进驿站。进了驿站就安全了。”
一个长方形的东西在远处亮起。起初，枕凉音还纳闷那是什么，一瞬间她便明白了，那是驿站的窗户。仔细一看，更是惊喜万分，那不是某个窗户，也不是无关紧要的别人的窗户，正好就是她和葎珠所在的驿站房间窗户。老天，一切仿佛冥冥之中注定会好起来似的。她刚出来，房间就亮起了灯，期盼着她回来。
三个人冲进了驿站，没想到，迎接他们的，竟是最最惊心怵目的一幕：
驿站大厅里，到处都躺着人。地板上躺着人。椅子上躺着人。桌子上躺着人。
枕凉音双手抱着脸，颤巍巍说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葎珠吓得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抓住枕凉音的胳膊，颤抖得如筛子。
三人中，只有老头，镇定自若。
只见他沉默着蹲了下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去试人鼻息。
枕凉音和葎珠的目光跟随着他的手，只要他把手指放在横躺的人的人中处，她们就屏住呼吸，拼命祈祷，巴望着奇迹的发生。等他的手指挪开了，她们又因失望过度而抽泣不止。
大门摇摇晃晃的，砰地突然关上了。
枕凉音和葎珠惊得大叫：“门上面，门上面！哦，老天，老天啊。”
那一张熟悉的面孔。一个迎亲队伍里的小哥，挂在门上，咽喉处，被硬生生刺穿了好几箭，脖子之下，血流不止，染透了前襟，染透了上衣，染透了裤腿，在地下结成一弯葫芦形的血水。很明显，他是被那些乱箭定在门上的。
枕凉音吓得，嘴大张，心狂跳。心软，腿也软了，再也站不起来。
她脑海中一片纷乱。
突然间，关于迎亲小哥的记忆如潮水涌进，波涛奔涌，淹没了她。
她记得，他给队伍里的其他弟兄打羯鼓助兴。她记得，他经常给队伍里的其他弟兄倒酒拣菜。她记得，他因为年纪小，经常被其他人欺负。他们有事没事就扇一下他的脑袋。她记得，有一次被欺负后，他正好与她擦肩而过，嘴里念叨着：“瞧着吧，以后我一定比你们厉害。”她记得，他的名字，章小宏。
老头眼看枕凉音和葎珠惊吓过度，一动也不能动。大声提醒道：“你们在这等着，我上去看看。”
老头上楼了，过了一会儿，便听他喊道：“快上来，我需要帮忙。”
枕凉音用力抓了抓葎珠的手。“事情越来越离奇了，我们总不能每次都被吓到，是不是？”她深吸一口气，高高仰起头，上了楼。
来到楼上，她自己的那间客房早已一片狼藉。就在这一片狼藉之中，苏暮尘遍体鳞伤，躺在血泊里，奄奄一息，岌岌可危。
枕凉音蹲下看着苏暮尘，葎珠抓着枕凉音的胳膊，像是躲在门外向里张望那样，向苏暮尘投去同情的，怜惜的，充满恐惧的一瞥。
老头当着枕凉音的面，试了试苏暮尘的鼻息。枕凉音问：“还活着吗？”
老头看了一眼苏暮尘的肩膀，那儿有一滩血，湿漉漉，潮乎乎，呈现出腥黑色，浸透了整个肩膀。
葎珠道：“他也死了？”
老头摇摇头，慢悠悠的，很不情愿地承认道：“还没死，不过，可能快要死了。”
枕凉音和葎珠两人同时屏住呼吸。
老头看着枕凉音，面露难色。“我想问你们一句话。”
枕凉音道：“您说。”
老头扭了扭身子，似乎很不自在。“人还活着，自然是要救的，可是，离此处最近的医馆，在玉门关内。我们几个，拖着他过去花功夫不说，到了玉门关又要接受各种各样的出入检查，一来二去，又要耽误不少，恐怕人还没到医馆，人已经不行了。更何况，如今这么晚了，医馆也不见得开门。”
枕凉音低下了头，半咬着嘴唇。
老头又道：“我并非冷酷无情，只是……我所说的也必须考虑在内才是。我说驿站安全，但现在看来，驿站也早就成了是非之地，我们得赶紧保命才是。”
枕凉音道：“我知道，我知道。让我想想。”
思虑万千之际，枕凉音的眼睛不停地扫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她和葎珠外出之时，房间里一切陈设摆放，都井井有条，整整齐齐。就连换洗的衣服，都让葎珠码放得错落有致，一丝不紊。而今，触目所及之处，皆乱成一团。不仅乱，还有盈盈亮的放射着月光的血泊，还有各种各样触目惊心的伤口。
任何一个人，即便是死人，也不愿在这种地方落入成鬼吧。
这是孤魂野鬼待的地方，苏暮尘也不是孤魂野鬼。他是迎亲队伍的头头，是天汗治下的良民，他虽从未提到过父母兄弟，可是，谁还没有父母兄弟呢？他就要死了，但他的家人还一无所知，还盼着他回家。
这样一想，枕凉音痛心极了。“医馆在玉门关内？”
老头答道：“是的。”
枕凉音问：“还有多远呀？”
老头答道：“大概半里路左右。”
枕凉音诧异道：“已经这么近了吗？那我们为何不进去住呢？”
老头笑道：“这不是要准备许多东西嘛。准备通关文牒，最后一次清点货物和人数，还要排队接受检查。很是繁琐，与其都聚在玉门关口接受排查，还不如有个歇脚的地方，慢慢查。”
枕凉音哦了一声，老头的说法很对，但没有丝毫说服力。
不过，她现在不打算追根究底。她看着老头，看着葎珠，珍重说道：“我们现在是三个人，很多事就要商量着一起做。我先说自己的意见吧，我想带他去医治。不管医得好不好，我只能说我尽力了。”
葎珠立刻跳起来，说道：“我也是。”
枕凉音又道：“另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老头道：“你说。”
枕凉音道：“我想让门上钉着的那个人下来，带他一起走。”
老头立即摇头道：“玉门关是不允许运尸体的。”
枕凉音道：“那好，我们就地埋了。”
三个人商量了一会儿，枕凉音发现，自己的建议一直站着上风。几乎是她说怎么做，老头和葎珠就点点头，表示同意照做。
“好。既然这样，就照我的办法来吧。”枕凉音站了起来，冲到摆放衣服的柜子边，拉开柜子，层层叠叠的衣服之内，有一个机关暗盒。她打开，如释重负地看到，金银珠宝都还在。不用点，就知道这一路的花费足够了。收好了钱，她宣布道：“我们出发吧。”
老头先下楼，把章小宏从门上放下来。枕凉音和葎珠一个拉着苏暮尘的肩膀，一个抓住他的双腿，小心翼翼地，艰难地往下抬。
抬的时候，苏暮尘轻哼了一声，把她俩激动坏了，差点松了手，让他滚下楼梯去。
到了楼下，让苏暮尘躺在拆下的床板上，从上到下绑德严严实实。
之后，三个人一起出去，在驿站后头，长着骆驼刺和仙人掌的地方挖了坑，默默把章小宏埋了。枕凉音想说点什么，可是，话到嘴边，总觉得词不达意，便默默地走开了。
回到驿站，三个人一人手中抓着一根绳子，好不容易才把苏暮尘拖了出来。
老头道：“奇怪了，他们怎么还坐着呢？”
枕凉音和葎珠立即问道：“谁还坐着？”
老头道：“你们自己看嘛。”
老头说的，正是之前吆喝，叫唤，命令枕凉音跳舞的看客们。
确实，他们依然坐着。围成一圈，一动不动，寸步不离，毫无声响的坐着。
三个人顿时不寒而栗。
老头道：“你们等着，我去看看。”
不一会儿，老头跑了回来。只说了一句。“我们快些走吧，出大事了。”
枕凉音向前一步，葎珠抓住了她，表情严肃的摇了摇头，说道：“公主，既然都猜到了，何必非要证实呢？事实不就在眼前吗？”
是的。事实就在眼前。这才是真正让她心生恐惧，毛骨悚然的地方。她一直以为是她的曼妙舞姿，是她的天籁歌喉，让他们心驰神往，让他们灵魂出窍。然而，根本不是，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他们不过是牺牲品，他们已经魂归天际了。
葎珠提醒道：“公主？”
枕凉音抖了一下，发现自己眼角泪光闪闪。“走吧，进了玉门关，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经过那些看客身边时，枕凉音故意扭过头，不去看他们。可是，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们还像之前看她舞蹈歌唱时一样，摆出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坐姿，有的盘腿，有的斜靠，有的仰躺，有的横躺，如果她不知道他们出了事，灵魂早已出窍，她会觉得，他们与活着的时候没什么区别，他们只是睡着了。
枕凉音看看天空。空中，月牙正悠悠然地，从夜空的这一头游动到另一头。月牙的后面，是广阔而深邃的星河。她想起一句话，天若有情天亦老。以前她不相信，而现在她不得不信。
天空之下，如此多人一夜之间命丧黄泉，而月儿依然优哉游哉，天空依然澄澈明净。
枕凉音一行四个人走进了一家叫做冷月的客栈。然而，第二天早上，他们却被客栈老板娘赶了出来。“你们这些鞑子，就会拣软柿子捏。这种病重快死的人，也往我小店里拉。”
枕凉音道：“他很快就会痊愈的。”
老板娘不屑地瞥了苏暮尘一眼。“痊愈？小妹子，你可太会睁眼说瞎话了。你看看他，面色惨白，眼仁发青。哎呀，还抖呢，抖个不停。”
枕凉音拿出钱。“我这儿有钱。”
老板娘瞅了一眼钱，犹豫了一会儿。“哎呀，不行不行的，不行就是不行。给钱也不行。他一会儿不行了，我就损失惨重啦，又是凶宅，又是调查。真不知道要闹多久才能重新开业！”
枕凉音一听，心领神会。“我有很多钱的。能够补足你重新开业的困扰。”
枕凉音瞧了葎珠，葎珠将钱袋子抱在胸前，抱得紧紧的，生怕有人抢去。
好不容易才拿出了一个银元宝来。
枕凉音再瞧了葎珠一眼，葎珠委屈巴巴的，两眼泪光闪闪，又拿出了一个银元宝。
老板娘身子牛来扭曲，翻着白眼，瞥了葎珠一眼。“我看还是算了吧，半天拿不出来，倒像是我讹了你们的钱似的。我可不要担这份罪名。”
枕凉音拿过葎珠手里的袋子，直接掏了两个金元宝出来。“虽说钱都是铜臭熏天，难闻的要死。可是，黄金您应该不会拒绝吧，就当给你打首饰用咯。”
老板娘挑了挑眼眉。“看在你这么会说话的份上，就让你们将就一晚吧。”她斜眼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苏暮尘。“可别让他死了，我会派人看着的。他要是死了，你们立刻要搬走，知道了吗？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枕凉音欢喜极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眼里噙满了激动，兴奋，感恩的泪花。“哦，谢天谢地，我们今晚不用睡在大街上了。”
枕凉音转过头，正要做进一步的登记。桌上那两定金子早被老板娘收入囊中了。
“好了，好了。也别挤在柜台上了。你们跟我来。”老板娘拿了钥匙，把枕凉音领到了一间小小的客房里。客房小的可怜，一转身便会撞到家具，而且充满了木头受潮后的沉重的霉味。
葎珠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反驳道：“这简直太侮辱人了，他们给你的钱都够买你两个客栈了！”
老板娘又挑了挑眼眉。“你去买呀。我阻止你了吗？没有吧。”
老板娘甩了甩手，说明她没拦着任何人。
枕凉音道：“既来之则安之吧。老板娘，谢谢你啊。都这么晚了，你也赶紧休息吧。客栈的生意最熬人了，是不是？白天，夜里，都要连轴转。”
老板娘假惺惺地笑笑。“还是你最善解人意了。这样吧，看在你这么会说话的份上，我再送你一间。你。”她看了看老头。“跟我过来。”
老头什么也不说，跟着老板娘出去了。
老头刚一出去，枕凉音和葎珠立刻反应过来。老板娘的客房分配根本不对头，她把老头带出去了，打算给他单独一间房，却把枕凉音、葎珠、苏暮尘留在同一间屋子里。
难道她不知道，男女有别？
葎珠道：“我出去问。”
葎珠刚推开门，老头就站在了门口，叫道：“真是疯了，她打算给我单独住一间，我们赶紧换换吧。”
终于有个真正善解人意的人了。枕凉音和葎珠如释重负，拿了钥匙，立刻冲到了新屋子里去。
哦，多么疯狂怪诞的一夜啊。不过，都过去了。当然，也不算全都过去，一了百了，可以安心了。可是，任何暂时的风平浪静都值得爱护，珍惜，感恩。
两个人肩并肩躺下了。尽管筋疲力尽，心力交瘁，她们在情绪上却是非常激动的，关于今夜所发生的一切走马观花般在她们的脑海里呼啸而过。时不时，她们会被自己脑海中的片段吓到，于是，两个姑娘便尖叫着拥抱在了一起，等那些片段消失之后，她们又松开手了，互相安慰着彼此，自嘲地给彼此抹去脸上的泪水。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两人彻底累坏了。一直睡到了当天下午太阳落山后，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葎珠，现在什么时辰了？”
葎珠半睁着眼睛。“哦，应该还早。”
她眯着眼睛朝窗外望了一眼。“太阳还没升起呢。”
枕凉音自己也看了一眼窗户，然后手摊脚软地瘫倒在床边上。
“哎呀，这是什么床呀？”
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枕凉音才发觉，她睡的根本不是床。应该说不算是床，而是一块薄得要命的白布加几块硬的不能再硬的木板。
“哦，难受死了。”枕凉音感觉自己不能再睡了。她头特别重，浑身闷闷的，十分不自在。“葎珠，我先起床梳洗了啊。”
她像一弯柳叶耷拉在树干上那样卷缩在床边，双脚耷拉着，不自觉地轻轻摇晃着，直到脚趾冷得发僵了。
这才发现，她自己也受伤了。
是内伤，而且伤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