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利权相授书
周蓦瞥一眼秦俊俊，道，“少东家来的正好，我需携青舟回去东阳几日。此间，若有熟客来，劳你与她们好言说一声。”
秦俊俊兀自沉浸在少男失恋的悲伤中，闻言似是左耳进右耳出，失魂落魄地回了南屋。
周蓦二人自然回的不是东阳县，而是怀县。
晌午时分，日头当空。
深秋天气已转凉，唯有街角一处阳光最盛，尚算暖和。
一个小乞儿蜷缩在街角晒太阳，时而挠挠头发，时而掏掏耳朵。日头也填不饱肚子啊！
青舟冲这小乞儿招招手。
小乞儿眼光一亮，飞速奔了来。
……
香溪东岸，正是怀县最热闹之处，卖新鲜菱角的，卖五彩丝线的，捏秦琼关公糖人的，烤咸香炊饼的，马车驴车交织，行人络绎不绝。
杨员外从杏花酒楼出来，凉风一吹，吃进一口风去，不禁打了个嗝。
冷不丁从人挤人的摊子处窜出来个十一二岁的小乞儿，一头撞在杨员外似怀胎七月的肚子上。
还没等身后管事跳出来叱骂，那小孩早一溜烟钻进人群，再寻不见。
杨员外啐了一口，低声骂了几句娘。翻找前襟，荷包还在，大大放了心。
似乎腰间有些硌。
杨员外低头去看，不觉瞳孔急缩，冷汗涔涔——
一支银簪，叉着一张字条，卡在他金线瑞兽的腰带之上。
“两百斤啊……”
花厅里，杨员外正对着字条发愁。
字条写着，那日拿银簪抵在他喉头的婢子，要两百斤碧濯茶叶。要他明日晚间，将两百斤的茶引，送去怀县南边，烟波驿近旁的一株老柳树下头。
两百斤……碧濯茶售价百两，具体来说是一百二十两上下。这成本也要六十两一斤。两百斤就是一万两千两白银！
杨员外揪了揪头发。哕！胃口可真大。
如今行茶榷制度，商人买茶，先向榷茶司交付银钱，然后拿着茶引，再去山场兑换茶叶。
这纸条上要的两百斤茶，也就是要他先行付了一万两千两银子，将茶引取来，对方日后再去兑。
何况，碧濯茶本就产量不高，明年一年，笼共才能得三千斤。
杨员外苦思冥想，总觉哪处不对。
当初他答应的，明明是低价供货给那小婢子，却被她连逼带吓，取了一张空白的利权相授书——还盖好了他的章子。
她还说什么来着！说，自己知情识趣，尽可抬价。原来是在这等着——她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生生吃下两百斤，自己可不得靠抬价回本么。
原想着，三千斤茶，自己卖七百斤，转利权出去两千三百斤，加三成的价格，也能捞到足足四万两白银。四万两，“孝敬”两万四千两给范老贼的主子。
如今还什么都没见着，就要先行吐出去一万两千两。
小婢子狮子大开口——要私吞下这么多。
这一万两千两，加到价格上的话——得抬三成八分的价格，转利权出去，也就是一斤要其他茶商八十三两银。
比先前算计的贵五两银子一斤。
绕是那些老狐狸心里有底，可这……
是不是也提得有点过高了！
倒不担心他们不来买。碧濯茶上头总是有大利益可图的，他们转手再加点银子，也能有不菲进项。可是……心下总是隐隐不安。
杨员外在花厅中来回踱步，只觉心里烧着一团火，差点把他的心疾给激出来。
他思来想去，眸中现出一丝狠厉——倘若他不给呢？
若是不给——
他仔细思忖着这可能性。
对方要他将茶引放在柳树下头，自会来取。
来取之人，不知会是何人，若是如今日般随便寻个乞儿混混，捉住了又能逼问出那人的下落么？
何况——
范老贼跟他透了多少底，他知，范老贼知，那婢子知。范老贼和婢子的主子，上哪儿知去！
他自己清清白白谨守本分，呃不是，是单单只做了个马前卒，背后关系一概不知。可那贵主子不清楚啊，小婢子和范老贼不对付，诬陷他一通，就推说又发现自己知道点什么，可如何是好。
周工簿和方秀才，可还尸骨未寒呢。
想到此处，杨员外不禁打了个冷颤。
到底给还是不给？
嗐！别管给不给，总归明日一早先将茶引兑出来，不给那婢子，自己日后也能用。车到山前必有路，明日还有时间筹谋。
至于找范署官问问，探探那婢子的底……
一个婢子，或是直接被贵人派下来，或是中间还有人。问不问得出来是一回事，就单说去问这个事儿，范老贼一准觉得折了面子——他在自己跟前，可是高高在上得很，透露出自己跟贵人十分要好。且，万一范老贼再想自己从中捞一笔，自己岂不是白白干这一场，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百般苦恼中，杨员外迟迟下不了决心。
翌日一早，空气中还飘着袅袅晨雾。
杨员外带着管事和小厮到榷茶司去换茶引。
榷茶司的老吏也是老熟人了，见杨员外来，笑着寒暄，“杨员外如今可是咱们怀县茶商的独一份儿啊！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比着往年兑茶引的日子，还来早了半月呢。”
喜个屁！杨员外心里暗啐，顶着青影似熊猫的一双眼睛，抬头挤出如沐春风的笑模样，“谁说不是啊，老刘，今日我先来兑两百两碧濯，余下的日后再来。也免得你们一日处理那许多规程不是。”
那唤作老刘的，是个老吏了，办差事麻利得很。
片刻，杨员外捏着这茶引——不，捏着这一万两千两银子，万分不舍得看了又看，方才塞入前襟，又紧紧衣裳，生怕落了出去，颇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了。
老刘盯着他背影，啧啧称奇，“真是奇了怪了嘿，这人，这么大一笔好处，怎么做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子？莫不是所得银钱要悉数上交给家中夫人？”
自榷茶司出来，杨员外转去了春和酒楼——昨日杏花酒楼实在晦气，还是换一家，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一大清早，灌了两壶黄酒下肚，杨员外终于拿定了主意。
先去摸摸底！
他就要在那河边等着，看看是何人来取这茶引。见着了来人，他再出现不迟，届时，他好言一番，再将茶引拿出来，谅对方也不会十分计较他。
“你们两个，夜间都给老爷我机灵点，”杨员外又灌了一口酒，沉沉吩咐管事和小厮，“咱们就在那老柳树处等着，若是来的人是个熟面孔，陈家或李家的下仆，就给我拿下！”若是个生面孔，实则也不好判断对方来头就一定是那贵人的人，不过至少别让陈家、李家明晃晃地把他蒙骗了，这三成八分的加价加不上去，可就坏了贵人的大事了。
客栈房内。
青舟正在剥莲蓬吃，周蓦从掌柜处借了一方棋盘，正自己跟自己下棋。
青舟边剥边吃，一口一个，嘴上还不闲着，双眼亮晶晶道，“姑娘，怪不得你老说自个是貔貅转世，霖州府的营生不说，咱们这契据一到手，”小丫头嘿嘿一乐，“回头把茶在花间渡卖出去，不就是净赚两万多两银子么！让那老坏蛋坑害咱们家，让他先狠狠出一把血。”
又道，“咱们晚上可得盯紧了，万一旁人取走这契据，可就亏啦！”
周蓦笑笑，“无妨。这契据的用处，不在银钱。”她走了一个子，“这些茶叶，我们如何掩人耳目地自茶山取走，是一桩。花间渡忽然供这么大量的碧濯，会不会引人瞩目，又是一桩。”
说着，指了指棋盘，“所以……这契据上的茶叶，不是用来卖的。是用来蛊惑人心的。
“只要杨员外交了银钱给榷茶司，这茶引在咱们手上，无论咱们取或不取，卖是不卖，他就总得想方设法地补上亏空。往后，怀县的茶市，便没有安宁了。所有格局，都要动上一动。”
青舟思索一番，没太想明白这格局是怎么动，周蓦点了点青舟的脑门，“别老想着钱。去看看窗外。”
青舟依言推开窗子。
“此处客栈，离烟波驿极近，你看看，从窗前，就可看得到那株老柳树。”
青舟一拍脑门，还真是！
周蓦所思虑的，不是如何拿茶引获利，而是杨员外会不会铤而走险，携人手制住去取茶引之人。
青舟已请了一个壮硕的闲汉，到夜半时分去取茶引。
只是，万事都怕个万一，还需夜半见分晓。
秦俊俊兀自沉浸在少男失恋的悲伤中，闻言似是左耳进右耳出，失魂落魄地回了南屋。
周蓦二人自然回的不是东阳县，而是怀县。
晌午时分，日头当空。
深秋天气已转凉，唯有街角一处阳光最盛，尚算暖和。
一个小乞儿蜷缩在街角晒太阳，时而挠挠头发，时而掏掏耳朵。日头也填不饱肚子啊！
青舟冲这小乞儿招招手。
小乞儿眼光一亮，飞速奔了来。
……
香溪东岸，正是怀县最热闹之处，卖新鲜菱角的，卖五彩丝线的，捏秦琼关公糖人的，烤咸香炊饼的，马车驴车交织，行人络绎不绝。
杨员外从杏花酒楼出来，凉风一吹，吃进一口风去，不禁打了个嗝。
冷不丁从人挤人的摊子处窜出来个十一二岁的小乞儿，一头撞在杨员外似怀胎七月的肚子上。
还没等身后管事跳出来叱骂，那小孩早一溜烟钻进人群，再寻不见。
杨员外啐了一口，低声骂了几句娘。翻找前襟，荷包还在，大大放了心。
似乎腰间有些硌。
杨员外低头去看，不觉瞳孔急缩，冷汗涔涔——
一支银簪，叉着一张字条，卡在他金线瑞兽的腰带之上。
“两百斤啊……”
花厅里，杨员外正对着字条发愁。
字条写着，那日拿银簪抵在他喉头的婢子，要两百斤碧濯茶叶。要他明日晚间，将两百斤的茶引，送去怀县南边，烟波驿近旁的一株老柳树下头。
两百斤……碧濯茶售价百两，具体来说是一百二十两上下。这成本也要六十两一斤。两百斤就是一万两千两白银！
杨员外揪了揪头发。哕！胃口可真大。
如今行茶榷制度，商人买茶，先向榷茶司交付银钱，然后拿着茶引，再去山场兑换茶叶。
这纸条上要的两百斤茶，也就是要他先行付了一万两千两银子，将茶引取来，对方日后再去兑。
何况，碧濯茶本就产量不高，明年一年，笼共才能得三千斤。
杨员外苦思冥想，总觉哪处不对。
当初他答应的，明明是低价供货给那小婢子，却被她连逼带吓，取了一张空白的利权相授书——还盖好了他的章子。
她还说什么来着！说，自己知情识趣，尽可抬价。原来是在这等着——她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生生吃下两百斤，自己可不得靠抬价回本么。
原想着，三千斤茶，自己卖七百斤，转利权出去两千三百斤，加三成的价格，也能捞到足足四万两白银。四万两，“孝敬”两万四千两给范老贼的主子。
如今还什么都没见着，就要先行吐出去一万两千两。
小婢子狮子大开口——要私吞下这么多。
这一万两千两，加到价格上的话——得抬三成八分的价格，转利权出去，也就是一斤要其他茶商八十三两银。
比先前算计的贵五两银子一斤。
绕是那些老狐狸心里有底，可这……
是不是也提得有点过高了！
倒不担心他们不来买。碧濯茶上头总是有大利益可图的，他们转手再加点银子，也能有不菲进项。可是……心下总是隐隐不安。
杨员外在花厅中来回踱步，只觉心里烧着一团火，差点把他的心疾给激出来。
他思来想去，眸中现出一丝狠厉——倘若他不给呢？
若是不给——
他仔细思忖着这可能性。
对方要他将茶引放在柳树下头，自会来取。
来取之人，不知会是何人，若是如今日般随便寻个乞儿混混，捉住了又能逼问出那人的下落么？
何况——
范老贼跟他透了多少底，他知，范老贼知，那婢子知。范老贼和婢子的主子，上哪儿知去！
他自己清清白白谨守本分，呃不是，是单单只做了个马前卒，背后关系一概不知。可那贵主子不清楚啊，小婢子和范老贼不对付，诬陷他一通，就推说又发现自己知道点什么，可如何是好。
周工簿和方秀才，可还尸骨未寒呢。
想到此处，杨员外不禁打了个冷颤。
到底给还是不给？
嗐！别管给不给，总归明日一早先将茶引兑出来，不给那婢子，自己日后也能用。车到山前必有路，明日还有时间筹谋。
至于找范署官问问，探探那婢子的底……
一个婢子，或是直接被贵人派下来，或是中间还有人。问不问得出来是一回事，就单说去问这个事儿，范老贼一准觉得折了面子——他在自己跟前，可是高高在上得很，透露出自己跟贵人十分要好。且，万一范老贼再想自己从中捞一笔，自己岂不是白白干这一场，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百般苦恼中，杨员外迟迟下不了决心。
翌日一早，空气中还飘着袅袅晨雾。
杨员外带着管事和小厮到榷茶司去换茶引。
榷茶司的老吏也是老熟人了，见杨员外来，笑着寒暄，“杨员外如今可是咱们怀县茶商的独一份儿啊！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比着往年兑茶引的日子，还来早了半月呢。”
喜个屁！杨员外心里暗啐，顶着青影似熊猫的一双眼睛，抬头挤出如沐春风的笑模样，“谁说不是啊，老刘，今日我先来兑两百两碧濯，余下的日后再来。也免得你们一日处理那许多规程不是。”
那唤作老刘的，是个老吏了，办差事麻利得很。
片刻，杨员外捏着这茶引——不，捏着这一万两千两银子，万分不舍得看了又看，方才塞入前襟，又紧紧衣裳，生怕落了出去，颇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了。
老刘盯着他背影，啧啧称奇，“真是奇了怪了嘿，这人，这么大一笔好处，怎么做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子？莫不是所得银钱要悉数上交给家中夫人？”
自榷茶司出来，杨员外转去了春和酒楼——昨日杏花酒楼实在晦气，还是换一家，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一大清早，灌了两壶黄酒下肚，杨员外终于拿定了主意。
先去摸摸底！
他就要在那河边等着，看看是何人来取这茶引。见着了来人，他再出现不迟，届时，他好言一番，再将茶引拿出来，谅对方也不会十分计较他。
“你们两个，夜间都给老爷我机灵点，”杨员外又灌了一口酒，沉沉吩咐管事和小厮，“咱们就在那老柳树处等着，若是来的人是个熟面孔，陈家或李家的下仆，就给我拿下！”若是个生面孔，实则也不好判断对方来头就一定是那贵人的人，不过至少别让陈家、李家明晃晃地把他蒙骗了，这三成八分的加价加不上去，可就坏了贵人的大事了。
客栈房内。
青舟正在剥莲蓬吃，周蓦从掌柜处借了一方棋盘，正自己跟自己下棋。
青舟边剥边吃，一口一个，嘴上还不闲着，双眼亮晶晶道，“姑娘，怪不得你老说自个是貔貅转世，霖州府的营生不说，咱们这契据一到手，”小丫头嘿嘿一乐，“回头把茶在花间渡卖出去，不就是净赚两万多两银子么！让那老坏蛋坑害咱们家，让他先狠狠出一把血。”
又道，“咱们晚上可得盯紧了，万一旁人取走这契据，可就亏啦！”
周蓦笑笑，“无妨。这契据的用处，不在银钱。”她走了一个子，“这些茶叶，我们如何掩人耳目地自茶山取走，是一桩。花间渡忽然供这么大量的碧濯，会不会引人瞩目，又是一桩。”
说着，指了指棋盘，“所以……这契据上的茶叶，不是用来卖的。是用来蛊惑人心的。
“只要杨员外交了银钱给榷茶司，这茶引在咱们手上，无论咱们取或不取，卖是不卖，他就总得想方设法地补上亏空。往后，怀县的茶市，便没有安宁了。所有格局，都要动上一动。”
青舟思索一番，没太想明白这格局是怎么动，周蓦点了点青舟的脑门，“别老想着钱。去看看窗外。”
青舟依言推开窗子。
“此处客栈，离烟波驿极近，你看看，从窗前，就可看得到那株老柳树。”
青舟一拍脑门，还真是！
周蓦所思虑的，不是如何拿茶引获利，而是杨员外会不会铤而走险，携人手制住去取茶引之人。
青舟已请了一个壮硕的闲汉，到夜半时分去取茶引。
只是，万事都怕个万一，还需夜半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