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注:为了整齐美观写了汉字,但文中所有“姉君”都读作anegimi(浊音),代入日配即可]

    *

    迢迢

    0

    “万叶,你为什么管我叫‘姉君’?”

    “因为——”

    万叶张口,声音却被海风吞没,词句也支离破碎。

    从梦境的深海中坠入现实时,他想起她从未问过这个问题。

    1

    南十字停靠补给的时候,船员们不怎么能够见到万叶。

    周遭遍寻无果,掌舵手海龙纵使不太情愿劳烦,还是找上了北斗。

    “北斗姐,你瞧见万叶去哪儿了吗?”

    “万叶啊?”靠在船头护栏边上的女人放下手中酒壶,爽朗答道,“不知道。”

    “怎么,你有事找他?那我可能得费些功夫。”

    “倒也没什么事。”海龙站在她下首,挠了挠头,“就是兄弟几个去喝一顿,想把他也捎上,却到处找不着人。”

    “找不着,那就自个儿喝呗,等他回来再补上,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北斗闻言,全不在意,继续给自己灌了口酒,“一准是又跑哪里闲逛去了,起航时间前他自己会回来,丢不了。”

    阳光有些晃眼,她眯起眼睛笑了笑:“毕竟,他可还没跟我道别过呢。”

    换言之,万叶若是要走,必然会来向她,向他们道别。

    而他没有这么做。

    他的为人,北斗信得过,船员自然就信。而他的安危,北斗似乎根本不曾考虑过。

    一周后,船队靠岸的最后一个夜晚,万叶终于重新出现在甲板上,一来就先迎接海龙砸在肩头的一记拳头:“好小子!玩儿得够舒服啊,船队明天走,你今儿才回来,上哪儿鬼混去了?”

    万叶还来不及开口,便又有船员被吸引来:“什么什么?‘鬼混’?”

    七尺大汉们勾肩搭背,挤眼努嘴,“嘿嘿”笑着将还是少年身形的万叶围住,实在是有够怪异,但他们眼里的精光掩饰得未免太过拙劣,简直是跃跃欲试、迫不及待了,万叶刚被收留那会儿,他们便使出百般花样要他开口,眼下才得知他名姓不久,却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一时非彼一时,曾经的万叶还完全不能理解船员们的筋肉脑袋里都在想什么,现在却已经隐约能知晓,他们或许认为,“男人的话题”能增进男人的友谊。但要他理解与共情,还是做不到的,他只隐隐感到头疼。

    虽说如此,万叶面上还是波澜不惊:“没什么,我在近郊的山中游历了一阵,时日不多,加之夜里总要寻一处住所借宿,未能深入多远。”

    船员嘘声大起:“山里?骗谁呢!这港口多热闹,你跑山里去?会一会妖精?”

    这实在是不讲道理,毕竟他并无虚言。

    但所谓一物降一物,总有人更不讲道理。

    北斗一个手刀劈在其中一位船员头上:“磨蹭什么呢?帆升到一半就放着?”

    宛如小猫见了老猫,七尺大汉们缩起脖子作鸟兽散,只剩当中一个万叶,眉毛下耷,嘴角却向上弯起,笑得颇为无奈,又掺杂克制的欣喜。“姉君。”他唤道。

    “是万叶啊。”北斗像是才看到他,收回了伸向腰间酒壶的手,转而搭上他肩膀,“在船上还待得习惯吧?按你喜欢的来就行。那几个家伙就是歇息这几天精神气太足了,去海上杀一杀脾气就行,顽笑话不用往心里去。”

    动作分明是不清楚方才具体发生了什么的,转念间却全看明白了,她笑得越明朗,就越是叫人不敢深思。

    万叶还只是笑,这一回连眉毛也舒展了,一派温文和煦。

    “没关系,我知道的。”

    2

    南十字在海上航行的时候,船员们同样不怎么能见到万叶。

    并非指责他躲懒,实则万叶干活时称得上一句任劳任怨,看着身体不多么强健,力气却还是很足的,动作起伏间翠色的宝石在肩后一闪而过。只是,每逢闲散下来的时候,若要找他一同来消遣一番增进感情,便会因寻不到人而顿觉棘手。

    但北斗却不同,她似乎总能直截了当地找到万叶,比航海用的探针还要精准。

    “也不难找吧?”她将亟待养护的刀挂上刀架,理所当然到仿佛船员的疑惑来得莫名其妙,“挑最暖和的地方就是了——算了,我去叫他。”

    不理会面上由茫然转为盲目崇拜的船员,她扯着绳索,几下翻上了矮一些的瞭望台。在北斗的认知里,无事的晌午,万叶必然会找个温暖僻静之处睡上一觉。而不出所料,窄窄的瞭望台里,万叶曲起一条腿,正靠着船桅小憩。

    头顶的日头不算毒辣,海面平静,波光流金,少年人霜雪一般的发顶也渡上一层炼乳的色泽,无端像个细致安置在八角盒里的糕点,还是她在凝光那儿见过的,最昂贵的那档。

    这想法自然是毫无缘由的,毕竟北斗最是清楚,这年轻浪人的刀可远不是他皮相那般一团和气的。

    “万叶。”

    “万叶。”

    “别睡了,起来!”

    听起来下一刻北斗那尖尖的鞋跟便要踹上去了,万叶才悠悠转醒,未语先笑,下垂的眼角仰头看上来时更显无害:“姉君,好巧啊。”

    “你这不是没睡吗?”北斗一眼便看出万叶双目明晰,哪里是睡过一觉的样子,方才分明当着她的面拖延。不过船长并不打算同她那胆大包天的水手计较。

    “最后几刻好日光,何不好好享受?”少年人站起身来,瞭望台不大,站上两个人便逼仄起来,但他们挨得近了也完全不觉尴尬,谁都没有去扶那根船桅的杆,万叶眺望着日光下的海面,声音也是平和而温软的。

    “毕竟风暴将至,好景不长呀。”

    这天光海色,哪里有半分风暴的影子,然而北斗竟毫无异议地接受了,甚至开始喊底下的船员准备收帆,而船员们也照做了,仿若天边悬着的红日不过蜃景。

    “对了,回璃月港以后,我带你去尝尝凝光那儿的点心!叫什么雪来着?文邹邹怪拗口的,我记不住,不过味道不用担心,肯定是最好的!那女人的东西你大可放心,但她要是刁难你,你就跟我说,我替你出气!”

    似乎是心血来潮,反正万叶没看出是何处能勾起她这个话题,对于豪爽得过了头的北斗来说,推辞很少起作用——她不爱听。何况不论是精致的吃食,还是北斗与凝光的情谊,他都饶有兴味,便毫不客气地应下。

    北斗显而易见是个对风花雪月一窍不通的主儿,但身上蕴着诗性的万叶却喜爱同她相处,瞭望台本就狭窄,他不自觉倾身靠近,将那点可怜的距离进一步侵占,还欲再同她说些什么,下头便传来掌舵手极具穿透力的呼喊。

    “万叶呢?跑哪儿了,来搭把手啊!”

    唉……

    万叶无声地叹气,朗声回应一句“马上来”的时候,偏又像武侠话本里写的那样,气息平稳而传声甚远,一听便知是使了些小手段。他自如地从不低的瞭望台上跳下,落在屋瓦上的动作轻巧,北斗看得出这些关窍,甚至在他转身前,能从那同此刻海水一般和缓的脸上瞧见难得的不情愿,但她只觉有趣快活,于是大笑出声。

    枫原万叶与北斗,并死兆星号的一众船员,目前便是这样的关系。

    3

    最初,南十字从离岛上接纳这位异国的船员时,他们还远不如现在这般亲厚。

    见习水手一身武士打扮,肩后垂着两枚制式相近的石头,只是一枚青碧如玉,一枚暗淡无辉,怪异到惹眼的程度。他身上诸多谜团,自是引得船员们好奇不已,可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少年人皆是沉默以对。

    这少年是北斗带来的,他不肯同他们说过往来历,那北斗总可以吧?然而北斗竟也全不在意似的,似乎只不过往船上带了一个干活利索、需要吃饭的机械假人。

    稻妻外海的雷暴声势浩大,威压灌顶,船队突破时无人掉以轻心,独独新来的少年水手望向万钧雷霆与海雾掩盖的故国,面色隐没于电光下的幽翳,身影愈发显得茕茕踽踽。

    在初登船的日子里,万叶彻夜难眠。

    只要一闭眼,友人的断刀便又在他面前,第无数次没入白玉的石缝间,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日光是那样强烈,狭长的刀身振动着,豁口处跃动的反光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于是右手也跟着灼痛起来,蔓延的痛楚近乎锥心刺骨。可他睁开眼,手腕还完好地连接着身体,他一圈一圈松开绷带,右手的皮肉早就生长好了,一点也看不出曾受过怎样的炽燎。万叶便又一圈一圈地,细致地,重新将右手缠起来。

    他不曾亲眼见过那一刀,却恒久地为雷霆之威所震慑。

    日复一日地,万叶迷惘着,诘问着,思考着,彻夜难眠。

    他们已经冲出了雷暴,驶在平稳的航道上,驶向迢遥的岩之国。万叶枕着刀,他听得见海水推挤着船身,听得见鱼群在浅海集体游动,听得见更为辽远的海域,巨兽浮上水面呼吸。

    仿佛被这些声音所蛊惑,亦或者单单只为消磨不成眠的时间,他走上月色下的甲板。

    白日里被敬慕的目光拥簇着的女人,正倒过她不离身的酒壶,将其中酒液尽数倾入海中。

    她一手撑住脸,手肘抵着护栏,姿态散漫,似乎是百无聊赖的,可他看不清她的脸。

    她的面上是什么表情?探求欲一念间急速膨胀,万叶顺从本心地走上前。

    夜色晦暗,她的眼睛却很亮,仿若古时战场上,武士淋过清酒的宝刀,发出渴求鲜血的嗡鸣。

    南十字新收的见习水手总是对所有船员的探究缄默不言,讳莫如深,但北斗是个例外。

    他唤她,以异国的词汇:“姉君。”

    北斗手腕一扭,将酒壶摆正,这才侧头看了他一眼,被上挑的眼尾矫饰为傲慢的斜睨。

    不曾入眠也仍旧困囿于梦魇的少年身形消瘦,给人以摇摇欲坠的错觉,眼瞳如迟缓凝滞的血液。

    他们对视,却不再言语。夜晚遮蔽一切,也袒露一切,词句如此累赘,呼吸都变得冗余,时间该静止在此处,至少万叶在此刻得到了些微安宁。

    良久,他才慢吞吞地问:“还有酒吗?”

    “万叶。”她的笑裹在气音里,生来凌厉的眉眼无端显现出宽和,“酒可不是消愁的好东西。”

    “我知道。”少年眼中凝滞的血液缓慢流动着,重新鲜活起来,搅动成玉液琼浆,“我不是要喝酒。”

    “那这儿还有最后一点。”北斗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多的要下去酒窖里拿。”

    “足够了。”

    万叶接过她的酒壶,才发现缺了什么似的,宁肯再跑一趟船舱,从厨房里翻找出个醋碟子,如此大费周折,最后不过将酒倒进去,再倾倒至海中。

    有如一场仪式。

    正是一场仪式。

    简陋,随意,唯有他一人神情肃穆。

    北斗将一切看在眼里,不予置评。

    4

    万叶行走于稻妻列岛时,已见过被自然与神力锻造雕琢过的诸般地理,然而深入远洋的气象风貌,依旧超乎了他的认知。

    一片遍布漩涡与暗流、雷雨与风暴的海域,以及蛰伏于船下,涌动的漆黑暗影。

    稻妻与璃月之间有一段算不得短的海路,但两国此前多有贸易往来,本不该有如此危险之处存在。莫非船队绕行去了别处?才恍然意识到似乎已在海上泊了月余,万叶便不得不先稳住身形——船在剧烈地颠簸、变向,甲板上箱桶倾翻滚动,后方传来几声疾呼。

    他在漫天泼溅的雨水与海水中回头,看见北斗亲自掌舵。

    她的眼神鹰隼一般牢牢锁住前方,面上居然在笑,笑得极其兴奋、狂妄,凶狠过任何一头虎鲨与鱼龙。

    疯了,真是疯了!

    死兆星一路风驰电掣般愈闯愈深,船下暗影也越发躁动,终于,一头比整艘船大上数倍的巨兽踊出水面——

    “给我瞧好了!”

    几乎无人看清,本在船后方掌舵的北斗是何时跃至空中,挥动着凝聚雷光的大剑斩向海兽的。

    紫电赫赫,霹雳连霄,整片阴沉的海域都被点亮。

    曾突破过极限的人,一招一式都带着碎宇的道意,难以归因于寻觅丰产、保护船队,她分明享受着征涛。

    参透过内心的人,所见所感皆可化作悟道机缘。

    万叶近乎怔愣地看着北斗,空气中雷元素满溢到暴动,他甚至能听见水下深处鱼群仓皇地逃离,可这些雷元素被她自如地运用着,在刀起刀落间凝成锁链,围困、缠绕、鞭笞入骨。

    他的魂灵颤栗着。

    “那一刀,未必无法企及。”

    “总会有地上的生灵,敢于直面雷霆的威光。”

    短暂生命中何其有幸遇见过的挚友,在记忆的繁荫里如此说道。

    他的目标,他的追求,与她是否有相通之处?

    哪怕在追逐极致、贯彻道义之路中受尽折磨,甚至于失去性命,他们,也不会退让吗?

    心至「空」处,天地万物皆为「空」;

    心中「净」澈,万物天地皆为「净」。

    海兽多足,正面不敌,正是疼痛癫狂之时,触足暴涨,自后方向死兆星席卷而去!

    原先被北斗推开的掌舵手在她投入战斗时早便接替她控制住船身,对此情形依旧冷静缜密,一声令下,船上诸多弩机同时发起反击。

    而有人比他们更快。

    海上如何能见到枫叶?

    然而现实如此,这枫叶形态优美,色泽绚烂,裹挟着天地间丰沛的水与满盈的雷,谁也不知这斑斓的枫舞能有什么威力,可袭来的触足竟被这最为内敛的杀机尽数绞灭。

    瘦弱寡言的异国浪人缓缓收刀,睁开半阖的眼。

    5

    那一回南十字归港的阵仗不可谓不壮观。

    最前头,旗舰死兆星号的龙首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在它之后,数十艘大船并列排开组成两列舰队,中间用绳索缚住一头庞然大物拖行——那东西的体型太过于巨硕,没有一艘船能放得下。而两列舰队的外侧,又密密麻麻悬挂满了风干的鱼,南十字本就不是依靠捕鱼为生,而外部都如此,难以想象船舱内还有多少战利品,压得所有船都深深多吃了一截水。

    这些正是那一日北斗斩下的海兽,与旋涡区被动静惊扰得向外逃窜的鱼群——死兆星深入那片危险的海域时,其余船队则是绕行,在外侧平静之处守株待兔,收获极为丰硕。

    船队一停靠,整个码头顿时忙碌起来。

    万叶被遣去卸货,货箱乍一看平平无奇,他抱起来时却险些因轻心而踉跄。船上的会计见状笑话他:“注意些,这可是找稻妻烟花商定做的大烟花!今年海灯节就要用上的,可不能少了牌面。”

    自从万叶以极为漂亮的一刀阻断了海兽的侵袭,在原本的好奇之上,船员们便单方面对他熟络起来,热情更胜从前。

    “分量有那么重?”她好奇地问,“你也是稻妻人,你们那儿烟火花样如何?”

    万叶只是摇头,能卖到邻国的烟火,他能想到的也只有长野原的宵宫了,不过他与她素无往来,常年在其他岛屿流浪的他已好些年不曾见过焰火,也不曾想到她的烟花竟然沉至如此。

    但……海灯节?

    “海灯节是老传统了,每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都会放霄灯,整座璃月港都很热闹。”

    第一次踏上岩之国的土地,是北斗作为万叶的向导。

    “喏,看见那个大家伙没,那是海灯节的重头戏、最大的‘明霄灯’的灯座……嚯,今年的浮生石这么大啊,搞来的人有两下子嘛。”

    码头已是筹备节日的状态了,摊贩和空地多被布置以璃月人视为喜庆的朱红与金黄,而万叶自然能看见当中最为惹眼的漂浮巨石。异国诸般风貌都颇具特色,别有趣味,万叶一一看去,表现却很平静,全不像是个初来此地的外国人。

    “怎么,不感兴趣?”

    很少听到回应,北斗回头看了他一眼,万叶正将目光放在道旁悬挂霄灯的红木架上,闻言坦然道:“并非如此,我很喜欢这些。”

    北斗哂然:“你喜欢霄灯?成啊,买多少都行,不用跟我客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万叶无奈又好笑,却已经被她像哄小孩一样拉去红木架前,大船长豪言要将上边几排灯笼全部买下,乐得摊主合不拢嘴。

    万叶阻止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摊主利索地将灯笼都拿下来,最后认命地为北斗打补丁:“店家,按照习俗,这霄灯该怎么放?一人放一个么?”

    摊主笑呵呵的:“这倒是没那么多讲究,一人放一个也好,几人合放一个也行,要想一人放好几个那都不要紧,大家就是许个好愿,图个吉祥。”

    万叶便温声细语同他商量起来。

    待北斗想起太多霄灯两个人拿不动时,万叶已经提着两盏灯笼朝她走去。

    “剩下的呢?退了?”她面皮厚得很,也不会真在意他是否拂了面子,万叶自是清楚这一点:“我请店家再多做百来盏,一并送去船队,便是大家想要回家里放灯,拿来装点船身也是不错的。”

    “嗯?那你钱带够了?”

    “我本就还有些积蓄。”万叶轻笑着揶揄,“何况姉君放薪阔绰,便是我这般做活也足够买几盏灯了。”

    绯云坡林立朱漆的楼阁廊桥,吃虎岩洋溢喧嚣的人间烟火,他们一路逛一路闲话,行至人烟稀少的城郊时,不觉已星斗满天。

    北斗垫球一样掂了掂手里的霄灯:“你这灯放是不放?还是要留到海灯节那天?到时候漫天都是霄灯,还有最壮观的明霄灯,漂亮得紧,倒也不错。”

    她话里描述足以令人神往,万叶作出沉吟的模样。

    “那便在这里放吧。”他这么说的时候,北斗很难不去怀疑他是否早就决定好,方才不过做做样子,说的还是她不耐烦听的文辞,“背倚青山,畔临池水,周遭花田围绕,是个清静的好去处。”

    北斗倒有些嫌弃这里不够热闹,不过和万叶待在一起却也不会无聊。

    她教他如何放霄灯,万叶学得很快。

    “你可以许个愿望。”北斗说,“不许也行。喜欢怎样便怎样。”

    他们原是毫不讲究地坐在地上教学的,要站起来时北斗却顿了顿:“嗯?”

    “怎么了?”万叶已经起了,又弯下身去。

    “没什么,头发被勾住了。”北斗向脑后摸索过去,动作干脆利落,“扯断就好了。”

    有双手更快地擦过她的手背。

    “别动。”万叶跪坐在她身后,他在那一刻进入了专注的状态,或许连自己说话太过不客气都没注意到。

    披散的青丝水一般从少年人生出老茧的手掌里流过,偏生随主人一样生着桀骜的逆骨,也因此被金色的枝蔓勾留住,在发梢开出一朵鲜妍的花。他专心致志,细致地为她梳理。

    二人离得极近,近到彼此的热度都能相互传递。万叶的动作很轻,北斗连轻微拉动的痒意都不曾感觉。然而她看不到少年人的脸,面前两盏霄灯挨在一起,远处璃月港的灯火是寂静的,时间被拉长,流速极缓,而某种安谧的、迟滞的事物,既存在于过分馥郁的花香里,也存在于她的胸腔内。这东西叫她烦躁,又奇异地舒适到想要陷进去。

    她不难意识到这是什么。

    暧昧。

    “好了。”万叶松开手,站起身来,“那便放灯吧。”

    那种轻飘飘、又黏糊糊的氛围被风吹散。

    两盏暖色的灯自城郊升起。

    “深山踏红叶,耳畔闻鹿鸣。”万叶目送霄灯飞过远处繁华的朱漆红瓦,缓缓吟诵,“我很喜欢枫叶,可惜枫叶红时总多别离。”

    离岛遍染红枫之时,他悲痛欲绝地逃离故乡,栖身于龙船漂泊海上。

    “不过。”他转头看向北斗,笑道,“眼下踏过却砂与金瓣,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姉君。”万叶慢慢地说,“我决定回稻妻。”

    6

    南十字船队在海上横行多年,自然和璃月的海上邻国稻妻打过交道。在两方人接洽商谈时,离岛的本地人们不约而同地称北斗为——“姉御(あねご)”。

    那不是提瓦特通用语,而是稻妻本地的词汇。

    听得多了,倒也能明白大致意思,这词指代的约莫是(不那么正道的)女性头领,以北斗的形象和气势,会给人以这种印象倒也不意外。

    “既是大姐也是头领,翻译过来大概叫‘大姐头’?”译者曾这么笑道。

    而同样是来自稻妻的枫原万叶,对她的称呼却与众不同——他叫她“姉君(あねきみ)”。

    根据相同的音节来推测,他也是将她视为女性长辈的。但若问为何又有些许不同……或许文化人的讲究不一样吧,水手们并不会多作考虑,连同北斗本人也是如此,“那就按你喜欢的叫吧。”她对每一位朋友都这般说过。

    于是这份独一无二便被一直低调地保留了下来。

    直到很久以后,他们同反抗军秘密接触时,听到这个词的珊瑚宫心海,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万叶身上停留了一瞬。

    姉君。

    あ-ね-き-み。

    枫原一姓曾经也是稻妻城中的贵胄,虽然为今已经没落,但万叶幼时仍受过区别于一般庶民的教育,他喜爱诗歌,家中落灰的藏书也尽数向他开放,也因此,“姉君”这个仅存在于旧史家书、如今早就在稻妻人生活中消失的词语也为他所知。

    不过是一个用于书面、用于战场,疏离又古典非常的,亲弟弟对阿姊的称呼罢了。

    而百千年后,一个说话带着旧式文辞的浪人武士,将这个带有强烈亲缘关系的词,冠给了素昧平生的女人。

    他拒绝去思考自己从这个词带来的亲密感中撷取了什么。

    有缘之人,终究能够再度相会。枫原万叶是这样相信着的。

    可是,与挚友分别过后,万叶却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有缘之人能够相遇、相知,是莫大幸事。

    ……但在湍急的命运洪流里,缘分是一线多么浅薄而脆弱,以至于能被斩断的红丝。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再继续被动等待了,亲自去结缘吧,去抓住什么——

    7

    春樱开出第一簇粉之时,新的生机在每一寸雷樱滋养的土地上悄然绽放。

    那一日的饯别宴五郎喝得最多,甚至超过了北斗。

    “那家叫乌有亭的饭店……嗝,居然说我年纪太小、不卖给我酒!”生着幼齿容貌的五郎醉醺醺地搂着万叶的肩膀,恨恨道,“没看见我的耳朵吗?啊?我早就成年了,种族都不同,凭什么拿他的标准要求我!”

    “那可实在有失公允啊。”万叶身侧酒气冲天,一边附和醉鬼,还神态自若地为自己倒一杯酒,一边还有余韵问坐在另一边的北斗,“姉君要来一杯吗?”

    “我这儿还有呢。”北斗敲了敲手边酒坛。

    “这样啊。”万叶面色不变,平静自然地收回手。

    这本该没什么的。

    然而,北斗看着他,眉头皱了起来,仿佛烦躁至极、无法忍受似的,解了腰间酒壶扣在桌上:“这里头空了,倒一些吧。”

    “少摆那副表情!”她像吃了棉花糖一样忿忿。轻飘飘、黏糊糊的棉花糖。

    万叶很无辜地看她,似乎不明白她在气什么一样,一律应下,笑眯眯地为她倒酒。

    北斗更生气了。

    “对了,万叶。”席上有人提起,“我听乌有亭的老爷说过,你是不是还没到喝酒的年纪?”

    原本哥俩好地靠着万叶的五郎登时炸毛:“什么——!!!”

    之后闹哄哄、乱糟糟,撇去不谈。

    宴席散后,北斗问万叶:“你想好了?是要留在稻妻,还是待在船队?或者,搭我们的便车去别处走走?”

    越过她的肩膀,万叶看见码头上停泊的死兆星号,龙首一如既往地威风凛凛。那上面有许多高大健壮的水手,爱喝酒,爱吃席,嗓门大,热情过头,精力旺盛到难以理解。还有许多秀美又结实的姑娘,头脑灵活,搬得动醉倒的水手,喜欢聊天,热情表现得含蓄温柔。他们之中没有人能听懂万叶的诗歌,还咋呼咋呼,总爱在他思考时突然打断。可他们如同旭日一般直爽的热忱也同样将他亲亲热热地包围。实在是一群甜蜜的烦恼。

    而面前这位眉眼凌厉、却又宽和大气的,正在等待他回复的女人。

    他不断地、不断地与之结缘。

    万叶笑了,轻松而畅快,他说:“——”

    词句被海风吞没,挟至迢迢山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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