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心海是有过纠结的。

    堂堂主帅,竟然在军帐里对部下作出那种事……狎昵、轻佻、严重缺乏尊重,也十足折损威严。

    她在那一瞬间几乎是无地自容的,意识清醒的同时思维高速运转,费力地想要找出补救的方法,要向五郎表达歉意,也要留住他的忠心,最好还能保全现人神巫女的气度……

    太难了,与部下交往之道太难了,但是她不得不做,她必须要学会做。

    一根绷紧的弦在松弛之后,再度被拉满,是会断裂的。

    然而五郎并不在意。

    他甚至还自己凑上来,方便她抚摸,或者,说是在索求也不为过。他表现得太平常了,衬托得似乎是她在过度反应。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难道在他的血统、他的观念里,这不算什么?

    ……太好了。太好了。心海一面歉疚着,一面又庆幸着。

    最信赖的部下在平日里是个粗神经的热心肠,真是太好了。

    与人相处,同人交流,对于下属,对于民众,对于同级别的外署官员,究竟要摆出多少面孔?既要亲切,使人如沐春风,又要矜贵,使人敬重不敢犯。珊瑚宫心海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现人神巫女”的躯壳,疲惫不堪,却像异国童谣里穿上了红舞鞋的小姑娘,一直一直地跳着舞,永远也无法停下。

    但是太好了,五郎不在意,没察觉,他的眼神丝毫不曾变过,还是那样敬慕地叫她珊瑚宫大人。

    他问她是否觉得有些累。

    心海松了口气,顺势抚了抚他的耳朵,动作放得很小心,不比一片羽毛落在湖面更轻柔,一触即离,尽力保持自然地收回手。

    “……多谢你的关心。”她没有直视他的眼睛,“这一仗辛苦你了,先去休息吧,大家都等着你呢……晚上再来向我复命吧。短期内幕府军不会再发起攻势了,这两日我会在营地里安排一些娱乐活动,你可以告诉军士们,打了这么久,他们也该歇息一会儿了。”

    这次失态便这样轻轻揭过。

    五郎不疑有他,领命便走,干脆果断。出了军帐,他吩咐守在门口的军士:“珊瑚宫大人需要静思,如无要事不可打扰。”

    而他身后,心海缩在军营粗制的硬椅上,像遁入深海的人鱼一样沉沉睡去。

    *

    心海才开始发觉一些事。

    她对五郎愈发倚重了。

    似乎也不奇怪,五郎武艺过人,又很有胆识,对战局动向嗅觉敏锐,既能够完美执行她的计划,对于她的战术一点就通,又不完全盲从,时常会冒出奇思,给予她新的灵感,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在人才匮乏的珊瑚宫军里能者多劳,她偏向于让他带兵执行重要任务、使他一路升迁、威望日重,也很正常。

    心海自然能找出许多冠冕堂皇的借口。

    再者,扬长避短乃正道,五郎外向,擅言谈,而她内敛,不喜交际,既如此,那她来处理政务,谋定策略,而让五郎去应付那些大大小小的发言工作,她便只需同五郎交代事情,又有何不可?

    战况胶着,兵力悬殊,身为弱势方的压力寻常人难以想象。订立计划、穷举每一种可能与对策已经耗费了她许多心神,这要她如何拒绝一位直爽、忠诚,相处时不必劳心揣测,又能在不擅长的交往上替她分忧的好部下呢?

    这般开解过后,心海便心安理得继续将稳定后勤军心的事交与五郎,自己窝在中军帐里偷闲看几页兵书,近乎争分夺秒地回复“能量”。

    毕竟,在紧迫的现状面前,连一点朦胧暗昧的纠纠缠缠,对她而言也是一种奢侈。

    *

    最早的时候,珊瑚宫心海最大的梦想不过是当一个幕僚,为她的主帅出谋划策,做一位深居幕后不现人前的操盘手。

    当然,梦想也只是梦中妄想而已。后来她成为海祁岛实质意义上的统治者,成为珊瑚宫军的主帅,同时是谋划者、裁定者和治理者,事务与日俱增,那些曾经自然也成为痴心谩语,做不得数,也不再被记起。

    再后来,她真正长成独当一面的领袖,为所有人所景仰、信任、依赖,也敬畏时,成长路上被现实碾过的车辙与咽下的血泪,都一并稀释进深不见底的海里。

    心海很少回忆从前,所以她也只是偶尔才会想起,自己曾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狼狈不堪,亲身上阵。

    五郎却永远记得那一日。幕府军的军号沉闷而压抑,天光昏沉,被云层掩盖得只余一线,由碎肉枯骨栽育而成的血斛一直开到他们隐匿的山洞口,满地的泥泞脏污里,少女洁白罗袜踏入其中,宛若九天仙子落凡尘。

    他也记得,在听完自己陈述的军情后,珊瑚宫大人身上的气质陡然一变,面上却笑得愈发柔婉,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令他目眩神迷的、精致的割裂感。

    严峻的战况不容喘息,可他还是显而易见的兴致高昂,在充斥着血腥气与汗臭味的临时营地里为她收拾出一处干燥隐蔽的容身所。

    也是自那时起,心海隐约意识到,五郎的忠诚,不只是对于海祁岛、对于珊瑚宫,更是对于她本人的,似乎在她褪去现人神巫女一职、卸下珊瑚宫一姓后,五郎也依旧是她忠心的部下。

    真是积劳影响理智,才让她生出这样的错觉来。心海微微阖了眼。五郎在军营里、在战场上,是勇武的悍将,但相比起来,他的政治敏感度就显得不足了。海祁岛方并不是铁板一块,这场强弱悬殊的反抗里,她在前线殚精竭虑时,后方却还有势力小动作频发,不得安宁,教她落到这般地步……若是和平时期便也罢了,现下,为了那个目标,一切庸人俗事皆得让路。

    思维网状延伸,高速运转之时,本该是极为专注、难以感知外界变化的,但不知是如何做成,心海被近处轻微的动静打断了思考。

    她被五郎安置在一处内陷的溶洞里,洞口由垂下的藤蔓遮掩,洞内生长着的发光的小灌木充作微弱的照明,若不考虑外面是遍布断箭残船的战场,这里倒像个极易被孩童青睐的秘密探险地了。

    而吸引她注意的,是洞内无端隆起的一小块岩造物,那上面放着行军水囊,与一块被小心保存的、勉强没有失了形状的干粮。寒酸、简陋,却或许已经是这支残部里能找出的、最好的招待了。

    “……”

    心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动,眼瞳却似珊瑚宫下的一方水潭,掩映在色泽梦幻的建筑与山体中心,幽深、怪异、不可直视。

    或许不是错觉。她想。

    “五郎?”心海轻轻地唤了一声。

    “我在,珊瑚宫大人。”在溶洞外近处,立刻传来回应,“您有什么吩咐吗?”

    这样啊。

    心海奇妙地安定了。

    “五郎,你过来一下。”

    洞口的藤蔓门帘立刻被掀起,生着兽耳与尾巴的少年将领规规矩矩站在她下首。

    “坐吧。”她眉眼弯弯,神态亲和,“不必如此拘谨。”

    五郎眼睛一亮,欢欢喜喜坐下,这回却挨得有些过近了。但心海已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她轻轻点一点那些食水:“这些是你送来的吧?不必这么照顾我,拿去吃了吧。”

    五郎有些惶恐又有些委屈地看着她,却是怎么也不肯的。

    “不是,不是的,听我说,五郎。”心海有些好笑,倾身靠近一点,温柔又耐心,手指轻轻搭上他护腕,“我坐镇军帐,消耗本就不及你这样冲锋陷阵在前的。而且,我现在需要你尽快恢复体力,充足精神,来替我完成一项极为重要的计划。”

    五郎服从她的安排,但还是不肯吃下那些食水,难得对她强硬。

    心海还是头一回面对这样的五郎,但这也不能让她困扰多久。

    “好吧。”她说着,从善如流地拿起那份干粮,不甚熟练地掰作两半,将较大的那份递给他,“那我们一人一半,如何?我真的吃不了这么多。”

    “听话,嗯?”她有意用了亲昵的口吻,想要软化他的态度。似乎是奏效了,五郎虽不说什么,瞧着不情不愿,还是接过了那半份干粮,低头啃了起来。

    五郎是不会让她知道的。她那句带着笑音的话一瞬间让他感知错位,仿佛回到战火尚未燃起之前,隔着小池与流水,正逗弄幼小柴犬的少女转过头,目光越过了血迹斑驳的时间,落到现在的他身上。

    心海却还当他在怄气,于是转移话题,谈起她的计划。

    若非这个小小的溶洞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些话叫旁人听去定要吃惊,难以置信这是战术向来稳妥谨慎,缜密而狡猾的珊瑚宫心海会作出的计策。

    这计划确实是大胆到荒唐,换做以前,心海是绝不会这么做的。因为她没有十足的把握。但现在不是了,就在不久之前,她便暗下决心。

    “这是只有你能完成的事,五郎。”心海温和地看着他。

    因为只有你完全忠于我。

    *

    在那次著名的会和与奇袭大胜后,整个珊瑚宫方都为之一振,战后那场例行的讲话前,心海将五郎叫去当初那个粗陋的溶洞内。

    “珊瑚宫大人?”五郎不解其意。

    心海却没有回答,只是手腕一翻,调动元素力,唤来清洁的水。

    她也为自己做了一番梳洗。

    “必须保持干净漂亮地去见士兵们呢。”她笑了笑,“我只需露个面,重头戏在你身上哦。”

    她还有许多缘由没说,也不必同他说。比如树立威信,提高名望,收拢人心,还有,震慑异议者。

    五郎却低落起来,耳朵压下,尾巴也无精打采地低垂,他是嬉笑怒骂都很鲜明的那类人,因此心海无需多费心思便能注意到他的情绪。

    “怎么了?”她问,“作战不是很成功?”

    “不是的,珊瑚宫大人。”功勋卓著的少年战将此刻沮丧无比,“之前都是我无能,才委屈您睡在这里。”

    仙子即便踏入凡尘也清丽无双,但她本该高悬在九天之上,在富丽的宫殿里,在重兵把守的中军帐内,而不是在潮热闷臭的地洞中。

    他内心自责之时,却听到他的珊瑚宫大人发出一声轻笑,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温柔,简直令他耳热。

    “五郎,不要有造神之心。”心海的手中凝出一尾水做的游鱼,鱼儿亲吻少年人的鼻尖,而后散开,洗去他面上的脏污。她并不擅长亲身杀敌,但她对元素力的掌控精细入微。连日的行军让五郎的头发与耳朵都沾染上尘土与泥渍,而心海自如地操纵着水元素,细致地为他做着清洗,细小的水流裹挟着污垢从他身上离开,竟不留一丝水渍,唯有空气中残存湿润的潮意。

    她将这事做得仔细又优雅,仿佛主人梳理爱犬的毛发,实际用时却很短,似乎对这类事情很是娴熟。

    五郎的心绪便也像受过一次柔缓温凉的洗涤,变得平静。

    “接下来就是你要表现的场合了。”心海揉了揉他重归干净的耳朵,“我之后要回珊瑚宫一趟,应急事项都已写好,你也要记得随机应变。”

    她的目光并未落在实处,心里逐步列出应当清算的名单,神色隐带叵测。

    却已全然忘却自己正做着此前因在意而极力避开的动作。

    而五郎默不作声,任她施为,面上显然很是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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