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有些事情,第一次发生是意外,若是引以为戒,就此克制住了,倒也能当作无事发生。但一旦开了第二次的口子,之后的便是自然而然地侵入意识了。

    五郎的耳朵之于心海,就是这样。

    等到反应过来时,两个人对于这件事都已经可怕地习以为常了。

    甚至,心海悲哀地发现,揉耳朵居然成了她恢复“能量”的方式之一。

    谁能拒绝毛茸茸呢?她宽慰自己。

    至少她不能。

    五郎是心海一手提拔的亲信近臣,他们常驻军营,时常见面,但对话大多数时候都围绕着舆图战场,谈完正事便匆匆分别,彼此都很忙碌。五郎是与士兵同吃同住的将领,能够一起开怀大笑,深受亲近爱戴,既是上下属,又像兄弟朋友,心海便难以做到了,她的身份与性格都不合适。她的劳顿更胜于他,又不能时时保持精力充沛,所以当“能量”不足时,她便会在下一次作战会议结束,或者军士向她复命后开口。

    “五郎,你过来一下。”

    这是很寻常的一句话,乍一听不过是珊瑚宫大人留五郎大将有别的安排或要事商量,但由这句话维系的两人都心知肚明,这是被默契保留下来的暗号,是寻求慰藉的讯息。

    旁人都走开后,心海才放松下挺直的背脊,流露出寡淡的倦色。她揉了揉眉心,招手让五郎坐在她身前。他们挨在一起,心海一手从公文堆里抽出一本兵书翻看,另一只手去寻五郎那对从头发当中支立起来的耳朵。从兽耳到蓬松的短发,她一会儿揉乱,一会儿梳理平整,随心所欲,不得章法。五郎原本端正的身姿过不了多久就坚持不住,软绵绵地塌下去,身后的尾巴懒洋洋地摇,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完全折服于她随性的手法下。

    慰藉是双向的。

    他们这样或多或少是有些逾矩了,可是五郎似乎根本不曾意识到,对她的亲近予以欣然回应,而心海对此默认,无论承认与否,她并不想戳破这份舒适暧昧的泡影。

    有时候他们都太累,渐渐地,心海抚着毛发的动作越来越慢,间隔越来越长,最后更是直接放在五郎头上。而五郎的尾巴也慢慢地不再动弹。他们都睡着了。

    等到时间推移许久,下一位军士入帐,便只看见珊瑚宫大人已经将前两日珊瑚宫中送来的小山高的文件批复完大半,正一边同五郎大将商议细节,一边往白纸上写下新的作战要义了。

    那样山积波委的事务竟都能在短时间内处理得井井有条,真不愧是珊瑚宫大人!

    八酝岛的天总是阴沉,那时终日不散的雷雨尚未落下,他们隐匿在先神陨落之地,依靠神罚塑成的天堑与幕府对峙。

    苦劳得偿,连日谨小慎微的作战终于成功,珊瑚宫军信心倍增,士气亦一扫过去的低迷。面对来之不易的喘息空间,现人神巫女大人特地为将士们安排了些娱乐活动,犒劳他们的辛苦与坚持。

    军营陷入短暂的放纵时,并不得见珊瑚宫大人。

    五郎一路走到有流寇出没的海岸,才远远看见背对他坐在近岸礁石上的珊瑚宫心海。她抱着膝盖,将面颊贴在上面,月光落在她莹白的长袜与鳍一样裁剪的衣摆上,愈发显得她像一尾搁浅在岸上的人鱼。

    那样纤弱而姣美的背影他在梦里也无法忘却。

    八酝岛周围的海水总是泛着灰色,靠近那座峡谷时更是漫溢生灵无法承受的深紫,这里不适合人类居住,也不适合游鱼生存。

    唯有海祁岛——

    五郎想。

    唯有海祁岛,自渊下浮出,有着与鸣神治下任何一座岛屿都大相径庭的风貌,海水是明丽的蓝色,宫殿由珊瑚枝与扇贝堆砌而成,那样的地方才能与美丽的人鱼相称。

    后来战争结束,他们终于回到海祁岛,不是锁在堆满待处理要件的中心建筑,而是在开阔的海滩。

    举众欢腾的庆典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放松,至少不包括要筹备人手与安排安保的心海,让人们安定快乐是她的职责,虽然她已能从这份劳碌中获得满足,但疲惫总是不可避免的。

    篝火燃尽,人烟散去之后,等她安排完工作,已是后半夜了。

    在天明之前,她尚还有半个夜晚可以稍稍纵情。

    心海闭气,扎进了海水里,愈游愈远,愈潜愈深,一直到星月不照之处。但海里并非漆黑一片,泛着磷光的群鱼经过了她,在她的处所分开时,看着仿若将她包围,有小小的鱼儿掉了队,冒冒失失地撞上她鼻尖。她舒展着身体,似乎也长出了腮与鳍,成为一尾鱼,在海中翻涌、遨游,感到久违的安逸与宁静。

    在身体达到极限以前,她自如地浮上海面呼吸。

    不知到了哪个时辰,天幕还是深蓝,海天交接处却已经透出白色。心海慢悠悠游到靠岸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它被海水日复一日冲刷得失了棱角,相当光滑,她便坐在上面发呆,任由海风缓慢地吹干身上的水,等待日出到来。

    东边的海水泛起光亮,日轮还不曾升起,天穹便已经被照亮了大半。再过不了多久,现人神巫女大人的一天便要开始了。她该回去了。

    心海转身面朝岸上,却看见了五郎。

    少年将领盘腿坐在海滩上,手肘抵着膝盖,一手撑着脸,没个正形,目光却牢牢地盯着她,不知已在那里待了多久。

    心海怔了怔。

    五郎其实也说不准自己是不是在等她。庆典结束后他们都有事做,忙完他没见着心海,问过最后离开的几个人,都说不曾见过珊瑚宫大人往宫中走,于是他沿着海岸线走了一圈。他不担心心海会遇到什么麻烦,这里已经是重新整顿过后的海祁岛,加强巡逻的士兵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点,只是他也还不想回去。

    等他转完一圈,还是一无所获,正打算回去眯一会儿时,远远地,他看见海上浮出一尾美丽的人鱼。

    正如他梦中所见,明蓝的海水与珊瑚枝的宫殿,才最适合她栖息。

    他便安静地坐下来,像是害怕惊扰,又像是猎犬在守卫珍宝。视线半点不曾偏移。

    心海回头了,动作是将要起身回岸的前兆。五郎双腿发力,只靠腰腿的力量便利落地起身,毫无迟疑地,他向她走过去。

    海水一直没到他的肩膀,五郎终于走到那块礁石前,向她伸出手:“珊瑚宫大人,请您小心些,我会拉着您的。”

    心海却动也不动,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在这样无言的注视下,五郎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脸也不受控制地发热。他不知所措,终于想起面前这位少女水性过人,哪里需要他多此一举。真是丢脸,他现在只希望天能亮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好让她别看见他面上窘迫的情态。五郎先支撑不住,移开视线,手却还固执地向她伸着。

    于是什么都不必说了。

    夜色行将褪去,一切都无处遁形。

    心海倏地发笑。她笑得好轻,轻过幼鸟最细嫩的绒羽。她笑得很好听,超过世上任何一样乐器奏出的曲。她自幼生长在海祁岛,与游鱼为伴,能轻松潜入深深的海底,可现在她仍像个不谙水性的小姑娘,将手递给面前的少年郎,让他小心翼翼牵着回到岸上。

    海潮轻轻推搡着他们向前,浮力让身体变得轻飘飘,五郎却走得很稳当,紧紧拉着她的手。心海长长的袖摆漂在水面上,绣线上的珠粉粼粼闪光,仿若星河倒转,晨曦映照着这一双少年少女,白昼与黑夜在她身上交汇。

    他们湿淋淋地松开手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心海的小指在五郎手心轻轻一勾。

    五郎蓦地烧红了脸。

    大御神在上,他的心跳是不是太响了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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