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辰寡宿

    *

    璃月人代代相传,绝云境中有仙闻。

    重云是见过仙人的,但不是在云雾飘渺的石林,而是在旅者走夫往来的望舒客栈。那位大圣虽居于人烟纷扰的交通枢纽,出尘的冷淡却毫无遮掩,与热闹的人间扦格难通。

    而眼前人也是如此,无情无欲,无悲无喜,纤尘不染,在山岚霭霭笼罩着绝云峰峦的清晨,好似要羽化登仙而去。

    但给他熟悉感的并非她与那位仙家相近的气质,而是更为玄妙、却也更为质朴的什么——

    “申鹤……”他脱口而出时毫不犹豫,却在之后莫名踯躅,似乎揣揣,似乎困惑,更似一种不敢置信、近乡情怯的迟疑,重云小心翼翼地唤,“……姨?”

    申鹤的目光遥遥落在他身上,旁人也许只能看见一个衣衫湿透、狼狈不堪的少年,在她眼里,那却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热焰,晨露湿重,日出之前,阴气最盛,然而这火焰灼灼,一切阴邪污秽都威怖逃离。

    她当然认得他。

    千年难遇的纯阳之体。

    与她同出一脉。

    *

    便是历史悠久的驱魔世家也视为盛事,邀请众多旁系来本家庆贺。那样的事,申鹤本是无缘的,或许是为沾沾喜气,又或许是长辈做了别的考量,总之,她也被带去,却是锁在偏房,三申五令不得擅动,尤禁外出。

    申鹤并无所谓,只是她虽不去找麻烦,麻烦却也来找上她。

    那样小的孩子,是如何逃脱过大人的监视,跑到这么远来的?这还是间上锁的院子。

    小小孩童生机蓬勃,阳气当发,即便那时的申鹤还未见过多少世面,也隐隐预感到来的是怎样糟糕的大人物。

    她拉下脸:“出去。”

    只短短两个字。

    才将将可称作少女,正是初显亭亭的年纪,真难以想象恶鬼一般的凶相会出现在这样一张脸上。

    那孩子却一点也不怕她,直白地问:“你是谁呀?从没见过你。”

    申鹤重复道:“出去。”

    他却似乎以为她在同他游戏,于是也兴致勃勃学着重复了一遍。

    申鹤正襟危坐,一边觉着棘手,一边竟在放松——自然,没有人能发觉,因为是对着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么?她并不想那么多,只是恹恹道:“这几日你没见过的人应当有很多。”

    毕竟来了那么多旁系远亲。

    “不一样。”那孩子摇头,以一种灿烂到令妖邪悚然的天真表情说道,“只有你是一个人。我没见过你这样的。”

    “现在你见到了。”申鹤并不看他,凶巴巴又坦荡荡,“我就是一个人。”

    小孩子吃吃地笑,好像觉得很有趣,他还不够高,因而爬上椅子还要跪坐着直起身,手肘撑着桌面凑近她:“我叫重云!你叫什么?”

    申鹤的目光自空气中虚无的点凝实,落在他身上。他还很小,天性自然,不知往后会被雕琢成什么模样,只是现在显露出的部分,已经足够使她费解。他们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重云!你怎么在——你怎么和……”惊慌失措的大人终于找上这里,捂住他的眼睛,将一脸懵懂的稚童带离。那人的牢牢护着怀中孩子,用力得有些粗暴,眼睛却也避开端坐的少女,仿若避开不干净的秽物,轻轻啐了一口:“煞星。”

    那孩子不会受到什么责罚。申鹤心知肚明。那是她该受的事。

    这或许是最后一面了,以后也不会再来这里。申鹤闭眼,默诵起咒诀。

    常言道,命犯孤辰,命犯孤辰。

    孤辰,恶煞也。

    她便是孤辰本身。

    *

    “你长大了。”

    这是时隔多年后,申鹤对重云说的第一句话。听不出任何感情波动,只是在陈述事实。

    重云双目一亮。他藏不住心事,显然是很高兴见到她的模样,明明只在幼年见过一面,却仍像当时那般毫无顾忌地亲近她,不论她是凶还是冷,不论她前后变化有多大。

    他张口,一句话还未说出,便先打了个喷嚏。

    重云的脸顿时通红,窘迫万分,年轻男孩子难免好面子些的,但还不等他想出什么挽救的话,又是接二连三的喷嚏,这下耳朵也发赤。

    “受凉了?”申鹤的语气寡淡,半点问句该有的上扬都不显。春寒料峭,清晨山中无日照时尤为湿冷,重云像是刚从水里出来,穿着一身湿衣裳在山间行走,正是山风最强的时候,他热腾腾的面色不仅只是因为羞窘,着凉受冷在所难免。

    绝云间人迹罕至,而仙家洞府多位于山顶,贸然带人进入是否会被视为不敬暂且不提,不论哪座洞府离这里都颇遥远,再冒着山风往上走实在不算良策。

    “跟我来吧。”申鹤转身,避开山路,往林草丛生的地方走,步履之果断,似乎对这里很是熟悉。重云竟也烧糊涂了似的,虽然不解她要做什么,却也毫不怀疑地跟她走。

    是一处小小的营地,似乎才遗弃不久,简易搭起火堆支起锅,还有帐篷和失落的笔记。绝云间确实人烟稀少,但仙家传说也挡不住好奇与贪欲,仍旧有冒险家与盗宝团出没此地,留下人的痕迹。亦有采药人在山涧旁搭建茅草屋居住,但山脚也离得太远,不如藏匿于山腰的营地来得方便。

    申鹤用枪尖挑开营地里残存的物件,不知在翻找些什么,重云却一点就通,解开随身的行囊。谢天谢地,火折子没有完全被泡透,勉强还能升起火星,柴火被浇灭过,但营地的角落里还堆着一点干柴,重云便搬来折断、堆砌,而后慢慢的,火势蔓延,焰芯烈烈而动。他的动作相当熟稔,俨然已经习惯在野外生存,反倒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样的申鹤站在原地,不声不响,看起来束手束脚,略显笨拙。

    她却也半点不觉尴尬,重云做完这些似乎开始发汗,抹了把脸,申鹤便指示他脱了衣裳去烤火。

    “这、这怎么行……!”重云顿时无措起来,只是他的脸本就已经够红了,再添一把柴也看不出变化,申鹤不明白他在忸怩什么,这分明是理所应当的事。

    “你在发烧。”她冷静地指出。

    “我的体质并不会那样。”他振振有词,“湿冷之境正有利于修行!”

    申鹤垂眼,枪尖在营地前划过一线,金光一闪没入地缝间。重云一愣。她的本事与他同源,迈入修行之路后又大相径庭,但只此一枪他便意识到,她的术法在他之上。

    他们都是修行人,装作面若寒霜,压抑着天性中的凶暴与热狂。

    布下阵法,申鹤走向他。他们一站一坐,本就有身长之差,短短几步路,重云看着她居高临下地近身,竟莫名紧张起来,汗毛竖起,喉头吞咽了一下。有点……奇怪。

    申鹤俯身按住他,亲自替他解衣。

    重云剧烈地挣扎起来。他虽发热,身体不如往常有力,但长年累月地强健体魄,身体底子比起更注重修心的申鹤到底要好上一些,她一时不查,竟被他挣脱了去。

    重云嗓子也发哑,真真是羞愤欲死:“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你……你转过去些,不要看!”

    申鹤面上的波动如同绒羽落入静湖,浅淡又难以忽视,重云看清了她的困惑。他被当作了孩子对待,这一事实叫他很是不服气。

    她却也不坚持,转身背对他,朝着空气说话:“我已施了阵法,你待在此间烤干身体衣裳,不要走动,我去山下讨衣被与药方。”

    露宿郊野的冒险家总是和衣而眠,至多准备睡袋,病人发热时需要的棉被是万万没有的。

    “啊?”重云受宠若惊,“不用……”

    推拒还未说完,申鹤已经没了身影。

    他叹了口气,乖乖脱了湿透的外袍与上杉,露出伤痕累累的臂膀,他刻苦修炼,又常年在山中行走,难免磕碰。但他已经不是会专程跳进冷泉里泡水的年纪了,如此狼狈,不过是少年方士救下失足的采药人,却自己落入深深的池水。火焰裹挟着源源不断的热浪扑面而来,重云将湿衣裳摊开来烤,自己却坐得远许多,打算就着空气晾干身子,习惯性地对热源避之不及。

    干柴堆里传来爆裂的哔剥声,帐篷背风,听得见石林间山风的尖啸,却感受不到冷意,那些都被隔绝在外,仅存闷响。

    重云本是在打坐修炼的,但他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时,他甚至想不起自己在哪里,头昏昏沉沉,鼻子堵了,嗓子也发干,周身绵软无力,一时像被扔进锻刀的炉子炙烤,一时又如坠冰窟。身上很重,重云花了好一阵子才发觉那是一床被子,模糊的视野里有个身影,像是一团墨水在白纸上洇开。

    “醒了?”

    是个清清泠泠的女声,在他一团混乱的世界里垂下一根清明的蛛丝,叫他下意识想要抓在手里。

    他连需要回话这样的常识都忘了。

    那个身影走过来,将他扶着坐起。“能自己喝药吗?”申鹤问。

    “……药?”重云茫然地重复。

    申鹤将调羹递给他,重云努力盯着她的手,想要聚焦,却在这个过程中注意力再次跑偏,涣散,从外看来,就成了一直在发呆。

    申鹤便收回手,转而自己舀起一勺汤药,递到他嘴边。

    重云的嘴唇碰了碰调羹,微乎其微地避开了。

    久违的,申鹤感到了棘手,一如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苦?”她努力猜测,山下郎中开出的药或许对于孩子还是太苦了,她幼时也曾隔墙听见不愿喝药的孩子大声哭闹。

    于是她说:“喝完我去采树莓。”

    重云才稍微摇一摇头就发晕,只能顿住,因无力而声如蚊呐:“不能喝热的。”

    “郎中说这药应当趁热喝。”调羹中的药液开始变凉,申鹤将其倒回碗中搅拌,“我加了性寒的清心,还有镇热的符箓。”

    他缓慢地眨眼,似乎在考量,然后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申鹤再递出调羹时,重云就乖乖张口喝完了整碗药,完全不曾喊过苦。

    但她还是出去一趟,洗净了树莓喂给他一点,才扶他躺下。

    “睡吧。”她说。

    重云便闭眼,呼吸平缓,几乎立刻沉入睡眠。

    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任她摆弄。

    重云醒过几次,又不知不觉睡去,有时候他连自己是否还在梦中都无法判断,但柴火一直烧着,是一团赤金的颜色,那里也永远坐着一个人影,像一张洇了墨水的白纸,静默而安定。

    他的烧反反复复,去了又起,有时候也会说些胡话,申鹤并不理,只埋头熬药,换掉他额头上的湿巾,或者做自己的修行。但重云清醒时,申鹤一定会回他的话。他说:“对不起。”她便答:“没什么。”他说:“之前不懂事,去雪山泡冷泉修行……那以后,一旦发烧就要很久。”她道:“那种方法,肉体凡胎不可行。”

    重云沮丧起来:“纯阳之体……”他慢腾腾地翻身,毛巾掉了都没发现,申鹤正跪坐在他枕边,才帮他换完湿毛巾,重云额头抵着她膝盖,极轻地蹭了蹭:“我总有一天会克服的。”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嗯。”申鹤以指尖碰了碰他额头,烧还是没退。

    “那时,我就……”重云说话已经开始含糊,他判断不出这些话是真的说出口了,还是仅存于生病时的幻象,“泡温泉,然后,合群一点……”

    家族视若珍宝的纯阳之体也会有这种烦恼吗?

    申鹤低头看他,少年人双颊通红,以一种依恋又克制的姿态靠着她。

    他喃喃道:“谢谢你照顾我。”

    因命格特殊,被讲究颇多的家族忌惮、疏远;因仙凡之别,敬爱的师长也不欲将她久留身侧。孤辰生来凶煞,注定茕孑,申鹤本就厌离人世,并不自苦。然而。

    孤辰的煞气好像冲撞不到纯阳。

    纯阳也不必忧虑被孤辰激起冲动上头。

    生来带着心境与体质缺陷的两个人,在日复一日的修行中,将矜持养成了身性的一部分,做什么都似隔着薄冰。

    烧了好些天,重云的病才大好。他忘了不少事,也记得一部分,最糟的是,他不清楚哪些是梦中臆想,而哪些是实际发生。

    “我……我发热时,有做什么失礼的事吗?”他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敢问出口。

    申鹤仍旧寡淡,下垂的眼角只显得疏离:“没什么。”

    重云相信了,松了口气。

    他从来都藏不住心事。

    申鹤移开目光。她的面上少有波澜,无情无欲,无悲无喜,白发在阳光下晃眼得近乎透明,像是仙鹤的翅羽,在云缠雾绕的绝云间飘飘摇摇,仿佛下一刻便要登仙。

    然而现在,红绳绑缚了这位人间客,将她留与红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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