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皇女与浪客
-万叶&菲谢尔，中二小孩贴贴向
*
“万叶？”
菲谢尔从神像后探出身子，发辫上的蝠翼装饰也晃了晃。
她惊讶地看着坐在另一侧的少年人，若非绣着红枫的衣袖在绿草里逶迤的一角，从她来时的角度看，他完全足以被神像遮蔽身形。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一句话问到末尾，音量已由最初不自知的拔高转入极轻的低微。
因为那少年侧过上身转向她，露出一杆放了线的鱼竿，他一边示意，一边举起空出的那只手，竖起食指贴近唇畔。
或许是觉出这样不太好，他弯起眼睛，用眨眼和微笑代替问好。
菲谢尔愣了一秒，恍然大悟、煞有介事地点头，继而屏息静气，蹑手蹑脚靠近他，蹲下。
她用气声问：“上钩了吗？”
万叶也用气声回：“快了哦。”
菲谢尔立刻不说话了。
她盯着钓竿的样子，瞧着比垂钓者本人更紧张。
没等上太久，竿尖被拉扯着向下坠了坠，万叶看着优哉游哉的，提线时动作却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冗余。
“日安，皇女殿下。”他恢复音量，嗓音也像风，清煦而和缓，“本来还以为多钓了些……嗯，您与奥兹阁下介意一起分享烤鱼吗？”
奥兹此前一直很识眼色地没有出声打扰，也因此菲谢尔才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她脸色微红，眼睛也瞥向一边，嘴上却镇定自若地清清嗓子：“咳、既然是吾忠诚精干之宫廷侍卫长的恳切请求，本皇女赐汝与幽夜之主同席之荣光也并无不可。”
于是二人一鸦享用了一顿特色烤鱼。
“真是奇妙，我见万叶卿仅仅使用了盐作为调料，却能有这番风味！简直是……包罗万象的洒脱真意！”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最为赞不绝口的是奥兹。
“谬赞了，奥兹阁下。”万叶彬彬有礼地微笑，“原本应该用风干一夜的鱼干，但眼下条件不够，只可稍作加工，味道没有折损太多、能让你们赏鉴已是万幸。”
他用风元素做的速食鱼干。
菲谢尔觉得他风轻云淡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很厉害，模模糊糊感受到一种异国人含蓄的韵味，似乎……可以为她所用。
或许下次可以看看更有璃月稻妻特色的小说。
她想着，舔了舔唇上烤鱼脆焦的碎屑，矜持道：“不错，汝之烹饪风味独到，可纳于忘忧之御膳园中，赐汝随本皇女进入幽夜净土宫城，觐见断罪之皇帝皇后，共赏宴乐之殊荣。”
奥兹：“小姐的意思是，今晚来尝尝她的手艺吧。”
万叶的讶异只持续了很短一瞬。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笑道。
*
海岛一行过后，菲谢尔带几位朋友到家里玩，主要是让他们尝尝莫娜口中一绝的炖肉和冷盘肉。年轻人们往家庭餐桌前一坐就显得拥挤起来，热热闹闹、吵吵嚷嚷，愿意陪女儿扮演皇女臣民，菲谢尔的父母自然也是高兴她能交上这么多知礼又可爱的朋友。
几位朋友都是潇洒之人，否则也不会一个照面便能结伴去神秘海岛长途旅行，返程以后小聚一次又各自分开，彼此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很少碰面，连道别都不会特意提。
虽然从不曾宣之于口，但菲谢尔确实感到了寂寞。体味过缤纷的夏日幻梦以后，这种往日习以为常的孤独突然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所以在星落湖意外遇见本以为早已离开的万叶之后，没有过多考虑，菲谢尔便邀请了他。她怀念那种拥挤的温暖，哪怕只是多一个人。
“食物只是凡骨肉胎所受的桎梏，为射落世界之兽，必须突破尘俗欲望，编织通向命运之间的道路。”菲谢尔哼笑道，“但本皇女并不会将此等深重的命运同等加筑于你，宫廷侍卫长，汝就心怀感恩地受用圣恩吧！”
她将两盘菜肴放在万叶面前。
奥兹介绍道：“这一道是‘祝圣交响乐’，这一道是‘常夜夏宫蜜吐司’，都是小姐的得意菜。”
“衷心感谢皇女殿下能够亲自下厨，在下不胜荣幸。”万叶双手合十，“那么，我开动了。”
冷肉拼盘精美的摆盘中似乎传言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深奥，万叶睁眼时透过菲谢尔惯常掩在脸上的指间看见她的眼睛，那是种非常漂亮的颜色，青翠欲滴，满溢深林般蓬勃的生机，万叶亲近自然，于是也不会错过那片碧叶中流转的期待之色。
这也是菜肴的秘密之一吗？
他笑了笑，认认真真地吃光了盘子里的晚餐。
“非常美味，皇女殿下的饭菜不仅能够饱腹，对我而言也是慰藉。”
而后，万叶心怀愉悦地看着翡色的新叶被雨水浸润，在阳光下折射出灼人的亮彩。
“真的吗？！”菲谢尔双颊发烫，她克制不住上扬的嘴角，扭过头抬高声音：“当——当然，本皇女的手艺可是万园之辉！”
她的兴致显而易见地高昂，似乎是第一次与旁人分享厨艺，说出的话在拗口与正常之间反复切换而不自知，但餐桌上的其他人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就连奥兹也没有提醒她这一点。吃过饭，菲谢尔又拉着万叶去自己的书房。
“我听旅行者说你喜欢吟诗，各国的诗集我家都有一些，你出来旅行，我全家都是冒险家，冒险志和小说是最多的，想看什么都有。”她洋洋得意，“这里本来是父皇与母后的藏书阁，后来又为我所继承扩充，万千世界、诸般命运之理皆荟萃于此，如何？”
高高的书架铺满墙壁，一直延伸到天花板，菲谢尔登上书梯，一面如数家珍地取出一本本自己的推荐书目，一面询问他的喜好，精准地找出藏书位置。书桌上本就堆了一摞精装书册，她便支使万叶接好书籍叠放在地上。
“书房的地毯是最舒服的。”她站在梯子上说着，头也不低。
书房的绒布椅子还空着，他们却直接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倚着书架靠在一起看书，被纸墨的香气包围，菲谢尔有一瞬间感到一种幸福的眩晕。
原来是万叶的白发在灯光下晃了她的眼。她仔细去看时，当中那一抹红色却并不张扬，服帖地垂下。
她挨过去，指着书页上的图案同他讲述。置身书海总有宁静的氛围，纸页翻飞，故事与诗篇在墨迹里复现，此间没有断罪皇女与浪人武士，只有一双亲近文字的少年少女，时而凑在一处喁喁私语，时而各自翻阅互不交流，堆叠整齐的书册逐渐凌乱地散落一地，却并无损坏与折痕。
直到父母来敲门，两个孩子才发觉夜已经很深。大人们盛情邀请，当夜万叶宿在菲谢尔家，浴室的香氛是水果味，皇帝先生的旧睡衣对少年人来说有些过于宽大了，他慢条斯理地卷起袖管，在耳朵与眼睛之前，鼻子已经嗅到了来人的气息——也是同自己身上一样的、清甜到幼稚的水果味。
菲谢尔隔着一段距离便停下来，安静而新奇地盯着他瞧，像是在看什么极为稀罕的事物。
居然有朋友住在家里，太神奇了。
她晕乎乎地想着。
万叶等了等，菲谢尔还是没说话，才抬头问：“怎么了吗？”
少女一惊，声音却很小，如同呓语：“妈妈让我来告诉你，客房在楼上，床单已经换好了，新的洗漱用具也……”
她穿着柔软而有光泽的缎面睡裙，发辫放下，金发梳洗过后温驯地垂落到肩背，眼罩倒还系着。
万叶的目光在她身上一触即离，浮在空气中：“让阿姨费心了。”
“没什么。”菲谢尔像是终于冷静，轻快地说，“走吧，我带你去客房。”
“我的房间在这里，爸爸妈妈睡在楼下，卫生间在门后，有问题可以来敲门。”她又恢复了书房里那种滔滔不绝的神气，似乎有数不尽的话能同他说。
在客房门口，擦肩而过的皇后女士给了他们一人一个晚安吻，在菲谢尔骤然惊起、却撒娇一般的“妈妈！”里，万叶第一次在这位长辈、乃至他的新朋友面前失去了风度，僵硬得手足无措。
现在他们没有半点聊天的心思了，菲谢尔把万叶推进屋里，匆匆说一句“晚安”便替他关上了们。
万叶看了看新铺好的床褥，临床的窗外攀过茂盛的爬山虎，叶片在夜色里轻轻摇晃。
屋外的风越来越弱。
然而没过多久，又是一阵小而急促的敲门声。
万叶开门时，菲谢尔刚刚凹好造型。
“哼，你的深眠将平安无梦。毕竟，岂有梦魇，敢染指幽夜净土所祝圣之人……”
虽然，这次皇女殿下连眼罩都没戴。
但也不需要奥兹翻译了。
静夜无声。
“风停了……安静的世界，适合好好休息。”万叶垂目看她，轻声道， “明天见。”
菲谢尔顿时忘记了保持造型：“……你要走了？……哦，对，你该回去的。”
她还不是很擅长隐匿自己的情绪，是以失落的神色在缺乏防备时一览无余。
真不知道她的直觉究竟为何敏锐至此……难道真的是异世界的公主？
“本来想明天再提的，毕竟想法来得太突然，现在不是个合适的时候。”万叶状若苦恼地叹气，笑意却从眼睛里淌出来，“但果然旅行一事，随时出发，身随心动仍是上选——我能有幸邀请您一同去璃月吗，皇女殿下？”
*
翌日辞别双亲，菲谢尔便随万叶南下前往璃月。中途经过大片线条粗犷的原野，风早就从蒙德广场送来修女的祷词与吟游诗人的唱曲，因而万叶知道了那是风神推平高山、迎进暖风的手笔。
神明的伟力作用在自然上，更能让万叶体味到那种直击灵魂的震撼。
他同菲谢尔说起岩神的枪柄风化作了群屿，雷神一刀斩出峡谷与恶水，“而风神虽听闻久不理尘事，但仍能得到蒙德的人们虔诚信仰，想来确有其道理。”
菲谢尔早被他口中的两处邻国神迹勾住心神，很是入迷，听到他铺垫这么多原来只是为了抒发对风神的看法，接口道：“确实，教会里有许多虔信风神的忠实修女呢，比如那位戴着荆棘头冠的。”
她第一个想到罗莎利亚，绝大部分原因是那位修女的穿衣风格很有个性，或者说，很酷，深得皇女心，但奥兹却好像听到了什么无比荒谬的话一样，不可置信地重复着关键词：“‘虔信’？‘忠实’？”
菲谢尔自信地点头：“没错。有天晚上看到过，她对什么人说‘以风神巴托巴斯的名义，去死吧’这样的话，想必实在领祷吧。”
奥兹：“……”
哪怕是万叶这样的异国人，也知道风神的神名是巴巴托斯，即便记不清，也有城中每日都能听到的修女市民的祝祷加深记忆。
在这样的情况下，菲谢尔与那位修女都不清楚自家神明的名讳，身边的少女甚至觉不出那“领祷”词有何问题。
该说是天真呢，还是极度自我呢？
万叶却深感有趣地笑道：“蒙德不愧是自由之都，那位修女真是风神意志的坚实贯彻者，有机会的话，我也想见识一下。”
从清泉镇到晨曦酒庄，最近的路线要经过一座峡谷，少年少女在入口处被焦虑的商人拦下，那人见他们面庞仍显稚嫩，不由得苦口婆心道：“里面有魔物盘踞，最近骑士团还没巡逻到这里，我的货都压在里面出不来呢……”说到这里他又垂头丧气：“货倒不是问题，小命要紧，只是那些水果放久了，味道实在……唉。”
却不想这一双小年轻饶有兴致般眼神一亮，分明跃跃欲试、锐意勃发，却不约而同地装模作样收敛，女孩子半遮住眼睛，说着什么断罪、制裁、黑夜之类难懂的话，男孩子也文邹邹地说了一串小生虽不才阁下却也不必担心的宽慰之语，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们便先后进了峡谷。
又过了一会儿，一只口吐人言的乌鸦飞出来，彬彬有礼地告诉他，魔物已经被清理干净，请他去查看自己的货物。
商人将信将疑踏进峡谷内，视野里再没有魔物徘徊的影子，只有两个围着行商落脚地的锅子转悠的少年人。
菲谢尔一边将营地里搜刮出来的食材处理好，递给万叶，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着烈日当空，酷晒难忍，说着说着掩住口，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即使贵为皇女，在这样的时辰也不免困乏……”
万叶瞥见峡谷顶部投下的、切割分明的阳光与阴影，又看看坐在货箱上晃着腿的女孩子身上暗色的衣裙，心领神会：“正午的阳光确实让人想要小睡片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如何？”
皇女殿下自然满意，大手一挥：“就在此处休整吧。”
被打发去跑腿的奥兹带着商人回来，两个面对魔物很有本事的年轻人对于商人的千恩万谢，面皮却薄了起来，几番推辞还是抵不过走南闯北的商人三寸不烂之舌，被塞了一堆新鲜果蔬和钱财，面面相觑过后，还是一同收起尴尬，坦荡地受用起来。
万叶去光照下寻了一处平滑些的岩石，躺上去舒坦地休息，他喜欢这样。耳朵捕捉到靠近的脚步声，他眯起眼睛，不太热诚的邀请也带了一点笑音：“被阳光晒暖的石头很舒服哦，要试试吗？”
菲谢尔的鞋尖止步于阴影里，沉默而坚决地摇头。
她最后还是睡在货箱与干草堆里，明明看起来娇气，对于旁人的照顾接受得心安理得，指使起人来也毫无负担，像个千娇百宠、挑三拣四的小姑娘，却又总能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泄露出相反的讯息。
菲谢尔是被万叶敲击货箱的声音叫醒的。
她睡眼惺忪，没有起床气，只是仍然迷糊：“……什么？”
万叶拣掉她睡乱的金发里混杂进去的干草，放慢语速，清晰地重复：“该出发了，希望入夜前我们能找到好心人家借宿。”
风中干燥的气息昭示接下来没有雨天，他自己习惯了流浪，并不介意风餐露宿，菲谢尔在冒险家协会做调查员，对身外之物也不会太过关心，他们都是能将陋室当作宫殿的孩子。
然而，或许是幼时的教养长久地存留于心，正如万叶以浪人武士的标准要求自己，他也同样追求风雅与适时的礼数，但他总忍不住想照顾菲谢尔，并不单只是因为她是一名女士，而他空怀有一腔无处倾泄的责任心，也因为他是皇女殿下的侍卫长。
他确实享受着这场旁人眼中的家家酒游戏，主动帮菲谢尔搭建起幽夜净土的戏剧舞台。
这绝不是一种体贴。皇女殿下格外爱重他，也或许是察觉到了这一点。
何况，对他而言，照顾她着实算不上一件苦差事。只需要认真聆听，理解她的话语，最多再顺着她说上几句话，便能收获她害羞而高兴的夸奖，以及一种隐晦的、秘而不宣的黏人。
菲谢尔甩甩头发，拍拍身上衣裙的褶皱和草屑，颇有自觉地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又拿捏起趾高气昂的神态抬起眼——
“汝在笑什么？”她奇怪道。
“没什么，我们走吧。”万叶只是温煦地回复。
他们在酒庄的农户家里宿了一夜，也是凑巧，隔日酒庄就要去璃月送货，两位看着俊秀乖巧的少年人眼巴巴往商队旁一站，还没等他们说出多么精巧委婉的文辞，爱德琳便笑着同意了随行的请求。
女仆长小姐真是位亲切善良的人啊。万叶想。
能解放双脚，菲谢尔乐意至极，她拉着万叶挤上货运车，背对着他揉起小腿。
万叶到底没和真正的娇小姐这样近地相处过，对于他的疑问，奥兹解释道：“小姐在冒险家协会的调查员工作属于后援的情报部门，跑腿的正是在下，小姐自己是不会动的。如今长途跋涉，现在这样，应该是昨天晚上忘了拉伸。”
菲谢尔羞恼地扭过头：“奥兹，多嘴！”
万叶见状转移话题，说起自己以前游历时的趣事。稻妻山林有妖狸的传说，他当时与一位行商同路，便结伴而行，夏日多雨，他们在寻找避雨所时见到了一座草庵，行商喜出望外，万叶侧耳倾听，风声在此处并未减弱，只劝说不要上前。隔日早晨，万叶再去看时，哪还有什么草庵，行商睡在泥地上，一醒来便吐出满嘴的树叶与泥巴，据他所说，前一夜他分明被一位美妇人用好菜招待了。
“出门在外，还是要多留个心眼啊。”故事的最后，万叶如此总结。
菲谢尔原先还听得津津有味，到后来却眉头紧锁，疑心他明知有鬼还耍坏心，偏要捉弄自己的同路人去尝尝妖狸的手段。
万叶一脸无辜：“怎么会呢？我没有这种古怪的兴趣。”
他的面容实在很具有欺骗性。
菲谢尔轻轻哼了一声：“不许对我做出此等不恭不敬之行！”
他当然不会对她这么做，但她这样缺乏威慑力的警告会让万叶有点想要吓唬她，不过她用那只翠黛如洗的眼睛瞪着他时，他还是轻飘飘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下车后辞别商队，一路向南，璃月境内连风中飘落的叶片都是矿石与摩拉的金黄色，万叶人如其名，似乎格外偏爱各式各样的树叶，收集了许多，兴致来了，他就挑一片强韧些的，吹一曲叶笛，作两句诗。虽然抱起一捧落叶塞进行囊这样的事仔细一想很奇怪，但万叶做得太坦荡自然，菲谢尔也就察觉不到古怪，反而还会认为他风流内敛气自华，看起来真的很帅气，值得皇女殿下偷偷学习。
“哎呀……不妙。”休憩中的万叶倏地坐起身，看向遥远的天际，“雷雨要来了，我们得快点动身了。”
菲谢尔不以为意：“那是昭告命运的圣裁之雷，本皇女……”
奥兹：“这么说来，小姐与侍卫长的换洗衣服都带够了吗？希望不要也跟着被打湿了。”
“欸？！”
“在大雨中漫步，让人神志清醒。”万叶还有闲心开玩笑，“不过穿着湿衣服也不美，何况，天色将暗，找到借宿的地方才是首要。”
浪客的生活也不能只靠诗歌、美酒与刀，遮风避雨、安眠饱足也得顾及，尤其是那点残存的少爷脾气还在提醒他，总该要体面一些的。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公又不作美，雨还是下了起来，不幸中的万幸，在被彻底浇透前，雨幕昏昏中有暖色的灯光亮起。
开门的老妇人将信将疑地把灯提到身前，只看到两只湿淋淋的圆脸小猫站在门前请求收留，小猫很有礼貌，地板上的湿爪印也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廊檐下晾着的干果。
可喜可贺，小猫们找到了愿意借出屋檐和炉火的好心人。
湿衣裳晾过一晚后干了大半，万叶凑合着直接穿上，菲谢尔则换上了之前海岛旅行时候的新衣裳，披散着睡乱的金发，打着哈欠同他道早安。
“天晴了吗？”她推开窗，雨后清新湿润的气息吹入室内，“真舒服……”菲谢尔眯起眼睛，露出了晕陶陶的可爱表情。
“……咳！”被微风吹醒了脑袋的皇女立刻捡起包袱， “此间须臾的霁月光风，就如命运的转折点一般呢！愉快！”
从软乎乎变得神气十足，依旧很可爱，万叶也笑了起来。
洗漱以后便是梳妆打扮，皇女殿下的仪容不能出差错。万叶看着菲谢尔对着窗梳理金发，发梳离开时，卷翘的发尾弹起又落下，在肩背上散开，不由得有些心痒——身为男性，对女孩子的长头发生出好奇是很正常的吧——这样想着，他简直是理所当然地走过去，主动请缨要帮她扎头发，他看得出她想要同那时一样的编发。
木质的发梳没入金色的瀑布，上好的绢帛触手散落成万千丝线。
万叶新奇地感受着，好吧，好吧，他得承认，他想摸摸她的头发，想了很久了。
然而，少年人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编发的难度。这双手使刀使得漂亮，在海船上学会了编缆绳，也会给自己梳头，将过长的头发拢向一侧扎起，却发现在别人的头上施展起来与自己的大有不同，他总担心自己手劲太大扯痛她，折腾许久，还是松松垮垮，歪歪斜斜，弄得一团糟，在菲谢尔察觉异样发火前，他只能一边道歉，一边遗憾地拆掉拙劣的发辫，重新梳理顺齐，再恭恭敬敬请她亲自上手。
菲谢尔没有生气，也没有多少意外，只是得意地念了一句“愚笨！”，叫他充当镜子，帮忙看看有没有歪，自己编好了头发。作为补偿，万叶为她别上对称的两枚发饰，再戴上皇冠——完美的皇女殿下！
“还没完呢。”菲谢尔皱着眉，一手抓住他的衣袖，如临大敌一般取出了一片绯红色美瞳。
“……我觉得，皇女殿下原本的瞳色就很好看。”万叶真心实意地说道。
“……啰嗦！”菲谢尔红着脸，分明害羞又后怕，态度却很坚决，“这是本皇女的大幻梦森罗万象狂气断罪眼，必须是妖冶如玛瑙的赤红！”
海岛的幻境里她心随意动，便能成为幽夜菲谢尔的模样，但同时是小艾咪的她，就必须受住美丽的代价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皇女殿下自己是不敢动手的，宫廷侍卫长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请把眼睛睁大一些。”
“我有在努力了，你就不能快一点放好吗！”菲谢尔盯着近在咫尺的美瞳片，又立刻瞥向别处，视线乱飘，两只手紧紧揪着万叶的衣服，绞得他不得不分出一些力气去抵抗。
“可是你一直在眨眼……失礼了。”万叶也被她搞得很紧张，这毕竟是放进眼睛里的东西。
他伸手捧住她的脸，又移上来固定她的眼皮。绷带质感粗糙，然而菲谢尔已经感受不到旁的了，她只觉得美瞳片是此刻最可怕的东西。
以至于后来兵荒马乱中，究竟是怎么放进去的，她的脑中都一片空白，留不住半点印象。
菲谢尔仰着脸，后腰抵着窗台，泪水无法自控地分泌出来，在本能而快速的数次眨眼中溢出眼眶，流进鬓发里。
“……好了？”她怔怔地问。
有温热的气息扑上她面颊。
万叶松开一直提起、几乎完全屏住的呼吸：“……好了。”
他避开湿漉漉的眼睫，轻轻拭去她面上的泪水，复又扣住她松开自己衣襟伸上来的手腕：“不要去揉眼睛。”
被按着适应了一会儿，新鲜出炉的、完美的皇女殿下满血复活！
落叶萧萧，气氛肃杀，皇女的衣裙随风而动。
奥兹：“您搜罗了那么多落叶，原来是用来造势的吗，万叶阁下？”
万叶轻咳一声，镇定自若地收回手。
*
“哟，旅游回来了？”北斗倚着船舷朝他们挑眉，“我道怎么递信来要当面说，原来是直接带了个人回来？”
她这话说得坦荡，却有船员暧昧地笑出声，对万叶挤眉弄眼。
“大姐头……”万叶叹气。
往日面对他们的拆台，万叶向来充耳不闻，我行我素，眼下在年龄相仿的朋友跟前却要面子了，北斗大笑出声，大发慈悲地放过他，转而去招呼他带来的女孩子。
菲谢尔还没接触过豪放不羁的海上儿女，似乎很有些拘谨，万叶虽然略感诧异，但还是熟稔而体贴地照顾她，有他和奥兹在场，又借海岛奇遇为话题，菲谢尔慢慢放开，在陌生的环境里支棱了起来。
这下接不上话的变成船员们了。
“菲谢尔冯……什么？”
“奥兹华尔……又什么什么？”
海龙灌了一口酒，咕哝着：“听不懂，听不懂，怪不得能和万叶玩到一块儿去。”
菲谢尔的目光却追过去：“酒酣饭足，才是宴饮之乐趣。”
“啥？”
奥兹：“小姐的意思是，请为她倒一杯酒。”
“小孩子不能喝酒，果汁在那儿。”
“这么说来，按照这个世界的历法，我有三千多岁了。当然，日月流转的虚像对看破三千宇宙因果的我而言没有意义。”
海龙咋舌：“怎么跟万叶一个德行，喏，蒙德进口的冰钩钩果汁，树莓薄荷饮，一边儿玩去。”他往两个少年人手中塞了果汁，半是强迫地把他们赶到酒席外面，别来捣乱。
奥兹扇着翅膀：“小姐，不是早就试过这招是骗不过酒保吗，没到喝酒的年纪就是没到喝酒的年纪。”
菲谢尔不甘不愿地鼓起脸，没注意到万叶又一次被拆了台。
浪客的形象还在，真是可喜可贺。
风平浪静，船身在海波里轻柔地起伏，繁星圆月倒映在海水中，星斗轮转，海天一色，一时近得像回到了梦一般的夏日，身处于莫娜的幻境之岛。
菲谢尔的心也静了下来。
她咬着果汁吸管，吞吞吐吐地问：“万叶，这就是汝……最后栖身的龙首船只？”
穿过那些浮空的栈道、破碎的楼宇，幻境的迷雾中，这只威武的巨船在终点处遨游。万叶就在那里等待着他们找到他。
万叶轻声回应：“嗯。”
他们将群岛之旅当作奇遇，却也几乎不会提起那些几乎剖开过往与内心，接触本我的部分。从新相识的旅伴到“心灵之友”的转变在神奇的装置下来得猝不及防，但事已至此，无可否认，这让他们有了一种奇异的亲密。
就算没有那些幻境，他们也会成为好朋友。
缔造幻想国度的皇女如此坚信。
于是她挨过去，和他碰杯。
“眼光不错，以幽夜净土的皇女之名赐汝祝福，我之侍卫队长。”
-万叶&菲谢尔，中二小孩贴贴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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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叶？”
菲谢尔从神像后探出身子，发辫上的蝠翼装饰也晃了晃。
她惊讶地看着坐在另一侧的少年人，若非绣着红枫的衣袖在绿草里逶迤的一角，从她来时的角度看，他完全足以被神像遮蔽身形。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一句话问到末尾，音量已由最初不自知的拔高转入极轻的低微。
因为那少年侧过上身转向她，露出一杆放了线的鱼竿，他一边示意，一边举起空出的那只手，竖起食指贴近唇畔。
或许是觉出这样不太好，他弯起眼睛，用眨眼和微笑代替问好。
菲谢尔愣了一秒，恍然大悟、煞有介事地点头，继而屏息静气，蹑手蹑脚靠近他，蹲下。
她用气声问：“上钩了吗？”
万叶也用气声回：“快了哦。”
菲谢尔立刻不说话了。
她盯着钓竿的样子，瞧着比垂钓者本人更紧张。
没等上太久，竿尖被拉扯着向下坠了坠，万叶看着优哉游哉的，提线时动作却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冗余。
“日安，皇女殿下。”他恢复音量，嗓音也像风，清煦而和缓，“本来还以为多钓了些……嗯，您与奥兹阁下介意一起分享烤鱼吗？”
奥兹此前一直很识眼色地没有出声打扰，也因此菲谢尔才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她脸色微红，眼睛也瞥向一边，嘴上却镇定自若地清清嗓子：“咳、既然是吾忠诚精干之宫廷侍卫长的恳切请求，本皇女赐汝与幽夜之主同席之荣光也并无不可。”
于是二人一鸦享用了一顿特色烤鱼。
“真是奇妙，我见万叶卿仅仅使用了盐作为调料，却能有这番风味！简直是……包罗万象的洒脱真意！”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最为赞不绝口的是奥兹。
“谬赞了，奥兹阁下。”万叶彬彬有礼地微笑，“原本应该用风干一夜的鱼干，但眼下条件不够，只可稍作加工，味道没有折损太多、能让你们赏鉴已是万幸。”
他用风元素做的速食鱼干。
菲谢尔觉得他风轻云淡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很厉害，模模糊糊感受到一种异国人含蓄的韵味，似乎……可以为她所用。
或许下次可以看看更有璃月稻妻特色的小说。
她想着，舔了舔唇上烤鱼脆焦的碎屑，矜持道：“不错，汝之烹饪风味独到，可纳于忘忧之御膳园中，赐汝随本皇女进入幽夜净土宫城，觐见断罪之皇帝皇后，共赏宴乐之殊荣。”
奥兹：“小姐的意思是，今晚来尝尝她的手艺吧。”
万叶的讶异只持续了很短一瞬。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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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一行过后，菲谢尔带几位朋友到家里玩，主要是让他们尝尝莫娜口中一绝的炖肉和冷盘肉。年轻人们往家庭餐桌前一坐就显得拥挤起来，热热闹闹、吵吵嚷嚷，愿意陪女儿扮演皇女臣民，菲谢尔的父母自然也是高兴她能交上这么多知礼又可爱的朋友。
几位朋友都是潇洒之人，否则也不会一个照面便能结伴去神秘海岛长途旅行，返程以后小聚一次又各自分开，彼此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很少碰面，连道别都不会特意提。
虽然从不曾宣之于口，但菲谢尔确实感到了寂寞。体味过缤纷的夏日幻梦以后，这种往日习以为常的孤独突然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所以在星落湖意外遇见本以为早已离开的万叶之后，没有过多考虑，菲谢尔便邀请了他。她怀念那种拥挤的温暖，哪怕只是多一个人。
“食物只是凡骨肉胎所受的桎梏，为射落世界之兽，必须突破尘俗欲望，编织通向命运之间的道路。”菲谢尔哼笑道，“但本皇女并不会将此等深重的命运同等加筑于你，宫廷侍卫长，汝就心怀感恩地受用圣恩吧！”
她将两盘菜肴放在万叶面前。
奥兹介绍道：“这一道是‘祝圣交响乐’，这一道是‘常夜夏宫蜜吐司’，都是小姐的得意菜。”
“衷心感谢皇女殿下能够亲自下厨，在下不胜荣幸。”万叶双手合十，“那么，我开动了。”
冷肉拼盘精美的摆盘中似乎传言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深奥，万叶睁眼时透过菲谢尔惯常掩在脸上的指间看见她的眼睛，那是种非常漂亮的颜色，青翠欲滴，满溢深林般蓬勃的生机，万叶亲近自然，于是也不会错过那片碧叶中流转的期待之色。
这也是菜肴的秘密之一吗？
他笑了笑，认认真真地吃光了盘子里的晚餐。
“非常美味，皇女殿下的饭菜不仅能够饱腹，对我而言也是慰藉。”
而后，万叶心怀愉悦地看着翡色的新叶被雨水浸润，在阳光下折射出灼人的亮彩。
“真的吗？！”菲谢尔双颊发烫，她克制不住上扬的嘴角，扭过头抬高声音：“当——当然，本皇女的手艺可是万园之辉！”
她的兴致显而易见地高昂，似乎是第一次与旁人分享厨艺，说出的话在拗口与正常之间反复切换而不自知，但餐桌上的其他人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就连奥兹也没有提醒她这一点。吃过饭，菲谢尔又拉着万叶去自己的书房。
“我听旅行者说你喜欢吟诗，各国的诗集我家都有一些，你出来旅行，我全家都是冒险家，冒险志和小说是最多的，想看什么都有。”她洋洋得意，“这里本来是父皇与母后的藏书阁，后来又为我所继承扩充，万千世界、诸般命运之理皆荟萃于此，如何？”
高高的书架铺满墙壁，一直延伸到天花板，菲谢尔登上书梯，一面如数家珍地取出一本本自己的推荐书目，一面询问他的喜好，精准地找出藏书位置。书桌上本就堆了一摞精装书册，她便支使万叶接好书籍叠放在地上。
“书房的地毯是最舒服的。”她站在梯子上说着，头也不低。
书房的绒布椅子还空着，他们却直接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倚着书架靠在一起看书，被纸墨的香气包围，菲谢尔有一瞬间感到一种幸福的眩晕。
原来是万叶的白发在灯光下晃了她的眼。她仔细去看时，当中那一抹红色却并不张扬，服帖地垂下。
她挨过去，指着书页上的图案同他讲述。置身书海总有宁静的氛围，纸页翻飞，故事与诗篇在墨迹里复现，此间没有断罪皇女与浪人武士，只有一双亲近文字的少年少女，时而凑在一处喁喁私语，时而各自翻阅互不交流，堆叠整齐的书册逐渐凌乱地散落一地，却并无损坏与折痕。
直到父母来敲门，两个孩子才发觉夜已经很深。大人们盛情邀请，当夜万叶宿在菲谢尔家，浴室的香氛是水果味，皇帝先生的旧睡衣对少年人来说有些过于宽大了，他慢条斯理地卷起袖管，在耳朵与眼睛之前，鼻子已经嗅到了来人的气息——也是同自己身上一样的、清甜到幼稚的水果味。
菲谢尔隔着一段距离便停下来，安静而新奇地盯着他瞧，像是在看什么极为稀罕的事物。
居然有朋友住在家里，太神奇了。
她晕乎乎地想着。
万叶等了等，菲谢尔还是没说话，才抬头问：“怎么了吗？”
少女一惊，声音却很小，如同呓语：“妈妈让我来告诉你，客房在楼上，床单已经换好了，新的洗漱用具也……”
她穿着柔软而有光泽的缎面睡裙，发辫放下，金发梳洗过后温驯地垂落到肩背，眼罩倒还系着。
万叶的目光在她身上一触即离，浮在空气中：“让阿姨费心了。”
“没什么。”菲谢尔像是终于冷静，轻快地说，“走吧，我带你去客房。”
“我的房间在这里，爸爸妈妈睡在楼下，卫生间在门后，有问题可以来敲门。”她又恢复了书房里那种滔滔不绝的神气，似乎有数不尽的话能同他说。
在客房门口，擦肩而过的皇后女士给了他们一人一个晚安吻，在菲谢尔骤然惊起、却撒娇一般的“妈妈！”里，万叶第一次在这位长辈、乃至他的新朋友面前失去了风度，僵硬得手足无措。
现在他们没有半点聊天的心思了，菲谢尔把万叶推进屋里，匆匆说一句“晚安”便替他关上了们。
万叶看了看新铺好的床褥，临床的窗外攀过茂盛的爬山虎，叶片在夜色里轻轻摇晃。
屋外的风越来越弱。
然而没过多久，又是一阵小而急促的敲门声。
万叶开门时，菲谢尔刚刚凹好造型。
“哼，你的深眠将平安无梦。毕竟，岂有梦魇，敢染指幽夜净土所祝圣之人……”
虽然，这次皇女殿下连眼罩都没戴。
但也不需要奥兹翻译了。
静夜无声。
“风停了……安静的世界，适合好好休息。”万叶垂目看她，轻声道， “明天见。”
菲谢尔顿时忘记了保持造型：“……你要走了？……哦，对，你该回去的。”
她还不是很擅长隐匿自己的情绪，是以失落的神色在缺乏防备时一览无余。
真不知道她的直觉究竟为何敏锐至此……难道真的是异世界的公主？
“本来想明天再提的，毕竟想法来得太突然，现在不是个合适的时候。”万叶状若苦恼地叹气，笑意却从眼睛里淌出来，“但果然旅行一事，随时出发，身随心动仍是上选——我能有幸邀请您一同去璃月吗，皇女殿下？”
*
翌日辞别双亲，菲谢尔便随万叶南下前往璃月。中途经过大片线条粗犷的原野，风早就从蒙德广场送来修女的祷词与吟游诗人的唱曲，因而万叶知道了那是风神推平高山、迎进暖风的手笔。
神明的伟力作用在自然上，更能让万叶体味到那种直击灵魂的震撼。
他同菲谢尔说起岩神的枪柄风化作了群屿，雷神一刀斩出峡谷与恶水，“而风神虽听闻久不理尘事，但仍能得到蒙德的人们虔诚信仰，想来确有其道理。”
菲谢尔早被他口中的两处邻国神迹勾住心神，很是入迷，听到他铺垫这么多原来只是为了抒发对风神的看法，接口道：“确实，教会里有许多虔信风神的忠实修女呢，比如那位戴着荆棘头冠的。”
她第一个想到罗莎利亚，绝大部分原因是那位修女的穿衣风格很有个性，或者说，很酷，深得皇女心，但奥兹却好像听到了什么无比荒谬的话一样，不可置信地重复着关键词：“‘虔信’？‘忠实’？”
菲谢尔自信地点头：“没错。有天晚上看到过，她对什么人说‘以风神巴托巴斯的名义，去死吧’这样的话，想必实在领祷吧。”
奥兹：“……”
哪怕是万叶这样的异国人，也知道风神的神名是巴巴托斯，即便记不清，也有城中每日都能听到的修女市民的祝祷加深记忆。
在这样的情况下，菲谢尔与那位修女都不清楚自家神明的名讳，身边的少女甚至觉不出那“领祷”词有何问题。
该说是天真呢，还是极度自我呢？
万叶却深感有趣地笑道：“蒙德不愧是自由之都，那位修女真是风神意志的坚实贯彻者，有机会的话，我也想见识一下。”
从清泉镇到晨曦酒庄，最近的路线要经过一座峡谷，少年少女在入口处被焦虑的商人拦下，那人见他们面庞仍显稚嫩，不由得苦口婆心道：“里面有魔物盘踞，最近骑士团还没巡逻到这里，我的货都压在里面出不来呢……”说到这里他又垂头丧气：“货倒不是问题，小命要紧，只是那些水果放久了，味道实在……唉。”
却不想这一双小年轻饶有兴致般眼神一亮，分明跃跃欲试、锐意勃发，却不约而同地装模作样收敛，女孩子半遮住眼睛，说着什么断罪、制裁、黑夜之类难懂的话，男孩子也文邹邹地说了一串小生虽不才阁下却也不必担心的宽慰之语，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们便先后进了峡谷。
又过了一会儿，一只口吐人言的乌鸦飞出来，彬彬有礼地告诉他，魔物已经被清理干净，请他去查看自己的货物。
商人将信将疑踏进峡谷内，视野里再没有魔物徘徊的影子，只有两个围着行商落脚地的锅子转悠的少年人。
菲谢尔一边将营地里搜刮出来的食材处理好，递给万叶，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着烈日当空，酷晒难忍，说着说着掩住口，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即使贵为皇女，在这样的时辰也不免困乏……”
万叶瞥见峡谷顶部投下的、切割分明的阳光与阴影，又看看坐在货箱上晃着腿的女孩子身上暗色的衣裙，心领神会：“正午的阳光确实让人想要小睡片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如何？”
皇女殿下自然满意，大手一挥：“就在此处休整吧。”
被打发去跑腿的奥兹带着商人回来，两个面对魔物很有本事的年轻人对于商人的千恩万谢，面皮却薄了起来，几番推辞还是抵不过走南闯北的商人三寸不烂之舌，被塞了一堆新鲜果蔬和钱财，面面相觑过后，还是一同收起尴尬，坦荡地受用起来。
万叶去光照下寻了一处平滑些的岩石，躺上去舒坦地休息，他喜欢这样。耳朵捕捉到靠近的脚步声，他眯起眼睛，不太热诚的邀请也带了一点笑音：“被阳光晒暖的石头很舒服哦，要试试吗？”
菲谢尔的鞋尖止步于阴影里，沉默而坚决地摇头。
她最后还是睡在货箱与干草堆里，明明看起来娇气，对于旁人的照顾接受得心安理得，指使起人来也毫无负担，像个千娇百宠、挑三拣四的小姑娘，却又总能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泄露出相反的讯息。
菲谢尔是被万叶敲击货箱的声音叫醒的。
她睡眼惺忪，没有起床气，只是仍然迷糊：“……什么？”
万叶拣掉她睡乱的金发里混杂进去的干草，放慢语速，清晰地重复：“该出发了，希望入夜前我们能找到好心人家借宿。”
风中干燥的气息昭示接下来没有雨天，他自己习惯了流浪，并不介意风餐露宿，菲谢尔在冒险家协会做调查员，对身外之物也不会太过关心，他们都是能将陋室当作宫殿的孩子。
然而，或许是幼时的教养长久地存留于心，正如万叶以浪人武士的标准要求自己，他也同样追求风雅与适时的礼数，但他总忍不住想照顾菲谢尔，并不单只是因为她是一名女士，而他空怀有一腔无处倾泄的责任心，也因为他是皇女殿下的侍卫长。
他确实享受着这场旁人眼中的家家酒游戏，主动帮菲谢尔搭建起幽夜净土的戏剧舞台。
这绝不是一种体贴。皇女殿下格外爱重他，也或许是察觉到了这一点。
何况，对他而言，照顾她着实算不上一件苦差事。只需要认真聆听，理解她的话语，最多再顺着她说上几句话，便能收获她害羞而高兴的夸奖，以及一种隐晦的、秘而不宣的黏人。
菲谢尔甩甩头发，拍拍身上衣裙的褶皱和草屑，颇有自觉地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又拿捏起趾高气昂的神态抬起眼——
“汝在笑什么？”她奇怪道。
“没什么，我们走吧。”万叶只是温煦地回复。
他们在酒庄的农户家里宿了一夜，也是凑巧，隔日酒庄就要去璃月送货，两位看着俊秀乖巧的少年人眼巴巴往商队旁一站，还没等他们说出多么精巧委婉的文辞，爱德琳便笑着同意了随行的请求。
女仆长小姐真是位亲切善良的人啊。万叶想。
能解放双脚，菲谢尔乐意至极，她拉着万叶挤上货运车，背对着他揉起小腿。
万叶到底没和真正的娇小姐这样近地相处过，对于他的疑问，奥兹解释道：“小姐在冒险家协会的调查员工作属于后援的情报部门，跑腿的正是在下，小姐自己是不会动的。如今长途跋涉，现在这样，应该是昨天晚上忘了拉伸。”
菲谢尔羞恼地扭过头：“奥兹，多嘴！”
万叶见状转移话题，说起自己以前游历时的趣事。稻妻山林有妖狸的传说，他当时与一位行商同路，便结伴而行，夏日多雨，他们在寻找避雨所时见到了一座草庵，行商喜出望外，万叶侧耳倾听，风声在此处并未减弱，只劝说不要上前。隔日早晨，万叶再去看时，哪还有什么草庵，行商睡在泥地上，一醒来便吐出满嘴的树叶与泥巴，据他所说，前一夜他分明被一位美妇人用好菜招待了。
“出门在外，还是要多留个心眼啊。”故事的最后，万叶如此总结。
菲谢尔原先还听得津津有味，到后来却眉头紧锁，疑心他明知有鬼还耍坏心，偏要捉弄自己的同路人去尝尝妖狸的手段。
万叶一脸无辜：“怎么会呢？我没有这种古怪的兴趣。”
他的面容实在很具有欺骗性。
菲谢尔轻轻哼了一声：“不许对我做出此等不恭不敬之行！”
他当然不会对她这么做，但她这样缺乏威慑力的警告会让万叶有点想要吓唬她，不过她用那只翠黛如洗的眼睛瞪着他时，他还是轻飘飘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下车后辞别商队，一路向南，璃月境内连风中飘落的叶片都是矿石与摩拉的金黄色，万叶人如其名，似乎格外偏爱各式各样的树叶，收集了许多，兴致来了，他就挑一片强韧些的，吹一曲叶笛，作两句诗。虽然抱起一捧落叶塞进行囊这样的事仔细一想很奇怪，但万叶做得太坦荡自然，菲谢尔也就察觉不到古怪，反而还会认为他风流内敛气自华，看起来真的很帅气，值得皇女殿下偷偷学习。
“哎呀……不妙。”休憩中的万叶倏地坐起身，看向遥远的天际，“雷雨要来了，我们得快点动身了。”
菲谢尔不以为意：“那是昭告命运的圣裁之雷，本皇女……”
奥兹：“这么说来，小姐与侍卫长的换洗衣服都带够了吗？希望不要也跟着被打湿了。”
“欸？！”
“在大雨中漫步，让人神志清醒。”万叶还有闲心开玩笑，“不过穿着湿衣服也不美，何况，天色将暗，找到借宿的地方才是首要。”
浪客的生活也不能只靠诗歌、美酒与刀，遮风避雨、安眠饱足也得顾及，尤其是那点残存的少爷脾气还在提醒他，总该要体面一些的。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公又不作美，雨还是下了起来，不幸中的万幸，在被彻底浇透前，雨幕昏昏中有暖色的灯光亮起。
开门的老妇人将信将疑地把灯提到身前，只看到两只湿淋淋的圆脸小猫站在门前请求收留，小猫很有礼貌，地板上的湿爪印也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廊檐下晾着的干果。
可喜可贺，小猫们找到了愿意借出屋檐和炉火的好心人。
湿衣裳晾过一晚后干了大半，万叶凑合着直接穿上，菲谢尔则换上了之前海岛旅行时候的新衣裳，披散着睡乱的金发，打着哈欠同他道早安。
“天晴了吗？”她推开窗，雨后清新湿润的气息吹入室内，“真舒服……”菲谢尔眯起眼睛，露出了晕陶陶的可爱表情。
“……咳！”被微风吹醒了脑袋的皇女立刻捡起包袱， “此间须臾的霁月光风，就如命运的转折点一般呢！愉快！”
从软乎乎变得神气十足，依旧很可爱，万叶也笑了起来。
洗漱以后便是梳妆打扮，皇女殿下的仪容不能出差错。万叶看着菲谢尔对着窗梳理金发，发梳离开时，卷翘的发尾弹起又落下，在肩背上散开，不由得有些心痒——身为男性，对女孩子的长头发生出好奇是很正常的吧——这样想着，他简直是理所当然地走过去，主动请缨要帮她扎头发，他看得出她想要同那时一样的编发。
木质的发梳没入金色的瀑布，上好的绢帛触手散落成万千丝线。
万叶新奇地感受着，好吧，好吧，他得承认，他想摸摸她的头发，想了很久了。
然而，少年人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编发的难度。这双手使刀使得漂亮，在海船上学会了编缆绳，也会给自己梳头，将过长的头发拢向一侧扎起，却发现在别人的头上施展起来与自己的大有不同，他总担心自己手劲太大扯痛她，折腾许久，还是松松垮垮，歪歪斜斜，弄得一团糟，在菲谢尔察觉异样发火前，他只能一边道歉，一边遗憾地拆掉拙劣的发辫，重新梳理顺齐，再恭恭敬敬请她亲自上手。
菲谢尔没有生气，也没有多少意外，只是得意地念了一句“愚笨！”，叫他充当镜子，帮忙看看有没有歪，自己编好了头发。作为补偿，万叶为她别上对称的两枚发饰，再戴上皇冠——完美的皇女殿下！
“还没完呢。”菲谢尔皱着眉，一手抓住他的衣袖，如临大敌一般取出了一片绯红色美瞳。
“……我觉得，皇女殿下原本的瞳色就很好看。”万叶真心实意地说道。
“……啰嗦！”菲谢尔红着脸，分明害羞又后怕，态度却很坚决，“这是本皇女的大幻梦森罗万象狂气断罪眼，必须是妖冶如玛瑙的赤红！”
海岛的幻境里她心随意动，便能成为幽夜菲谢尔的模样，但同时是小艾咪的她，就必须受住美丽的代价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皇女殿下自己是不敢动手的，宫廷侍卫长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请把眼睛睁大一些。”
“我有在努力了，你就不能快一点放好吗！”菲谢尔盯着近在咫尺的美瞳片，又立刻瞥向别处，视线乱飘，两只手紧紧揪着万叶的衣服，绞得他不得不分出一些力气去抵抗。
“可是你一直在眨眼……失礼了。”万叶也被她搞得很紧张，这毕竟是放进眼睛里的东西。
他伸手捧住她的脸，又移上来固定她的眼皮。绷带质感粗糙，然而菲谢尔已经感受不到旁的了，她只觉得美瞳片是此刻最可怕的东西。
以至于后来兵荒马乱中，究竟是怎么放进去的，她的脑中都一片空白，留不住半点印象。
菲谢尔仰着脸，后腰抵着窗台，泪水无法自控地分泌出来，在本能而快速的数次眨眼中溢出眼眶，流进鬓发里。
“……好了？”她怔怔地问。
有温热的气息扑上她面颊。
万叶松开一直提起、几乎完全屏住的呼吸：“……好了。”
他避开湿漉漉的眼睫，轻轻拭去她面上的泪水，复又扣住她松开自己衣襟伸上来的手腕：“不要去揉眼睛。”
被按着适应了一会儿，新鲜出炉的、完美的皇女殿下满血复活！
落叶萧萧，气氛肃杀，皇女的衣裙随风而动。
奥兹：“您搜罗了那么多落叶，原来是用来造势的吗，万叶阁下？”
万叶轻咳一声，镇定自若地收回手。
*
“哟，旅游回来了？”北斗倚着船舷朝他们挑眉，“我道怎么递信来要当面说，原来是直接带了个人回来？”
她这话说得坦荡，却有船员暧昧地笑出声，对万叶挤眉弄眼。
“大姐头……”万叶叹气。
往日面对他们的拆台，万叶向来充耳不闻，我行我素，眼下在年龄相仿的朋友跟前却要面子了，北斗大笑出声，大发慈悲地放过他，转而去招呼他带来的女孩子。
菲谢尔还没接触过豪放不羁的海上儿女，似乎很有些拘谨，万叶虽然略感诧异，但还是熟稔而体贴地照顾她，有他和奥兹在场，又借海岛奇遇为话题，菲谢尔慢慢放开，在陌生的环境里支棱了起来。
这下接不上话的变成船员们了。
“菲谢尔冯……什么？”
“奥兹华尔……又什么什么？”
海龙灌了一口酒，咕哝着：“听不懂，听不懂，怪不得能和万叶玩到一块儿去。”
菲谢尔的目光却追过去：“酒酣饭足，才是宴饮之乐趣。”
“啥？”
奥兹：“小姐的意思是，请为她倒一杯酒。”
“小孩子不能喝酒，果汁在那儿。”
“这么说来，按照这个世界的历法，我有三千多岁了。当然，日月流转的虚像对看破三千宇宙因果的我而言没有意义。”
海龙咋舌：“怎么跟万叶一个德行，喏，蒙德进口的冰钩钩果汁，树莓薄荷饮，一边儿玩去。”他往两个少年人手中塞了果汁，半是强迫地把他们赶到酒席外面，别来捣乱。
奥兹扇着翅膀：“小姐，不是早就试过这招是骗不过酒保吗，没到喝酒的年纪就是没到喝酒的年纪。”
菲谢尔不甘不愿地鼓起脸，没注意到万叶又一次被拆了台。
浪客的形象还在，真是可喜可贺。
风平浪静，船身在海波里轻柔地起伏，繁星圆月倒映在海水中，星斗轮转，海天一色，一时近得像回到了梦一般的夏日，身处于莫娜的幻境之岛。
菲谢尔的心也静了下来。
她咬着果汁吸管，吞吞吐吐地问：“万叶，这就是汝……最后栖身的龙首船只？”
穿过那些浮空的栈道、破碎的楼宇，幻境的迷雾中，这只威武的巨船在终点处遨游。万叶就在那里等待着他们找到他。
万叶轻声回应：“嗯。”
他们将群岛之旅当作奇遇，却也几乎不会提起那些几乎剖开过往与内心，接触本我的部分。从新相识的旅伴到“心灵之友”的转变在神奇的装置下来得猝不及防，但事已至此，无可否认，这让他们有了一种奇异的亲密。
就算没有那些幻境，他们也会成为好朋友。
缔造幻想国度的皇女如此坚信。
于是她挨过去，和他碰杯。
“眼光不错，以幽夜净土的皇女之名赐汝祝福，我之侍卫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