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修】
“狩猎？”
我原本正在侍女们的服侍下穿戴衣物，乍一听见有侍女传话说风长明邀我与他一同去狩猎这种事，饶是我的内心早已做足了准备、此刻也不禁感到了一丝诧异。
这西树营地方圆几里连根草都没有，哪来的猎物可狩？
几乎是刹那片刻间，我便猛地想到了宁光逢。可他昨夜才被...，况且现在还有风竞暂时为我撑腰，因此就算风长明有意针对我，应该也不会做到这种程度才对......
侍女对我的迟疑与忧虑一无所觉。只见她低垂着眉眼、乖顺地将邀请的正式信函呈在手上，柔声回道：“是，那使者是这么说的。....此刻其正在帐外等待，随时恭候殿下回复。”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圈套。
并且还是一个非常明显的圈套。——以至于任何轻易踏入这个圈套的人都将会被怀疑脑子有问题。
虽说我现在的任务是替席稚廉吸引西树联盟的正面注意，但和风长明这种人对上显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于是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拒绝。
“不去。”让他滚。
“是。”
侍女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带着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应声退下，想来应该是去回复使者了。
只可惜没过多久，她就又重新折返回来，并且还为我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殿下，那使者说风将军早就知道您会拒绝，因此特地派他为殿下准备了...此物。”
侍女的脸色有些奇异，手上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在得到我的默许后，她咽了咽喉咙，而后缓缓摊开了手掌。
那是宁光逢的头发，
以及他身上一截染血的衣物。
...
......
“今天的天气可真不错啊，你说是吧，皇储殿下？”
我骑在马上，抬头看了看因是冬季而灰蒙一片的天空、又看了看风长明那张写满了奸/计/得/逞的丑/陋面孔，本想出言讥讽这厮两句，却又在余光瞥见正被拴在马儿身后的宁光逢时硬生生拐了一个弯，皮笑肉不笑地附和道：
“是啊。”
——真是一个适合宰了你的好天气。
我在心底默默补充道。
到底还是做了那个会被怀疑脑子有问题的冤大头，可为了宁光逢的安危我却还是不得不来。
头发、衣物碎片……在当侍女向我展示她从使者手中得来的东西时，我几乎不敢去想宁光逢在昨夜回去之后究竟又遭遇了些什么，也害怕自己知道他所经历的一切后会忍不住感到后悔与退缩，便只能逼迫自己不去关注他的状况。
可人心又怎么可能会是那么容易就被掌控的东西呢？即便是努力忽略、刻意地别开视野，可余光却总是忍不住想要追寻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心中的悲凉与不忍节节攀升，阵阵麻木的痛苦一下接一下地敲击着我的理智，以至于连指尖都在轻微的发麻。
这场邀约的确正如我所预料的那般，就是一个非常明显的圈套，可想而知昨夜宴会一事让风长明有多么恼火，以至于隔天一大早他迫不及待地就为我准备了这出大戏。
而如今既然戏剧的主演都已如此配合，身为策划者的风长明又怎么可能会不高兴？他笑得更得意了，连带着胯/下的那匹马也学会了狗仗人势嘲笑，打着响鼻得意地连跺了几下脚。
风长明定定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实在太过锋利、以至于光是被他注视就足以让人感到如刀割般的疼痛，尤其是在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如此接近的当下。
片刻之后，他竟掉转马头朝我靠来，而后借着擦身的瞬间、在我耳畔轻轻低语道：“你怂了？”
从古至今，凡是与被牵扯进与指鹿为马相关联的事的人都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懦弱、无能、傀儡...而如今风长明的这句话，无疑是让整个事件又抵达了另一个更为恶劣的层次。
作为回击，我握紧缰绳轻嗤一声，同样压低了声音，冷冷道：“别逼我在这么多人面前扇你。”
这是一句相当无用、也十分虚张声势的威胁，至少我知道风长明根本不会将这句话放在眼里。因为我们都同样清楚，他的手上正握着足以令我妥协的把柄。
...不，或许不应该说握在手上，而应该是比这还要严重得多的、被拴在马后一路拖行。
从我被领进猎场，亲眼看见了那正被拴在马后奄奄一息的宁光逢、与正骑在马上冲我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的时候，我就已经意识到了——
——风长明这家伙，就是一条不折不扣的疯/狗。
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行为会让旁人有何感想、也从未考虑过这些行动是否会给自己惹来麻烦。这是一个极端傲慢、且极端自我主义的男人，这使得在他的身上出现了两种原本矛盾的特质。
过度的敏锐，以及过度的愚蠢。
换而言之，这纯粹就是个只会依靠本能而行动的男人。并且不幸的是，在大多数情况下他的本能都十分准确。
风长明应该已经发现了我来西树的目的并不寻常、也已察觉到了我与宁光逢之间流动着的某种联系。他对我十分警惕、似乎是认定了我的性格绝不应该是平日里表现的那么简单，却奈何一直没能掌握证据，于是便只好从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方面下手。
正如同我昨夜在宴会为排挤风长明而故意说的那番话一般，正所谓招不在老、有用就行。这些看不见的暗流涌动着、并最终交汇在了一起，成为了风长明在我耳畔的又一道低语。
他问我：“凰凌世，你敢吗？”
风长明的话让我愣了愣，一时之间竟有些想笑，却幸好心中苦涩得没能笑出来。
我有何不敢，却又奈何不敢。但与其说是不敢，倒不如说是如这场本不该奔赴的邀请一般、是不能。
我敢，却不能。
我心中知晓，风长明此番目的就是为了要让我难堪，同时也是在试探我的底线。他是个天生的猎手，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征/服/欲以及玩/弄猎物直至其死去的恶劣习性，昨夜的宴会与今日的邀请就已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
毫无疑问，他的猎物是我。
巧合的是，我的猎物也是他。
这是一场狩猎，也同样变成了一场狩猎，只不过身为猎手的双方现在又都互为彼此的猎物，以比拼耐心作为主题，赌谁会率先惨死在对方的爪下。
而我一向最不缺的，便是耐心。
因此在面对风长明的挑衅时，我选择了沉默。
于是这回不爽的人变成了他。
大概在他的预想之中，我应该会被这句连名带姓的“你敢吗？”气得暴怒抓狂，却还是因为碍于宁光逢的安危而不得不扭曲着面孔压抑情感，却不曾我的反应竟如此平淡、乃至无趣。
“嘁。”只听风长明小声地暗骂了一声，而后臭着脸拉了拉缰绳，而后双腿一夹便命□□的马儿小跑起来，而被拴在马后的宁光逢自然也就只能被迫动起双腿追赶。
...他实在太虚弱了。
我垂下眼睑，低头看向自己抓着缰绳早已紧得发白的双拳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追上去。
我不能这么做，否则只会害了他。
眼下我越是表现得越在乎宁光逢、风长明就越不可能放过他。所以现在保住宁光逢的最好方法就是尽可能地无视他所承担的一切伤害，并设法让风长明将矛头只对准我一人，也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活下去。
我必须、要忍住。
仿佛是感知到我了此刻的情绪一般，后背上的图腾再度泛起温度。与此同时一种强烈而又难以言喻的不知名情感瞬间贯穿了我整个胸膛，就连心脏跳动的声音似乎也逐渐变得遥远了一般，使我得以用一种全然陌生的身份旁观宁光逢的整个受难过程。
此时此刻，我似乎已不再是宁光逢的朋友、也不再是那个曾在心底暗暗发誓要保护好他的凰凌世，而终于成为了父君曾经所期望的卓越帝王，以平静而又漠然的视线平等地注视着这世间的每一条生命。
可我明白，我心依旧在痛苦、在凄凉。
我也是人类，拥有属于自己的感情，不可能毫无压力地就放手任由一切离自己而去，可毫无根基的我根本什么也守护不了。
于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宁光逢所遭遇地一切，而后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他不会跑太久的。
我如此确信着。是因为我既没有追在风长明的身后、也没有与他一同骑马作乐，因此即便是为了再一次刺激我的神经，风长明也决不会带着宁光逢跑太久。
事实也正如我所料。当风长明回头却发现我仍停留在原地的时候，他便立马勒紧缰绳重新调头朝我而来。
见我面色不佳，风长明眼中笑意更甚，只是他的长相实在太过凶悍，以至于看起来颇有些奇异的惊悚意味。
他道：“殿下何不与我策马同游，可是对这场狩猎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不妨与我直说。”
明知故问。
我心中冷笑，嘴上也不留一丝情面，直言：“若孤没记错的话，将军昨夜才当着盟主的面冒犯了孤，也为自己无礼的行径道了歉。眼下这才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将军却又如此这般...难道说，是不将盟主放在眼里的意思吗？”
这句话便是在警告风长明。我虽暂时因为宁光逢的缘故只能顺从于他，但也并非是全然顺从他的意思，若是想靠这种方式就想逼我现出原形，恐怕不仅什么也捞不到、反而还会再一次惹怒风竞，从而使得他们离心。
风长明的表情一滞。
正如我先前所说的，这是一个极端傲慢、且极端自我主义的男人。但同时他也非常尊敬风竞，这就使得风长明拥有了软肋。
他绝不会想惹风竞不快。
我们的手中同样拿捏了彼此的软肋。
话虽如此，可既然能被父君视作今生死敌的男人也不可能这么好对付。我既已做出了反击，他自然也已想到了回击的办法。
“...哈哈，殿下言重了。某不过是见您板着一张脸、才想要逗您开心罢了。”
...又或者，这才是他最初邀请我共同狩猎的目的。
“既然让殿下感到了不悦、那某也就在这里向殿下道个歉，还望殿下海涵，能够原谅这点小小的失礼。”
先前那丝微妙的得意被收敛起来，再看过来时已然带上了几分玩味似的嘲弄。只见他抬手将拴着宁光逢的那根麻绳从马鞍上解开，看起来似乎是终于玩腻了、玩累了，便要将人放了。但我知道事情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风长明是个十足的疯/狗，而疯/狗是绝不可能如此轻易松口的。他死死的盯着我，看起来并不打算放过我脸上的任何一个细节，却奈何什么也没有发现。
但其实若他的视线再往下移一些、就会发现我早已白得失去血色的双拳。
于是理所当然的，风长明感到了失望，但他这点失望并没能持续多久，因为他已从马鞍上取下弓箭、又当着我的面故意掂了掂。
“说起来自西树入冬之后，野外觅食的动物就少了许多，让我连偶尔外去打个猎当个消遣都没法去。...今日恰巧有这么个机会摆在眼前，不知殿下是否愿意让我先活动一番筋骨？”
我心下一惊，当即便明白他要做什么，霎那间恐惧与惊慌交织而成强烈情感自背脊升起，我不受控制地咬住了舌尖，尖锐的虎牙刺破肌肤、带来阵阵尖锐而又酸涩的疼痛，险些叫我先前好不容易才搭建起来的心理防线全部冲溃。
狩猎、狩猎，我早就应该想到的。
这西树营地方圆几里连根草都没有，哪来的猎物可狩？
只有宁光逢、也只剩下了宁光逢。他与我一同来到西树，又对我而言是极为重要的人，只有在我的面前将他逼入死地，风长明才能彻底粉碎我的伪装。
可是为何，
为何我所珍视的人们总是无法得到好的结局？
无论是父君也好、还是风来姐也罢，现在又轮到了宁光逢，为什么我明明想要保护的一切、最后又都非得在我面前离开不可？
我明明、是凰凌世啊？
被天命选中的凰凌世。
我呆楞着、看着风长明是如何命人将宁光逢如一条死狗般拖到场地中央，而他自己又是如何抽出一支白羽箭搭在弓上、对准宁光逢的方向缓缓拉满了弦——
“嗖”的一声，我的心跳也随之漏了一拍。比理智率先反应过来的是情感的驱使，视线紧紧追随着那支白羽箭的残影而去，却只看见了被钉在宁光逢脚前的它。
我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秒风长明又再度拉满了弓弦，一箭紧接又一箭地朝着宁光逢胡乱射/去。我瞪大了双眼、脑海中一片空白，茫然而又无助地看着它们冲向宁光逢。
我们的距离实在太过遥远，以至于我根本看不清他抬头时是否有向我眨了眼睛、又或许有没有对我说些什么，但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在箭雨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无谓的挣扎罢了。
那些箭并没有杀死宁光逢、它们大多都落在了他的前方，却唯独有一支扎中了他的手臂，强大的惯性将宁光逢整个人都向后带倒，他的惨叫响彻天际、也一下炸醒了我的全部理智。
风长明的脸上依旧怀揣着满是恶意的狰狞笑意，那双烟灰色的眼中正死死地顶着远处的宁光逢、似乎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此刻他已停下了疯狂的行为，咬着牙痴痴地笑了几声，显然已经兴奋了起来。但即便如此风长明也依旧没有忘记正在一旁地我，他转过头来、那沉重而又扭曲的杀意几乎在空气中凝结成具现化的实物笼罩在他身侧。
他看着我、正如我此刻也正看着他那般，眼中充斥着对彼此的厌恶与憎恨，正如我们同样期望对方能够死在自己的手下。
半响过后，风长明看着我，突然开口道：“老了。”
如此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我自然是不可能接下去的。然而风长明却莫名表现得很期待，他看着我满是恶意地再度笑了出来，而后故意低声朝我道：“只中了一箭。”
我猛地一滞。
风长明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本不是个爱笑的人，却奈何眼前的这一幕实在是有趣得紧，又或许是因为自那人离去之后他已压抑了太多年、现在好不容易终于又有了新的对手，于是便高兴得快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个干净。
至于那个叫宁光逢的小鬼。风长明想，他其实并不介意当着白发皇储的面杀死她的小情/人，这种自己亲手繁衍仇恨的感觉实在是太令人着迷，尤其是被那双犹如沉淀着冰山一般的蔚蓝色眼瞳注视的时候，简直就像是在看着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踏入深渊。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敌人现在还太过年轻，否则当他们在战场上相对之时，想来一定会是非常畅快的对决。
于是风长明将自己的短弓交给了面前的皇储。
她的眼神依旧是那么冰冷、却又同时显得那么残酷，仿佛下一秒就会化身为暴怒的野兽一般直接撕碎风长明的喉咙，而风长明也知道她的确能做得到。
凰凌世是一个包裹人皮的怪物。
她很懂得如何才能收敛起自己的爪牙、故意装作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欺骗猎物，而这对于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女来说明显是不正常的，可当她身为凰氏一族的后裔时，一切又都变得合理起来。
与这样的人为敌无疑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可风长明却乐在其中。
他是个猎手，在享受捕猎带来的快乐的同时也自觉愿意承担被反杀的刺激。
于是风长明轻声鼓动道：“我玩够了，现在该你了。”
风长明如愿看见白发皇储眼中的杀意和憎恨又变得更加深沉了，眼底扭曲着的黑暗仿佛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其中一般，而这也是风长明确信她就是赤凰皇储的原因。
否则若凰凌世不是那个疯女人的后代、不是被她带在身边耳熏目染着长大的，又怎么可能会有着如此可怖的气势？
“轮到你了，凌世。”
他呢喃着。
白发皇储攥紧了短弓，她的马鞍后面原本也有一把、可风长明却还是将自己常用的这把塞进了她的手里，因为风长明想要见证他们之间仇恨抵达顶峰的这一个瞬间。
至少、风长明想让此刻成为永恒。
而他的小皇储也没有让他失望，只见她缓缓举起了弓，又从腿边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来，明明从外表上看与风长明所用的白羽箭并没有什么不同，可风长明却觉得这支箭上好似镶有万颗珠宝那般璀璨明艳，一如他们接下来注定华丽绚烂的死斗。
他已迫不及待。
然而下一秒，风长明便停在了原地。因为那支璀璨明艳的箭尖此时已对准了他的眉心、此刻正闪烁着冰冷的光，而始作俑者则是那位被他寄予了厚望的白发皇储。
生命受到威胁的麻木刺激悄然爬上风长明的心头，长久以来的本能险些叫他下意识地还手，可最终还是被他忍住了，只因风长明在那双蔚蓝色的眼中看见了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
凰凌世果真是个怪物。
风长明想，
一个不折不扣的、虽然年轻而又恐怖的怪物。
他列了咧嘴，抬手制止了周围想要上前的下属，眼睛一刻也不眨地、专注而又深深地看着面前的皇储，就仿佛天地间从此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一般，是由宿命注定的死敌。
“你想杀我。”风长明如此肯定道。
可谁也没有想到，那位在西树一贯以冷漠与高傲著称的白发皇储竟会在此时突然笑了出来。那是一种极为奇异的表情，像是在嘲笑风长明的愚蠢、又像是在怜悯他一般。
“将军说笑了，”
说着，我缓缓放下了对准风长明的短弓，可弓弦却始终被我拉得满满当当的、不曾放松过片刻，“孤怎么会突然想要杀您呢？”
“是吗？”风长明不以为意，似乎是以为我在这紧要关头选择了退缩一般，可眼睛却始终没有放过我片刻。
“是啊，”我附和着，视线掠过那条几乎横跨了他整张脸的丑陋疤痕，几乎就能想象到当年这个疯狂的男人是如何激怒我的父君、逼得他拼着自己的性命也要杀死风长明的样子。
招不在老，有用就行...吗？
我咧了咧嘴，“只不过孤先前一直听着耳边似有野犬在不停吠叫，便以为这也是将军为孤准备的猎物，于是这才举起短弓准备一箭贯穿它的头颅，却没想到居然会对准将军。”
风长明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你骂我？”
“将军哪里的话，”我坦然道，“孤只是说有野犬在吠叫而已，又怎么可能是在骂将军呢？”
风长明说不过我，他是个直来直往的人，或者说干脆一点就是一根筋，因此在言语机锋上绝不可能赢过我，于是便只能自己吃下这个暗亏。
片刻之后，他咬着牙狞笑着问我道：“...既然如此，不知殿下说的那条野狗，此刻正在何处？待某命下属替殿下将其捉住之后，炖成汤献给您如何？”
瞧瞧，这反击是有多苍白啊。
此时此刻，我竟反倒有些可怜起风长明的语言能力了起来。他虽在行动上是一把一的好手，可脑子和嘴就是这么的笨。
于是我想都没想就道：“不必，早就被你吓跑了。”
风长明的表情更扭曲了，看样子应该是想要掐死我。
可惜，我们都同样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像我手中的这支箭不可能射进风长明的眉心一样，风长明自然也不可能在西树营地对我动手，这场狩猎还远远没有结束。
看着倒在场地中央几乎快要失去声息的宁光逢，我再度垂下眼睑，重新抬起拉满弓弦的那只手，而后对准场地两侧飘扬着的西树旗帜猛地放开——-
意料之中的，这支箭并没有落在宁光逢的周围，而是在穿过旗帜之后、落在了更远一些的地方。
攻击旗帜的行为无疑于是在与西树联盟宣战，可当这样的行为是发生于风长明的地盘中时，他就必须替我掩埋这一行为。眼下正是我与西树联盟签订合作的宽限日期，若风竞知道我是因风长明的缘故才对西树产生不满，便只会问他一人的责任。
但怀疑与探究始终还是避免不了的，毕竟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拉得满风长明的弓弦？
可那又如何？
只要我再忍三天，这里的一切都将化作灰烬。
而我则会亲手砍下风长明的头颅，以此弥补那些宁光逢所承担的痛苦。
我看着风长明、正如他此刻也正看着我那般，眼中充斥着对彼此的厌恶与憎恨，正如不久后我们即将迎来的宿命的对决。
半响过后，我看着风长明，突然开口道：“老了。”
便是在学着风长明之前所说的在故意讥讽他，而风长明也理解了我话中潜藏的含义，两个人就这么看着彼此笑了出来。
可这并非是舒心的、或是友好的玩笑，而是恶毒的诅咒。我憎恨风长明，正如他期望我能够憎恨他那般，我们是彼此的敌人。
只可惜，风长明虽是我的第一个敌人，却不会是我最后一个敌人。
他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我意味不明的笑着，看着这场由风长明发起的狩猎最后是如何因我这一不知死活的箭而被迫中断。——营地中似乎有谁将狩猎场的情况告诉了风竞、现在他派来的使者正在紧急传召风长明过去挨骂，而奄奄一息的宁光逢自然也被风长明的下属拖了下去。
是席稚廉。
看着收拾宁光逢的人是他，我原本已然绝望的心突然又燃起了一丝希望，这使我想要不顾一切的抓住机会去看一看宁光逢、去看看他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可能，却又硬生生被我克制在了心底。
席稚廉在营地内可以行动，但他绝不可能做到能避开所有士兵的耳目带我去见宁光逢，这实在是太危险、也太冲动了，任由情感支配下的贸然行动只会轻易葬送掉我们三人的性命。
可有一个人确能办到，也只有他能办到。
——风涓。
我曾答应要给他画一幅像，而现在是该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确定了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之后，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着另一边离去，却突然被风长明叫住了。
我没有回头，也懒得搭理他，可风长明却像是对我的抗拒与不满一无所觉般，自顾自地在我身后喊道：
“我知道，赵云澜的女儿不是孬/种。”
久违地听见了父君的名字，还是从敌人的口中。我微微一怔，脚步因此停顿了一瞬，而风长明也趁机笑道：
“快点长大吧，凌世，继承赵云澜的遗志，”
“我愿意一直等下去。”
白发储君蓦然回首，她的表情实在太过平静、几乎是用一种冷漠到了极致的眼神看着风长明的脸，与他旁边有些冒汗的使者，嘴唇轻启，言简意赅道——
“滚。”
说完，便不顾周围已然愣作一片的众人大步离开，只留风长明一人尚在原地大笑不止。
我原本正在侍女们的服侍下穿戴衣物，乍一听见有侍女传话说风长明邀我与他一同去狩猎这种事，饶是我的内心早已做足了准备、此刻也不禁感到了一丝诧异。
这西树营地方圆几里连根草都没有，哪来的猎物可狩？
几乎是刹那片刻间，我便猛地想到了宁光逢。可他昨夜才被...，况且现在还有风竞暂时为我撑腰，因此就算风长明有意针对我，应该也不会做到这种程度才对......
侍女对我的迟疑与忧虑一无所觉。只见她低垂着眉眼、乖顺地将邀请的正式信函呈在手上，柔声回道：“是，那使者是这么说的。....此刻其正在帐外等待，随时恭候殿下回复。”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圈套。
并且还是一个非常明显的圈套。——以至于任何轻易踏入这个圈套的人都将会被怀疑脑子有问题。
虽说我现在的任务是替席稚廉吸引西树联盟的正面注意，但和风长明这种人对上显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于是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拒绝。
“不去。”让他滚。
“是。”
侍女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带着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应声退下，想来应该是去回复使者了。
只可惜没过多久，她就又重新折返回来，并且还为我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殿下，那使者说风将军早就知道您会拒绝，因此特地派他为殿下准备了...此物。”
侍女的脸色有些奇异，手上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在得到我的默许后，她咽了咽喉咙，而后缓缓摊开了手掌。
那是宁光逢的头发，
以及他身上一截染血的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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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天气可真不错啊，你说是吧，皇储殿下？”
我骑在马上，抬头看了看因是冬季而灰蒙一片的天空、又看了看风长明那张写满了奸/计/得/逞的丑/陋面孔，本想出言讥讽这厮两句，却又在余光瞥见正被拴在马儿身后的宁光逢时硬生生拐了一个弯，皮笑肉不笑地附和道：
“是啊。”
——真是一个适合宰了你的好天气。
我在心底默默补充道。
到底还是做了那个会被怀疑脑子有问题的冤大头，可为了宁光逢的安危我却还是不得不来。
头发、衣物碎片……在当侍女向我展示她从使者手中得来的东西时，我几乎不敢去想宁光逢在昨夜回去之后究竟又遭遇了些什么，也害怕自己知道他所经历的一切后会忍不住感到后悔与退缩，便只能逼迫自己不去关注他的状况。
可人心又怎么可能会是那么容易就被掌控的东西呢？即便是努力忽略、刻意地别开视野，可余光却总是忍不住想要追寻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心中的悲凉与不忍节节攀升，阵阵麻木的痛苦一下接一下地敲击着我的理智，以至于连指尖都在轻微的发麻。
这场邀约的确正如我所预料的那般，就是一个非常明显的圈套，可想而知昨夜宴会一事让风长明有多么恼火，以至于隔天一大早他迫不及待地就为我准备了这出大戏。
而如今既然戏剧的主演都已如此配合，身为策划者的风长明又怎么可能会不高兴？他笑得更得意了，连带着胯/下的那匹马也学会了狗仗人势嘲笑，打着响鼻得意地连跺了几下脚。
风长明定定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实在太过锋利、以至于光是被他注视就足以让人感到如刀割般的疼痛，尤其是在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如此接近的当下。
片刻之后，他竟掉转马头朝我靠来，而后借着擦身的瞬间、在我耳畔轻轻低语道：“你怂了？”
从古至今，凡是与被牵扯进与指鹿为马相关联的事的人都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懦弱、无能、傀儡...而如今风长明的这句话，无疑是让整个事件又抵达了另一个更为恶劣的层次。
作为回击，我握紧缰绳轻嗤一声，同样压低了声音，冷冷道：“别逼我在这么多人面前扇你。”
这是一句相当无用、也十分虚张声势的威胁，至少我知道风长明根本不会将这句话放在眼里。因为我们都同样清楚，他的手上正握着足以令我妥协的把柄。
...不，或许不应该说握在手上，而应该是比这还要严重得多的、被拴在马后一路拖行。
从我被领进猎场，亲眼看见了那正被拴在马后奄奄一息的宁光逢、与正骑在马上冲我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的时候，我就已经意识到了——
——风长明这家伙，就是一条不折不扣的疯/狗。
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行为会让旁人有何感想、也从未考虑过这些行动是否会给自己惹来麻烦。这是一个极端傲慢、且极端自我主义的男人，这使得在他的身上出现了两种原本矛盾的特质。
过度的敏锐，以及过度的愚蠢。
换而言之，这纯粹就是个只会依靠本能而行动的男人。并且不幸的是，在大多数情况下他的本能都十分准确。
风长明应该已经发现了我来西树的目的并不寻常、也已察觉到了我与宁光逢之间流动着的某种联系。他对我十分警惕、似乎是认定了我的性格绝不应该是平日里表现的那么简单，却奈何一直没能掌握证据，于是便只好从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方面下手。
正如同我昨夜在宴会为排挤风长明而故意说的那番话一般，正所谓招不在老、有用就行。这些看不见的暗流涌动着、并最终交汇在了一起，成为了风长明在我耳畔的又一道低语。
他问我：“凰凌世，你敢吗？”
风长明的话让我愣了愣，一时之间竟有些想笑，却幸好心中苦涩得没能笑出来。
我有何不敢，却又奈何不敢。但与其说是不敢，倒不如说是如这场本不该奔赴的邀请一般、是不能。
我敢，却不能。
我心中知晓，风长明此番目的就是为了要让我难堪，同时也是在试探我的底线。他是个天生的猎手，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征/服/欲以及玩/弄猎物直至其死去的恶劣习性，昨夜的宴会与今日的邀请就已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
毫无疑问，他的猎物是我。
巧合的是，我的猎物也是他。
这是一场狩猎，也同样变成了一场狩猎，只不过身为猎手的双方现在又都互为彼此的猎物，以比拼耐心作为主题，赌谁会率先惨死在对方的爪下。
而我一向最不缺的，便是耐心。
因此在面对风长明的挑衅时，我选择了沉默。
于是这回不爽的人变成了他。
大概在他的预想之中，我应该会被这句连名带姓的“你敢吗？”气得暴怒抓狂，却还是因为碍于宁光逢的安危而不得不扭曲着面孔压抑情感，却不曾我的反应竟如此平淡、乃至无趣。
“嘁。”只听风长明小声地暗骂了一声，而后臭着脸拉了拉缰绳，而后双腿一夹便命□□的马儿小跑起来，而被拴在马后的宁光逢自然也就只能被迫动起双腿追赶。
...他实在太虚弱了。
我垂下眼睑，低头看向自己抓着缰绳早已紧得发白的双拳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追上去。
我不能这么做，否则只会害了他。
眼下我越是表现得越在乎宁光逢、风长明就越不可能放过他。所以现在保住宁光逢的最好方法就是尽可能地无视他所承担的一切伤害，并设法让风长明将矛头只对准我一人，也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活下去。
我必须、要忍住。
仿佛是感知到我了此刻的情绪一般，后背上的图腾再度泛起温度。与此同时一种强烈而又难以言喻的不知名情感瞬间贯穿了我整个胸膛，就连心脏跳动的声音似乎也逐渐变得遥远了一般，使我得以用一种全然陌生的身份旁观宁光逢的整个受难过程。
此时此刻，我似乎已不再是宁光逢的朋友、也不再是那个曾在心底暗暗发誓要保护好他的凰凌世，而终于成为了父君曾经所期望的卓越帝王，以平静而又漠然的视线平等地注视着这世间的每一条生命。
可我明白，我心依旧在痛苦、在凄凉。
我也是人类，拥有属于自己的感情，不可能毫无压力地就放手任由一切离自己而去，可毫无根基的我根本什么也守护不了。
于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宁光逢所遭遇地一切，而后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他不会跑太久的。
我如此确信着。是因为我既没有追在风长明的身后、也没有与他一同骑马作乐，因此即便是为了再一次刺激我的神经，风长明也决不会带着宁光逢跑太久。
事实也正如我所料。当风长明回头却发现我仍停留在原地的时候，他便立马勒紧缰绳重新调头朝我而来。
见我面色不佳，风长明眼中笑意更甚，只是他的长相实在太过凶悍，以至于看起来颇有些奇异的惊悚意味。
他道：“殿下何不与我策马同游，可是对这场狩猎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不妨与我直说。”
明知故问。
我心中冷笑，嘴上也不留一丝情面，直言：“若孤没记错的话，将军昨夜才当着盟主的面冒犯了孤，也为自己无礼的行径道了歉。眼下这才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将军却又如此这般...难道说，是不将盟主放在眼里的意思吗？”
这句话便是在警告风长明。我虽暂时因为宁光逢的缘故只能顺从于他，但也并非是全然顺从他的意思，若是想靠这种方式就想逼我现出原形，恐怕不仅什么也捞不到、反而还会再一次惹怒风竞，从而使得他们离心。
风长明的表情一滞。
正如我先前所说的，这是一个极端傲慢、且极端自我主义的男人。但同时他也非常尊敬风竞，这就使得风长明拥有了软肋。
他绝不会想惹风竞不快。
我们的手中同样拿捏了彼此的软肋。
话虽如此，可既然能被父君视作今生死敌的男人也不可能这么好对付。我既已做出了反击，他自然也已想到了回击的办法。
“...哈哈，殿下言重了。某不过是见您板着一张脸、才想要逗您开心罢了。”
...又或者，这才是他最初邀请我共同狩猎的目的。
“既然让殿下感到了不悦、那某也就在这里向殿下道个歉，还望殿下海涵，能够原谅这点小小的失礼。”
先前那丝微妙的得意被收敛起来，再看过来时已然带上了几分玩味似的嘲弄。只见他抬手将拴着宁光逢的那根麻绳从马鞍上解开，看起来似乎是终于玩腻了、玩累了，便要将人放了。但我知道事情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风长明是个十足的疯/狗，而疯/狗是绝不可能如此轻易松口的。他死死的盯着我，看起来并不打算放过我脸上的任何一个细节，却奈何什么也没有发现。
但其实若他的视线再往下移一些、就会发现我早已白得失去血色的双拳。
于是理所当然的，风长明感到了失望，但他这点失望并没能持续多久，因为他已从马鞍上取下弓箭、又当着我的面故意掂了掂。
“说起来自西树入冬之后，野外觅食的动物就少了许多，让我连偶尔外去打个猎当个消遣都没法去。...今日恰巧有这么个机会摆在眼前，不知殿下是否愿意让我先活动一番筋骨？”
我心下一惊，当即便明白他要做什么，霎那间恐惧与惊慌交织而成强烈情感自背脊升起，我不受控制地咬住了舌尖，尖锐的虎牙刺破肌肤、带来阵阵尖锐而又酸涩的疼痛，险些叫我先前好不容易才搭建起来的心理防线全部冲溃。
狩猎、狩猎，我早就应该想到的。
这西树营地方圆几里连根草都没有，哪来的猎物可狩？
只有宁光逢、也只剩下了宁光逢。他与我一同来到西树，又对我而言是极为重要的人，只有在我的面前将他逼入死地，风长明才能彻底粉碎我的伪装。
可是为何，
为何我所珍视的人们总是无法得到好的结局？
无论是父君也好、还是风来姐也罢，现在又轮到了宁光逢，为什么我明明想要保护的一切、最后又都非得在我面前离开不可？
我明明、是凰凌世啊？
被天命选中的凰凌世。
我呆楞着、看着风长明是如何命人将宁光逢如一条死狗般拖到场地中央，而他自己又是如何抽出一支白羽箭搭在弓上、对准宁光逢的方向缓缓拉满了弦——
“嗖”的一声，我的心跳也随之漏了一拍。比理智率先反应过来的是情感的驱使，视线紧紧追随着那支白羽箭的残影而去，却只看见了被钉在宁光逢脚前的它。
我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秒风长明又再度拉满了弓弦，一箭紧接又一箭地朝着宁光逢胡乱射/去。我瞪大了双眼、脑海中一片空白，茫然而又无助地看着它们冲向宁光逢。
我们的距离实在太过遥远，以至于我根本看不清他抬头时是否有向我眨了眼睛、又或许有没有对我说些什么，但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在箭雨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无谓的挣扎罢了。
那些箭并没有杀死宁光逢、它们大多都落在了他的前方，却唯独有一支扎中了他的手臂，强大的惯性将宁光逢整个人都向后带倒，他的惨叫响彻天际、也一下炸醒了我的全部理智。
风长明的脸上依旧怀揣着满是恶意的狰狞笑意，那双烟灰色的眼中正死死地顶着远处的宁光逢、似乎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此刻他已停下了疯狂的行为，咬着牙痴痴地笑了几声，显然已经兴奋了起来。但即便如此风长明也依旧没有忘记正在一旁地我，他转过头来、那沉重而又扭曲的杀意几乎在空气中凝结成具现化的实物笼罩在他身侧。
他看着我、正如我此刻也正看着他那般，眼中充斥着对彼此的厌恶与憎恨，正如我们同样期望对方能够死在自己的手下。
半响过后，风长明看着我，突然开口道：“老了。”
如此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我自然是不可能接下去的。然而风长明却莫名表现得很期待，他看着我满是恶意地再度笑了出来，而后故意低声朝我道：“只中了一箭。”
我猛地一滞。
风长明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本不是个爱笑的人，却奈何眼前的这一幕实在是有趣得紧，又或许是因为自那人离去之后他已压抑了太多年、现在好不容易终于又有了新的对手，于是便高兴得快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个干净。
至于那个叫宁光逢的小鬼。风长明想，他其实并不介意当着白发皇储的面杀死她的小情/人，这种自己亲手繁衍仇恨的感觉实在是太令人着迷，尤其是被那双犹如沉淀着冰山一般的蔚蓝色眼瞳注视的时候，简直就像是在看着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踏入深渊。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敌人现在还太过年轻，否则当他们在战场上相对之时，想来一定会是非常畅快的对决。
于是风长明将自己的短弓交给了面前的皇储。
她的眼神依旧是那么冰冷、却又同时显得那么残酷，仿佛下一秒就会化身为暴怒的野兽一般直接撕碎风长明的喉咙，而风长明也知道她的确能做得到。
凰凌世是一个包裹人皮的怪物。
她很懂得如何才能收敛起自己的爪牙、故意装作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欺骗猎物，而这对于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女来说明显是不正常的，可当她身为凰氏一族的后裔时，一切又都变得合理起来。
与这样的人为敌无疑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可风长明却乐在其中。
他是个猎手，在享受捕猎带来的快乐的同时也自觉愿意承担被反杀的刺激。
于是风长明轻声鼓动道：“我玩够了，现在该你了。”
风长明如愿看见白发皇储眼中的杀意和憎恨又变得更加深沉了，眼底扭曲着的黑暗仿佛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其中一般，而这也是风长明确信她就是赤凰皇储的原因。
否则若凰凌世不是那个疯女人的后代、不是被她带在身边耳熏目染着长大的，又怎么可能会有着如此可怖的气势？
“轮到你了，凌世。”
他呢喃着。
白发皇储攥紧了短弓，她的马鞍后面原本也有一把、可风长明却还是将自己常用的这把塞进了她的手里，因为风长明想要见证他们之间仇恨抵达顶峰的这一个瞬间。
至少、风长明想让此刻成为永恒。
而他的小皇储也没有让他失望，只见她缓缓举起了弓，又从腿边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来，明明从外表上看与风长明所用的白羽箭并没有什么不同，可风长明却觉得这支箭上好似镶有万颗珠宝那般璀璨明艳，一如他们接下来注定华丽绚烂的死斗。
他已迫不及待。
然而下一秒，风长明便停在了原地。因为那支璀璨明艳的箭尖此时已对准了他的眉心、此刻正闪烁着冰冷的光，而始作俑者则是那位被他寄予了厚望的白发皇储。
生命受到威胁的麻木刺激悄然爬上风长明的心头，长久以来的本能险些叫他下意识地还手，可最终还是被他忍住了，只因风长明在那双蔚蓝色的眼中看见了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
凰凌世果真是个怪物。
风长明想，
一个不折不扣的、虽然年轻而又恐怖的怪物。
他列了咧嘴，抬手制止了周围想要上前的下属，眼睛一刻也不眨地、专注而又深深地看着面前的皇储，就仿佛天地间从此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一般，是由宿命注定的死敌。
“你想杀我。”风长明如此肯定道。
可谁也没有想到，那位在西树一贯以冷漠与高傲著称的白发皇储竟会在此时突然笑了出来。那是一种极为奇异的表情，像是在嘲笑风长明的愚蠢、又像是在怜悯他一般。
“将军说笑了，”
说着，我缓缓放下了对准风长明的短弓，可弓弦却始终被我拉得满满当当的、不曾放松过片刻，“孤怎么会突然想要杀您呢？”
“是吗？”风长明不以为意，似乎是以为我在这紧要关头选择了退缩一般，可眼睛却始终没有放过我片刻。
“是啊，”我附和着，视线掠过那条几乎横跨了他整张脸的丑陋疤痕，几乎就能想象到当年这个疯狂的男人是如何激怒我的父君、逼得他拼着自己的性命也要杀死风长明的样子。
招不在老，有用就行...吗？
我咧了咧嘴，“只不过孤先前一直听着耳边似有野犬在不停吠叫，便以为这也是将军为孤准备的猎物，于是这才举起短弓准备一箭贯穿它的头颅，却没想到居然会对准将军。”
风长明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你骂我？”
“将军哪里的话，”我坦然道，“孤只是说有野犬在吠叫而已，又怎么可能是在骂将军呢？”
风长明说不过我，他是个直来直往的人，或者说干脆一点就是一根筋，因此在言语机锋上绝不可能赢过我，于是便只能自己吃下这个暗亏。
片刻之后，他咬着牙狞笑着问我道：“...既然如此，不知殿下说的那条野狗，此刻正在何处？待某命下属替殿下将其捉住之后，炖成汤献给您如何？”
瞧瞧，这反击是有多苍白啊。
此时此刻，我竟反倒有些可怜起风长明的语言能力了起来。他虽在行动上是一把一的好手，可脑子和嘴就是这么的笨。
于是我想都没想就道：“不必，早就被你吓跑了。”
风长明的表情更扭曲了，看样子应该是想要掐死我。
可惜，我们都同样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像我手中的这支箭不可能射进风长明的眉心一样，风长明自然也不可能在西树营地对我动手，这场狩猎还远远没有结束。
看着倒在场地中央几乎快要失去声息的宁光逢，我再度垂下眼睑，重新抬起拉满弓弦的那只手，而后对准场地两侧飘扬着的西树旗帜猛地放开——-
意料之中的，这支箭并没有落在宁光逢的周围，而是在穿过旗帜之后、落在了更远一些的地方。
攻击旗帜的行为无疑于是在与西树联盟宣战，可当这样的行为是发生于风长明的地盘中时，他就必须替我掩埋这一行为。眼下正是我与西树联盟签订合作的宽限日期，若风竞知道我是因风长明的缘故才对西树产生不满，便只会问他一人的责任。
但怀疑与探究始终还是避免不了的，毕竟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拉得满风长明的弓弦？
可那又如何？
只要我再忍三天，这里的一切都将化作灰烬。
而我则会亲手砍下风长明的头颅，以此弥补那些宁光逢所承担的痛苦。
我看着风长明、正如他此刻也正看着我那般，眼中充斥着对彼此的厌恶与憎恨，正如不久后我们即将迎来的宿命的对决。
半响过后，我看着风长明，突然开口道：“老了。”
便是在学着风长明之前所说的在故意讥讽他，而风长明也理解了我话中潜藏的含义，两个人就这么看着彼此笑了出来。
可这并非是舒心的、或是友好的玩笑，而是恶毒的诅咒。我憎恨风长明，正如他期望我能够憎恨他那般，我们是彼此的敌人。
只可惜，风长明虽是我的第一个敌人，却不会是我最后一个敌人。
他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我意味不明的笑着，看着这场由风长明发起的狩猎最后是如何因我这一不知死活的箭而被迫中断。——营地中似乎有谁将狩猎场的情况告诉了风竞、现在他派来的使者正在紧急传召风长明过去挨骂，而奄奄一息的宁光逢自然也被风长明的下属拖了下去。
是席稚廉。
看着收拾宁光逢的人是他，我原本已然绝望的心突然又燃起了一丝希望，这使我想要不顾一切的抓住机会去看一看宁光逢、去看看他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可能，却又硬生生被我克制在了心底。
席稚廉在营地内可以行动，但他绝不可能做到能避开所有士兵的耳目带我去见宁光逢，这实在是太危险、也太冲动了，任由情感支配下的贸然行动只会轻易葬送掉我们三人的性命。
可有一个人确能办到，也只有他能办到。
——风涓。
我曾答应要给他画一幅像，而现在是该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确定了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之后，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着另一边离去，却突然被风长明叫住了。
我没有回头，也懒得搭理他，可风长明却像是对我的抗拒与不满一无所觉般，自顾自地在我身后喊道：
“我知道，赵云澜的女儿不是孬/种。”
久违地听见了父君的名字，还是从敌人的口中。我微微一怔，脚步因此停顿了一瞬，而风长明也趁机笑道：
“快点长大吧，凌世，继承赵云澜的遗志，”
“我愿意一直等下去。”
白发储君蓦然回首，她的表情实在太过平静、几乎是用一种冷漠到了极致的眼神看着风长明的脸，与他旁边有些冒汗的使者，嘴唇轻启，言简意赅道——
“滚。”
说完，便不顾周围已然愣作一片的众人大步离开，只留风长明一人尚在原地大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