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不必多礼。凌世今日前来是有要事相求、还望刺史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说着,我双手合抱正欲向嵇承行一天揖礼(①)以表尊敬,却在半路被他猛地抬住了手腕当场截停。而后下一个瞬间便已达成了共识,直起身来看着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行了一叉手礼(②),道:

    “殿下所言,臣自当尽心竭力。”

    我笑了笑,并未将嵇承的这句话真正放在心上,毕竟若他当真如表面上这般对我忠心耿耿、又何至于一直拖延到了现在才终于在罗允的牵线下与我会面?其无外乎就是在向我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罢了。

    ——果然,【保守派】全都是群难缠的老狐狸。

    这是理所当然。毕竟能顶着赵氏的淫/威坐在握有兵权的颢州刺史的位置上继续‘守旧’的人物不用想也知道其绝非善类,所幸其截至目前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谋/反的打算,不仅将自己的夫人屈山也一并介绍给了我,并且看起来似乎是想要站在我这一方的样子。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没错。

    虽然这么听起来有些狡猾的意思,但也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此前我与嵇承素不相识、且当前局势又是这般复杂凶险,今其愿意在我身上押一次宝已实属难得,因此也就没有同嵇承计较太多,与他维持着一派君臣和谐的表象迅速谈拢了接下来的计划。

    之所以说是‘谈拢’,其实是因为罗允早已在信中向嵇承大概说明了计划,眼下委派我和冷许前来的目的除却补充与完善一些小细节以外、最重要的还是为了给我与身为【颢州刺史】的嵇承牵线搭桥,让我们君臣双方都能摸一摸彼此的底。

    这场几人对这此皆是心知肚明,同时心中也很清楚有些东西不是一两次的接触就能轻易判断得了的,于是就连试探也仅仅只是点到为止,将结果留到了往后再说。

    朝堂的人情世故便是这样,比起真情而言永远都是停留于表面的客套话更多。其正如我对炎州事变的评价那般,虽不可不信、但也不能全信,只要自己的心中有一块明镜分得清是非便好。

    不过就眼下而言,我对嵇承的印象还算不错。——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虽然不是什么恶人、但也绝对称不上是好人。嵇承对于权势并没有太大的执念,但所有的行动却都是出于对自身利益与信念的追求。而若要我用一个词评价嵇承的话,那必然非‘亦正亦邪’莫属。

    其实我对这点相当满意,毕竟太过纯粹的正义很有可能在将来与我发生某种不可调节的冲突,而太过深邃的恶又不异于与虎谋皮,像嵇承这样在两边卡得刚刚好的人反而是最适合的合作伙伴。但唯独除了一点——

    那就是他...不,应该说【他们】——是他们正在透过我怀念某个人。

    虽然嵇承和屈山做得相当隐蔽,但奈何我对于这类视线实在敏/感,甚至还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发恶劣,只一瞬的视线交错便已察觉到了那丝潜藏在深处的怀念与怅然。

    ——又是这样。

    我垂下眼睑、心中那点自以为掌控了局面就能胜利的淡淡喜悦在此刻被冲刷得一干二净,不得已只能暗自轻咬了一口舌尖重新唤回理智,面上虽仍旧维系着身为皇女的体面与嵇承若无其事地商议着细节,但内心深处却还是忍不住为之不甘起来。

    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所有人便都在透过我的容颜思念窥探着另一个人的身影,仿佛我的存在仅仅只是为了能让他们的感情能有一个宣泄的出口那般,而我也从来都没有成为过我自己。

    无论是作为赤凰王朝的皇女、还是作为被赋予重望【凰凌世】,我知道王朝的兴衰是我不可逃避的责任,也知道凰氏一族犯下的罪孽需要由我代为偿还,可为何就是没有人愿意真正地将为我看作是我自己呢?

    我明明、一直都站在这里啊?

    是我与过去太过相似的缘故吗?还是我没有成长到足以令人忽视那些往事的程度?为何他们的眼中总是看不见我呢?

    .......不、也不能这么说,至少我还有风来姐和宁光逢。

    她们不认识那些过往的故人、也对曾经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所有的善意与友谊都只建立在我是我的前提上,每一次的对视都令我感到安心。

    因为在风来姐和宁光逢的眼中,凰凌世就是凰凌世,而不是别人。至于旁人——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虚假的永远也改变不了真实,而真实永远也不会被虚假替代。即便旁人再怎么想从我的身上追忆过往,说到底也不过是在庸人自扰罢了。

    我只会是我,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谁也不是。

    关于细节的商议进展十分顺利。事实上,其中无非就是一些人员的安排与失败后的撤退方案等等......,毕竟我在镇西军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赤凰大地,而镇西军的驻地就在颢州,因此身为刺史的嵇承此时前往炎州拜访大皇女凰墨书势必会引起赵氏的猜忌,为此我们想出一个略显卑/鄙的对策。

    那就是——将朱州刺史郑钜也拉入这趟混水之中。

    嵇承虽为颢州刺史、又是卢氏卢泱门下的得意弟子,但毕竟出身平民没有什么权势,对五大世家之首的赵氏来说显然还不够分量,若是贸然前往只怕当场便会被囚禁起来。可郑钜不同,其出身朱州郑氏,虽在羽都排不上是什么超级大族,但却与幽州刺史崔蹇、苍州刺史王钜与阳州刺史李顺之等人皆有血缘关系,并且其妻崔洛神还是羽都崔氏家主崔行满的侄女、再往下深究下去甚至还可以牵扯到羽都卢氏,个中联络早已不是一句恐怖就能概括得了的,因此若是我们能成功地将郑钜也拉入伙来,那么赵氏即便有心也得先掂量掂量后果。

    世家关系一向错综复杂,如同一张蛛网般将赤凰王朝死死缠住,但有时也可反过来利用这一点牵制各方,而嵇承和屈山对此显然相当有经验。

    因为在面对我如何才能将郑钜拉下水的疑问时,这夫妇二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神秘的微笑。但他们并没有直接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殿下将来会知道的。”

    ......总感觉郑钜似乎平时没少被他俩坑的样子。

    我在心中如是腹诽道。

    考虑到今日是我与嵇承第一次见面、有些信任需要时间的验证才能变得牢靠,加之冷许对此也没有什么表示,因此我虽对嵇承和屈山的‘方法’有些疑虑,但也没有再过多追问什么,朝着他夫妇二人略微拱了拱手,道: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刺史及刺史夫人了。”

    嵇承这次也不再谦让,与夫人屈山回了我一礼,道:“臣等定不负殿下所托。”

    于是关于前往炎州的计划就这么定了下来,其大致内容就是以颢州刺史嵇承为筏,假借拜访大皇女凰墨书的由头将我与镇西军挑选出来的五十精锐送往炎州,通过里应外合的方式救出凰墨书并摧毁赵氏谋/反的阴谋。

    作为赵氏一族的发源地,炎州的重要程度可想而知。因此最理想的状况的就是我能够借助次机会将炎州整个收入囊中,这样便可从根本上瓦解赵氏在炎州的势力、给予其沉重而又致命的一击。

    但理想之所以会被称之为理想说到底就是因为其太过不切实际,这种脱离了现实种种因素的桎梏而变得美好的事物本身就是极其不牢靠的,但若是作为最高目标来说也并非全然没有可取之处,至少可以使人充满前进的动力。

    在这场计划之中,真正的难点其实并不在于如何应付赵氏的出招,而是在于如何才能在赵氏的眼皮底下将我藏起来。毕竟五十精锐可以轻松混入护卫的队伍之中,但我的发色和身形却不能与她们一同。

    在嵇承与罗允的预想之中,我应当是作为嵇承顾念病中的妻子而特地从其母家带回来的侄女,这样即便跟着嵇承他们前往炎州也不至于太过明显,为此他们还特地四处寻找与我身形相貌都差不多的孩子作为替身,但我却觉得这样的做法有些画蛇添足,思来想去干脆主动向嵇承提议要将自己的头发染成黑色。

    事实上,我会这么做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毕竟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能长得一模一样呢?与其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遮掩两个人身上那些细微的不同之处,还不如直接从根本上进行改变,让赵氏认不出‘凰凌世’来。

    不过大抵是出于对传统的维护,嵇承和冷许的反应相当激烈,左一句“于理不合”、右一句“有损威仪”听得我头大不已,正思索着如何才能说服这两人同意我改变发色,就听见一直安静充当掩护的屈山淡淡道:

    “我倒觉得,殿下所言未尝不可。”

    我循声看去,看见屈山朝我礼貌笑笑,而后轻描淡写地便将嵇承和冷许两人的话全都堵了回去:“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③)。今赵氏之谋已广天下而知,其势重且亦难除也,则殿下为伐赵而伪于己乎又有何不可?”

    嵇承早在屈山开口之际就已经自觉闭上了嘴移开视线,而冷许那边还在不死心地还试图继续挣扎两句,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屈山截了胡,接着道:

    “再者殿下周身气度非旁人所能比拟,若想使替身达到天衣无缝的程度恐怕需要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与模仿,但眼下炎州事态紧急、日久生变,临时找来的不熟悉殿下反而越容易暴/露自己,还不如殿下亲自上阵,既可挫败赵氏阴谋、亦可扬我赤凰皇室之威名,令天下宵小心生畏惧,实乃上上之计。”

    我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颢州刺史夫人虽看着存在感不强、甚至性格也有些安静,但这一开口便令我惊为天人,就算说是舌灿莲花也不为过之。几乎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插在冷许的死穴上,甚至还暗地里捧了一把我。不仅将我改变发色的目的直接点明了出来、甚至还衍生到了我是为了家/国/大/义才做出的牺/牲。

    虽然就结果而言我的的确确是为了家/国/大/义才决定要将自己的发色染黑,但有些事说出来和没被说出来完全是两种意思。更何况屈山只讲述了结果、而省略了其中的过程,这就很容易造成一种思维上的歧义,使人误以为我是打算忍辱负重、又或者经历了一系列激烈而又艰难的心理斗争才做出的这般决定,但其实我只是觉得戴假发伪装太麻烦了而已。

    这话术实在高明,若非我就是当事人本人恐怕现在也已经被屈山诓了去。看着面前已经被忽悠到在用感动欣慰到无以复加的眼神看着我的冷许,我总算是知道先前嵇承和屈山那句“殿下将来会知道的。”是什么意思了。

    ……看来平时郑钜真的没少被他俩坑。

    虽然有些缺/德,但也多亏了屈山的这番话、让我对于拉郑钜下水一事充满了信心,想来炎州之行应当会减去很多风险才对。并且若是我能借机与郑钜搭上线、使其站在我的这一边,那么接下来我便可一次收服赤凰西面四州,最后再整合起平北军的力量与镇西军一同自西向东地讨伐叛军……彼时天下一统、就将不再只是一个遥远的梦。

    于是在最后同嵇承与屈山确认了一遍计划的各环节无误后,我与冷许自然也就没有理由继续用医师和药童的身份留在刺史府了。将中间人准备的用以伪装身份的寻常风寒药方交给他们二人熬煮,我与冷许便在下人的带领下重新回到了医馆,并于傍晚时分被病情突然恶化的【罗世】再一次请到了客栈之中、顺利地换回了身份,之后便一直待在客栈中每日以黑椹水(④)染发,并最终在三日后不幸‘病重逝世’。

    虽然有些离谱,但架不住昨日我进入客栈之时脸色确实苍白得骇人、就连店小二对此都印象深刻,因此也还算有几分可信度,满脸同情地看着伤心至极的许公子带着自家侄女独自返回老家。

    顺便一提,回程的马车还是嵇承为我和冷许安排的,无论是来路还是人员都绝对干净,其目的就是为了能让我们在半路上被早已埋伏好的‘流/匪’打劫并从此‘下落不明’,而后顺理成章地使我以屈山侄女的身份重新入住颢州刺史府。

    身为镇西军的将军,冷许当然不可能陪同我一起前往炎州的。那里毕竟人多眼杂、保不住准有谁一眼就能认出他的身份,因此冷许的任务也仅仅只不过是护送我安全地抵达云阳城,而眼下他的任务既然已经完成、自然也就到了要与我分别的时刻。

    此时他穿着的还是那身扮演【许叔叔】时的圆领长袍,看起来既儒雅又温和,却在翻身上马的刹那重新变回了镇西军现存唯一的将军,无端地让人产生了一丝割裂感,就好像他本不该是将军。

    “凌世,”

    而现在,那唯一的将军正骑在马上,背对着正午的太阳使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些模糊,亦叫人难以睁眼,只唯独能听见他的温润的声音一如既往道:

    “保重。”

    没有太多的叮嘱、没有太多的牵挂,有的只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保重”,仿佛此去一别尚且还能再有归期,可现实哪里是这么美好的?

    保重、保重,何其简单、何其凄凉,不求功成名就、只求平安归来,可若是连最简单的活着都成为了一种祝福的时候,哪里还能有什么保重可言呢?

    况且如今的我还中了某种不知名的毒,一种不知是否致命、亦不知何时就会发作的毒。像是一把抵在我胸膛的利剑,随时都有可能刺穿我的心脏,使我至今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化作泡影。

    谁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就会死去,些曾经许下的种种誓言又是否能够真的迎来实现的那一天。考虑到此处尚且还有旁人的存在、而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很可能经由他们的口舌传到嵇承或是罗允的耳中,思忖良久、我最终还是在冷许勒紧缰绳即将离去之时忍不住叫住了他,与他单独来到一片空地,请求道:

    “将军,若是这一次我没能回来,就请您帮一帮我的姐姐——凰墨书吧。”

    我看见冷许的表情顿时凝在了脸上,温润的外壳似有一瞬的龟裂、隐隐让我窥见了他从未展露给旁人的另一面,然而纵使如此,我也丝毫没有停顿,继续道:

    “她虽然并未继承赤凰血脉,性格也有些……懦弱怕事,但毕竟也是我凰氏一族的后裔,且又作为赤凰王朝的长公主而生,想来应当是能够承受得住这份期望的。——因此若是这一次我没能活着回来,还请将军能够帮一帮她,至少要背负起身为皇室的责任,代替我继续前进。”

    我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实在太过悲观、也知道这对于一直以来都照顾我的冷许来说有多残忍,可同时我也必须要为赤凰王朝的将来做好打算,绝不能让延续的火种就这么熄灭在我的身上。

    我本就是为了赤凰王朝而生,因此就算是为之死去也是甘之若饴。可赤凰王朝却不同,它是天下百姓共同的家、亦是我们最后的容身之所,所以无论如何都绝不能使其倒下、至少不该是糟糕而又混乱的现在。否则一旦王朝覆灭,百姓们就将会彻底丧失作为人类而活的权力,沦为上层世家们利益角逐下最大的牺/牲品。

    凰氏一族的罪孽代代相传,身为统治者的我们不仅没能尽到自己的职责为天下谋福祉、反而还使得百姓们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这是我们这一族的罪孽,

    自然也应由我们这一族来偿还。

    所以在我死后,凰墨书会承载起我全部的意志与理想,成为赤凰王朝最后的继任者、亦是在我死后赤凰王朝仅剩的唯一的希望。

    这不是逼/迫,而是我们作为赤凰皇室仅剩的两位皇女必须要肩负的责任,也是我们自出生的那一刻起被赋予了的残酷使命。

    而若是连她也一并被埋葬在了这片广阔的土地下,那么赤凰王朝也就真正走到了终点。

    我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也不希望我过往所做的一切努力就这么轻易在我无法触及的地方被历史碾作一粒尘埃。

    所以,

    所以——

    “将军,如果我死了,请不要埋葬我的尸骨。”

    犹记得初来镇西军时我曾在冷许的面前发下过誓言,说自己若是没能夺回天下或是违背了其他的内容,那么便应当战死在沙场之上,且死后尸骨无存、受万人唾骂。

    这是由我亲口许下的誓言,违背的后果也应由我自己承担。可在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之后,我早已知晓了冷许是个多么心软的人,他根本不可能放任我在外面经受无尽的风吹雨打,彼时偷偷将我的遗/骸捡回去安葬在某处无主之地才是他一贯的作风。

    所以即便心中清楚这样的话语对于冷许而言简直残忍到令人发指,我也还是要必须告诉他关于我最后的请求与愿望。

    ——若我死了,请带着我未完成的理想一起、将王朝延续的火种交付给凰墨书,去达成那些我曾经期盼却最终没能实现的未来。

    颢州二月初春的风淅沥沥地吹着、卷起一片杂乱的尘土,在我与冷许之间竖起了一堵看不见的高墙,仿佛是将这整个世界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般,一面代表着王朝新生的希望、一面却是代表着即将走向灭/亡的旧时代遗/物。

    我知道自己应该永远无畏、永远坚强,无论面对多么强大的敌人也始终必须保持一刻勇于战斗的心,即便此身伤痕累累也必须为了天下而不断前进,可如今现实已经无关于我是否畏惧死亡、而是在于当我死后这天下应当何去何从、那些苦难的百姓是否还能得到救赎。

    王朝生,则我生;王朝亡,我亦亡矣。纵使凰墨书所缔造的未来如何绚烂,那又与已经死去的凰凌世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是想要赤凰王朝能够继续延续下去,仅此而已。

    我与冷许彼此对视着,头顶漫天暮色、脚踏万里山河,无尽的沉默在我们之间弥漫开来,最后又化作吹起我鬓发的一缕轻风、将我整个人都轻柔地纳入了自己怀中。

    “凌世,”

    他问我,

    “你会回来的,对吗?”

    正如同我对冷许的了解那般,冷许对我也同样十分了解。他知道我向来无法拒绝他人的请求、尤其是像现在这样充满了期许的、又怀揣着满满的悲哀与痛苦的祈祷,所以才会使用如此狡猾的话术。

    可冷许不知道的是,其实早在去年羽都三月城破之时,我的父君就已对我说过类似的话语。

    故人旧友、原是这般相似。可就像我当初没能答应父君那般,现在的我也同样无法答应冷许。

    赵氏谋逆、非一日之所就,其今日既然能有如此底气,背后定然少不了旁人的支持,我虽曾说过自己只要杀死他们就好,可谁又能保证在这场战役中会不会是我先死去呢?

    活着、无非为王;但若是死了,那我就是一具枯骨,纵使逃避也无法改变这一结局。

    所以我才要为赤凰王朝作好打算,尽可能地为其规避接下来地风险,哪怕这个决定同样令我备受煎熬。

    可面对冷许的期许,那些拒绝的话语却始终无法顺利从我的口中说出。百般无奈之下,我只得叹了一口气,抬手紧紧回抱住了冷许、将头抵在他的肩上,同样回避道:“...冷叔叔,我不知道。”

    冷许的语气一如既往、像是在哄家中不懂事的顽劣后辈般,轻轻道:“但你一定会回来的,对吗?”

    我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将所有的眼泪都尽数吞回腹中,闷闷道:“……或许吧。”

    或许我会活着、或许我会死去。或死于毒发、或死于敌手,又或者寿命已尽.......对于像这种充满了不确定因素的未来我向来不会轻易许下誓言,可偏偏现在我面对的人是冷许。

    是那个从我来到镇西军的那一刻起便将我当作自己后辈般温柔照拂的、无论事事都会优先考虑我的安危与感受的,像是父君一样总是包容着爱护着我的冷许啊。

    即便我知道冷许对于我的感情大多来源于我的父君、是与席稚廉一样的移情产物,每一次的对视都会令我感到不适与难过,可最终到头来一直讨厌替身的我也还是忍不住将冷许当成了父君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我知道他从未离开我的身边,只是以永恒的方式停留在了我记忆之中,成为督促我不断前进的又一动力。

    去年羽都三月,我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国破家亡,我的母皇一把大火将自己烧死在了凤憩宫内,而她的那些妃子与情人们死的死、逃的逃。

    混乱中,我被公良平他们送出了宫外,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父君惨死在叛军刀/下。

    彼时的记忆已太过遥远、却已成为了我此生永远也无法摆脱的梦魇。在那指缝中、在那我永远也无法抓住的片刻中,就连父君的面容与声音也渐渐模糊起来。却唯独那一句“凌世,你要活着。”已然深深刻入我的骨髓之中,叫我日日夜夜都无法得到安宁。

    父君、我的父君啊,究竟什么时候你才愿意回头看我一眼呢?

    不再是铜镜中的倒映、也不再是失望的执念,而是作为凰凌世、你的子嗣,亦今生与你最亲近之人,真真正正地看我一眼呢?

    羽都城上的大火烧了无数个日夜,遍地都是坍塌的房屋与残破的尸骸。我的父君曾是镇西军的大将军,即便是在异国的土地上也享有威名,却为何那么轻易地死在叛军的刀下呢?

    我从不敢去想这个问题,害怕深究的后果会让我崩溃到忍不住大哭、就算是违背伦理也要将那人的尸骨挖出来挫成灰飞,因此才一直强撑着告诉自己不要再去牵挂过去、就当是为了责任也必须要学会向前看。

    凰凌世只要为天下而战就好。

    只要不断地前进就好。

    软弱也好、畏缩也罢,终有一天我会舍弃掉自身所有的缺点,成为父君理想中的完美君主,带领整个国/家重铸昔日之荣光,让凰氏一族的威名遍布每一个角落,令天下百姓皆为赤凰子民而感到自豪。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纵使内心早已将这样的话语重复了成百上千遍、就像是在自我欺骗般不停地催眠自己,可当这双手臂再一次怀抱着熟悉的温度时,我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在他的怀中永远地沉睡下去。

    他真的瘦了许多、手臂紧紧环抱着的背部也不再似从前般宽厚得能承受我的重量,就连鼻尖萦绕的这丝香味也与过往截然不同,却唯独这令人依赖的感觉始终不曾改变。

    羽都城破那夜,我明明同样也有千万个机会可以回答父君、可最后却什么也没能对他说出口。无论是拒绝的话也好、还是一个简单的祈求也罢,在这与父君此生最后一次的回忆之中,我什么都没有做到。

    父君、我的父君啊,

    若是能有来生、

    若是能有来生——

    ...

    .......

    “对不起,我无法答应你。”

    “但我答应你,往后我一定会努力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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