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暖锅

    “你受伤了?”

    范无救点点头,供认不讳,“我杀了个人。”

    李承泽并不惊讶,只是将人引进了屋子。他看了一眼谢必安,待在身边多年的侍卫心领会神,范无救也没阻止,她身上的伤口被处理得很好,但是还是疼,在李承泽面前顺着杆子向上爬,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李承泽在书房中素来不喜穿鞋,看书的地方铺了层软垫,范无救乖乖地跟他进去,跟着人一起脱了鞋。

    李承泽看着她的行为,“你平日不是素来不喜这般吗?”

    范无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拖着下巴,坐在李承泽的身旁,看着颇有些天真的问:“殿下不问我杀了谁吗?”

    李承泽笑意堆在眼底,“燕小乙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朝堂震惊,陛下震怒。”

    范无救被他这一笑弄得有些迟疑,“那殿下现在放我进来岂不是惹祸上身?”她在回府前其实做过一点点的内心挣扎,她那个时候处于极度迷糊的状态,也没看到底处理成什么样子了,也不晓得五竹后来到底做了什么,还是直接走了。

    李承泽重新拿起了书,他只是拿着,却没有看,红楼已经被诗经替代,他翻的那页恰好是范闲所写的《别董大二首》,他神情淡薄:“洪四庠说是四顾剑法。”

    范无救:???

    范无救本来在专注去看清诗经上那页写了些什么东西,也没仔细听,听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整个人身形一顿,表情微妙。李云睿与北齐的谈判早就在京都被谈论得沸沸扬扬,虽解决了,却又堵不住悠悠众口,算得上交易失败了一半,她自己不会用剑,自然没考虑这一点。

    范无救不得不承认,五竹,真好用。

    范无救听乐了,本来紧绷着的身体突然间轻松了下来,乌黑的眼瞳里面闪着光,倒是噗嗤一声笑出来了:“合计着背锅侠四顾剑呗。”

    李承泽看她笑得开心,眉眼舒展片刻,忽得严肃了些,收敛了笑意,看似随意地问,“你这般直接回来,我若是有讲你供出去的打算,你会怎么样?”

    这着实不是个好问题,范无救就当玩笑话听了,回答的也是玩笑话,“殿下还不了解我吗?”她若真被负了心,具体能做出点什么,要看她当时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范无救觉得这个不好点到她不应该回答,所以快速地带过了,她鼓了鼓脸颊,大有撒娇的意味——

    “我饿了。”

    “我让必安去准备了——”

    “不要,”范无救张口就来,“我想吃暖锅。”

    范无救觉得,李承泽愿意在他放书的地方陪她吃暖锅,这应该就是最大的表白了。

    她小腿受伤,走路不便,李承泽应了她吃暖锅这件事后,她本是打算站起来的,被李承泽一句坐着别动摁在原地,对方喊了谢必安,让人把东西准备在书房内。蔬菜,肉类,还有小半碗米饭,热气腾腾,荡着清汤锅的香气,在大半夜着实引人咂舌。只是这清汤在范无救看来就有点……清汤寡水了,范无救无辣不欢,看到锅底的时候整个人一愣。

    京都人素喜甜,甜食范无救喜欢,其他甜的就不太行了,这清汤暖锅通常都撒了些白砂糖,还是范闲他妈发明的。这个时代的火锅,配菜主要都是素的,这已经在范无救这种怀有火锅原则的人心里疯狂踩雷了。

    范无救整个脸都垮下来了,可怜巴巴地盯着李承泽。

    李承泽刚下了一筷子冬瓜片,瞧见范无救的眼神的时候,把烫好的青菜放到了她的盘子里面。

    范无救:“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承泽理所当然:“你现在不适宜吃辣。”

    范无救把青菜一口塞嘴里面,企图揭竿而起,晃着没受伤的胳膊,:“吃火锅不吃辣就是对吃火锅的亵渎。”

    李承泽轻轻地看了她一眼,“吃肉吗?”

    范无救眨巴着眼睛,疯狂点头。

    谢必安:……

    站在一侧的谢必安看着范无救这张脸,颇有些残念。

    如若让京都、北齐这些跟范无救都对过手的人看看这姑娘现在的场景,估计下巴都能磕到地上去。

    话虽然这么说,但范无救已经一整天没吃过东西,她自从醒来之后,肚子就一直在咕咕作响,平日里她很少和李承泽一起吃饭,作为侍卫,她即使不用和谢必安一起站在那里看,她也只是换成坐着看,这还是第一次同桌动筷。

    她对于食物来者不拒,一时间

    “我要吃肉,老谢去帮我拿点呗。”

    “这个冬瓜片好吃,老谢后厨还有吗?”

    “这个吃完啦!我还要,老谢——”

    “老谢——”

    ……

    谢必安已经没办法保持面无表情了,他觉得范无救在得寸进尺的路上一路狂奔,甚至不打算停下来一点,他已经进进出出了好几趟了,在范无救第十三次喊到他的名字的时候,没忍住出声了。

    他忍住脾气:“还要吃什么?”

    李承泽接了话茬,他的盘子里面基本没什么汤水,这顿饭主要是范无救一个人在那里狼吞虎咽,范无救吃相也不好,不怕烫,青菜咬进嘴里面被烫得倒吸了两口气,囫囵地咽下。他问:“还要什么?”

    范无救看着面前的盘子,还要的话塞在嘴边死活讲不来,兜了个圈,看向谢必安。

    谢必安:?

    “老谢我吃完了,我有话想跟殿下说,”范无救在谢必安拔剑前及时补了句,“你去帮我看看有没有糖水呗。”但她总觉得这句话一说完,谢必安的情绪更差劲了。

    李承泽抚了一下谢必安的情绪:“必安,你先下去吧。”

    范无救等到谢必安出去了,就这么坐着往李承泽那里蹭了蹭,一双星星眼对上李承泽,接收到对方的笑容后,还没开口,看到李承泽伸出手,在她的嘴角擦了一下。大拇指滑过柔软的唇瓣,让范无救呼吸一窒,口不择言,就道:“此次是范闲救了我。”她特地把五竹的名字换成了范闲。

    李承泽不动声色,微微皱了眉。

    范无救思考了一下上次李承泽对着她皱眉是什么时候了,李承泽在她的面前大多都是轻松随意的模样,幼年的时候性子冷淡些,多年下来,养成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假面。她索性扔下筷子,凑上前去,语气暧昧:“怎么了,一提到范闲,殿下就不高兴了?”

    李承泽握住她的手腕,笑意明显:“你胆子大了不少。”

    范无救也这么觉得,她在瞅了两眼范闲和林婉儿的相处情况后,发现这个世界上最得人心的事情还是不要脸这件事。

    范无救眨眼,强撑着自己的底气:“嗯,是大了不少,我现在还想吃豆腐。”她索性一闭眼,豁出去了,在李承泽的唇上落下了一个吻、

    古人言浅,多说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又言那者鸳鸯被儿翻红浪。

    李承泽的呼吸洒在她的耳后,指尖走过的地方都点燃了一簇簇火,烫得她目不清明,神不守舍,范无救听到他哑着声问:“你不是婚前无性行为者吗?”

    范无救涨红了长脸,死鸭子嘴硬,“殿下什么时候知道性行为是什么了?”

    李承泽顿了一下,声音染了深层的笑意,倒是有点直言不讳的意思“我问了范闲。”

    范无救懂了,范无救当场就萎了。

    —

    谢必安:……

    真的去厨房端了碗糖水的谢必安没靠近书房,他站在距离门口有些远的地方,却能听得到声儿,这大抵就是听力好的坏处了。

    他在把糖水送进去和把糖水当地砸了两个选项中挣扎了三秒钟,自己把糖水喝了,连敲门的欲望都没有。

    —

    范闲拉开马车的帘子,关上,又拉开,又关上,如此重复了两遍,第三遍没敢拉开。

    范若若看他这个反应,有些疑惑,出声问道:“怎么了?车上有什么吗?”

    范闲背对着家人,神色异常:“车里有鬼。”他说完这句话,快速还上一副笑容,回了头,那笑容有点勉强,完全就像是有人在后面举着刀威胁他一样,“没什么,我开玩笑的,刚刚不小心把腰扭了。”

    他欲出使北齐,家里面人来送行,滕梓荆随他一路去北齐,负责驾车,他刚接受了家人们的唠叨和嘱咐,撩开马车帘子的那一刻,差点以为滕梓荆杀了人扔马车里面了。那姑娘今日穿得利落,一身宽松的男装,看着不合身,像是随便从衣服里面拿了一件就穿上了。她难得带了珠钗子,四仰八叉地躺得像是个刚从油锅里面捞出来的咸鱼,瞧见他的时候,右手拿匕首,左手食指竖在唇前,眼神内容非常好读懂。

    别说话,说了现在匕首就在你肚子上了。

    那姑娘还抱着盒糕点,绿豆味混着血腥味,第一眼还真让范闲以为见鬼了。

    范闲心情颇有些绝望,看着理所当然在车上的姑娘,与范家的人告了别,等待马车驶出城一段时间,才一把撩开帘子,咬牙切齿:“老滕——”

    滕梓荆架着马车,悠悠答道:“范姑娘说你允诺了同行,早早地就上了车了。”

    范无救占了一横排的位置,极度嚣张,“他说得对。”

    范闲:?

    范闲被气笑了:“不,老滕,我觉得你和她有什么交易,她的话一次两次,第三次你还信?”

    他这话说得直白,不给范无救留什么面子,那姑娘就索性躺得更像咸鱼一些,翘了二郎腿,对着范闲吐了吐舌头,活脱脱一副不要脸的架势。

    范无救厚脸皮:“我这不是担心你一个人去北齐无聊嘛。”

    范闲假客套:“那我可谢谢嗷。”

    范无救收下了:“没事没事。”

    范闲说不出来,范闲抱拳给范无救举了举,要真的在说话不要脸这件事上比拼一下的话,范无救还真胜他一筹。

    马车不平稳,晃荡了几下,范无救也没坐稳,整个人往下掉了掉,双臂乘着椅子,还没爬起来,看到范闲探究的眼神,那眼神看得位置放在脖子上,范无救皮肤白,衣服又大,这么一动弹,领子往下滑了滑,露出不太适宜的东西。

    范闲:……哦豁。

    范无救心领神会,拉了拉领子,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再坐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坐直了。

    范闲乐了:“嚯,合计着你这还是吃了跑啊。”

    范无救冷笑回去:“嚯,你还吃不到呢。”

    范闲不以为然:“我回去也别写什么《西游记》了,就近取材,我亲自为你写一本《二皇子的逃妃》怎么样?保证大火。”

    范无救处于劣势,企图找回场子,“看来您老上辈子没少看古典文学啊。”

    范闲抬手:“承让承让。”

    第25章海棠朵朵

    李承泽醒来看到那封信的时候,整个人都迟疑了三秒钟,随即侧了侧首,弯了唇,扣在信件上的是一枚玉佩,和他送给范无救的有些相似,却不尽相同,他捡起那玉佩下的红流苏,拎起,依稀看到上面刻了个极丑的泽字,一看就知道出自哪个姑娘的大手笔。

    他笑得无奈,也有些意料之中,连带着想到对方昨夜如同跌进金银池般酥软的骨头,眉眼沾染了点温柔。

    他没急着看信,披了件外衣,出声道:“必安。”

    谢必安早在屋外候着了,进了屋,未问先答:“她寅时就翻墙走了。”

    “嗯,她走的时候还把我的衣服穿走了。”李承泽随意地点点头,并不在意。他这才打开信,目光温柔地落在那狗爬字上面。他见过范闲的字,能够算得上是丑得惊为天人,但能够认出来是什么,范无救的字不遑多让,识别需要一段时间,大抵他认识的所有姓范的写字都不行。

    她上次凉亭会面就已经说明要去北齐,甚至把那个木牌放到了他的面前,却什么都不问,当着李弘成的面,比自己的想法袒露得一清二楚,把李弘成吓得当时连茶杯都没拿稳,看了他们每个人一眼,叹息: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谢必安很好地站在了一个作为兄长的位置,面对自家殿下,“她越发不规矩了。”

    李承泽倒是不多在意,“既然早就知道她不是笼中鸟,就不必管束这么多。”

    谢必安倒不是这么想的,十年相处下来,他对范无救的熟悉程度让他也清楚这小姑娘到底什么性子,纵使和范无救真的有些感情联系,也是比不得对李承泽的。“殿下你如此这般放纵她,就不怕她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李承泽一顿,表情里面多了一丝惊讶,抬眼看谢必安:“你觉得现在不过分?”

    谢必安一寻思,还真是,却在看到李承泽的笑容时,把所有想说的话都给塞下去了。那弯唇的弧度里面藏着很多东西,但都是让人安心的情绪。当初他企图和范无救因为面对李承泽她太放肆这件事决一死战,那时候范无救十四岁,扯着嗓子喊:你这叫棒打鸳鸯!你不能阻止两个冷漠的人互相救赎!

    谢必安那个时候觉得范无救已经癔症晚期了,不应该治疗应该直接入土了。

    后来他才懂,那个刚刚手刃了师傅的、浑身发抖的姑娘被李承泽象征性的揽入怀的时候,她到底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表情。

    李承泽折起了信,垂了眉目,语气没有一丝晃动:“何况,她要的,没有我给不了的。”

    —

    范无救一路上都处于自闭的状态,因为她没有摸到时间单独和肖恩见面,她觉得范闲就是针对她。

    范闲倒也承认得直白,说,我怕你一刀把肖恩砍了。

    范无救本能地想要反驳,思考了好久,也真没什么能反驳出来的,她好像的确有这个想法,。她最大的目标不在这一路上,又接触不到现在的第一人物,就更显得对任何事情没兴趣了,不是蹲在马车里面装死,就是挤着滕梓荆的位置在那里高歌一曲,那声音、那调子、那嗓音,逼得高达忍不住问范闲:这可是什么奇招异数?

    范闲双手捂着耳朵问:“你说什么——”

    高达大声道:“我问大人——谢姑娘她——这是什么奇招异数——”

    范闲把耳朵捂得更紧了:“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滕梓荆觉得他们俩可能一路上脑子撞坏了,拒绝发言,默默地驾车。王启年的反应最为明显,但碍于范无救的武力值威胁在那,也不敢说点什么。

    她一路自闭下来,自闭得范闲觉得惊异,自闭得范闲总觉得身边这个人可能又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夺舍了,在马车上的时间对范无救来说是无聊的,范闲一会儿跑司理理的马车一会儿回本来的马车,这件事引起了她‘你好似一个渣男那般’的控诉,以及滕梓荆的附和。

    范闲觉得不对劲:“老滕你真的和她有什么交易的吧?”

    此次前往北齐,范闲领队,是要送肖恩和司理理一起回去。

    范无救和司理理并不熟,甚至没说过几句话,自然也对那辆马车的情况没有兴趣,她靠着马车瘫着身子,觉得自己恐怕要废掉了,肖恩中间跑过一次,她就全当不知道,在休息的地方坐得腰酸背痛,换了范闲一句‘您倒是悠闲啊’。李承泽的衣服偏大,对她来说更是太长了,松松垮垮地可以当被子盖了。

    范闲刚从司理理的车里面下来,被范无救的颓废模样劝退了一下,又看到了对方在玩宽大的袖子,多看了两眼,反应过来了:“这衣服……是老二的吧。”

    范无救瞅了她一眼,“叫二殿下!”随即弓腰坐起来,“你原来没瞎,我以为你没认出来。”

    范闲:……

    范闲有点后悔开口跟她说话了,他问:“你此次去北齐,为了什么?”

    这路上范闲跟她唠嗑唠了很多东西,就是闭口不提锦囊的事情,他不提,范无救也不主动提,反正跟着装傻这件事横竖她不吃亏。

    她摸了旁边放着的橘子,看似随意道:“太子和上杉虎勾结,我来杀人的。”

    范闲作出一副大惊的模样:“什么?!你原来还知道我朝是有太子的?

    范无救觉得范闲在阴阳怪气她。

    她的确是属于长期无视李承乾的情况,即使是当时和范闲一起被抓上公堂,她也一眼没看过对方,但也不至于像范闲这么来。

    范无救一吸气,还准备说点什么,就忽得听范闲颇为认真地问:“你除了杀人,就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吗?”

    范无救不以为然,“我想做的事情基本要靠杀人来实现。”

    她这句话听得范闲极为不适,他还准备说点什么,就被高达打断了:“大人,您还是下来看看吧——”

    范无救面无表情,抬了抬下巴,看着范闲下了马车,惯性深思熟虑了三秒后,也准备下去凑凑热闹。

    她坐得实在是腰疼,习惯性地拿起自己的刀,磨磨唧唧下了马车,范无救刚落了地,抬起眼,忽然就瞧见那拦路的姑娘一亮,本来还是沉着一张脸仿佛来讨债的债主,此刻却扬起一个张扬的笑容,她别在身后的武器被她反掌持稳,凌空而起,越过众人直向她而来。

    范无救猝不及防,抽刀抵挡,斧刀相击,她力敌不过,往后硬是滑出了一段距离。

    腿疼,胳膊疼,脑子疼,这姑娘下手怎么总是这么重。范无救心累。

    海棠朵朵跃身回到原地,挑眉问她:“你怎么退步了这么多?”

    范无救用大拇指蹭蹭额头,熟络地耸耸肩:“和人打了一架,身受重伤,力不从心。”

    海棠朵朵直问:“燕小乙是你杀的?”这事其实已经彻底传开了,唯一的九品箭手惨死城外,多多少少都有些震惊天下的意思。

    范无救表情大骇,“这事可不能乱说,这算污蔑了。”

    海棠朵朵挑眉,看起来明显不信。

    这两个人聊得轻松,像是多年未遇的好友,范闲好奇,压低声音问范无救:“你认识她?”

    范无救保持原有的音量:“嗯,第一次来北齐的时候就遇到了。”

    范无救说完这句话,语气一拐,显得有些犹疑,最后还是十分冷静地又补上了一句。

    “按辈分来说我要叫她一身师叔,可是我不认。”

    范闲顿了一下,当下清明了大半,他见范无救与海棠朵朵有些关系,正打算把下□□那事带过去,就瞧见海棠朵朵斧子一举,目标准确,也没能被范无救拉去多少的注意力,对准了他的鼻子,语气毫不客套“你,一个人过来。”

    范闲看了一眼范无救。

    范无救也瞧了他一眼,忽得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她伸出手,指向海棠朵朵,把她与范闲的这份关系定义为塑料姐妹,“去吧,我会告诉婉儿的。”

    范闲:?

    第26章苦荷

    范无救和海棠朵朵的身影走得不远,范无救果断转身,在看着高达和王启年聚在一起说些悄悄话的时候,没把她其实听得一清二楚这件事说出来。这路上实打实来算,她,司理理,混在一堆男人里面,又只和范闲熟悉些,到了王启年嘴里,就变成范闲左拥右抱,乐享天伦的意思了。

    但他们也不敢怎么冒犯她,李承泽求娶一事算是传得沸沸扬扬,她的传闻在京都也是往黑里抹的,也只是在以为她听不见的时候说几句浑话。

    范无救懒得理,甚至觉得滕梓荆和随身带着功效如同春/药的药物的范闲一比简直就是仅次于她家殿下的绝世好男人了。

    她走了两步,打断了两个人不太正经的对话,从袖里滑出一个腰牌,“我要单独见肖恩。”

    高达属实算个老实人:“大人吩咐过,您不能和肖恩单独相处。”

    范无救:……我就知道!

    范无救气不慌心不虚,睁着眼睛继续说瞎话:“所以我刚刚揍了他一顿,看到这个牌子没有,范闲给的。”她心里面算得实在,范闲自当是不可能把箱子里面的事情对外说,这个世界上满打满算三个人知道,五竹便更是不可能告诉这些人的了。

    那牌子刻得是范字,迷惑性极强。

    王启年比高达更懂得看场子一些,在高达还想等着范闲回来再说的时候,直接就自作主张让开了。

    范无救在他这么懂事的情况下,就假装没听到王启年和高达说的话了。

    他说:大人现在跟那姑娘去单独相处,谢姑娘此番反应必然是吃味了,她又与二殿下……唉,这宫里的人啊,关系可真乱。

    关押肖恩有专门的马车,前几天范闲几乎不给她机会,如今她晃着个腰牌走得六亲不认,和看守肖恩的侍卫互相达成了虚假的共识,范无救两步并三步,到了那马车前,她拎了拎那把陪了她十几年的刀,没多想,直接就往一扔,她没也急着自己出场,在车外等了一会儿,思索着这么点事情应该够这位老前辈看清楚刀了,忽得就听到满含震怒的声音。

    “你是什么人?!”

    范无救这才露了脸,她单脚踩在马车上,没进去,看着被锁链捆起来的男人,还算客气:“范启之女,还有点事情想要问老前辈。”

    她与肖恩的对话尚且算得上顺利,一些信息与范无救猜测得并无不同,只是很多事情肖恩都不愿提起,无论范无救是打感情牌还是走什么路子,到最后只是换了肖恩看着她感慨良多的一句‘范启有个好女儿。’

    范无救和范启没什么感情,甚至严肃点来说,她根本就没见过事实上的亲爹,对于这个夸奖也没什么多余的感觉,自觉范闲也应回来了,就草草结束了。范无救撩开帘子,对上范闲似笑非笑的眉眼,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感,摸了摸鼻子,下了车,义正言辞:“我没有给他两刀算好的了……”

    话还没落音,就瞧见了跟在后面的海棠朵朵。

    范无救有些惊讶:“你还没走?”

    海棠朵朵对她的态度有些不满:“你想让我走做什么?师父要见你。”

    范无救听到她口中的师父二字,太阳穴隐隐作痛,过去那些事情跟雪花似的往她的脑海里面一个劲地钻,让她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她不动神色地往范闲那里走了一步,拒绝得果断:“我不见苦荷。”

    海棠朵朵获得到了理所当然的答案,但她的双斧令人不可忽视:“师傅也知道,师傅让我把你绑过去。”

    范无救嘶了一声,心觉不妙,她听从本能的反应,一把拽住了范闲的袖子,她也没能觉得范闲可以帮她,就是打算垂死挣扎一下,语气坚硬:“我此次出行北齐与范闲一起,若是他不同意,我不可随意出去……”

    范闲立场表达得快速,他难得看到范无救这般吃瘪的模样,在万般好奇下竟是没忍住语气里面的笑意:“我同意了。”

    范无救:……

    范无救现在寻思她打不过海棠朵朵,但是和范闲揍两拳应该还是可以的。

    天道好轮回这事来多久都不算迟,她刚刚拒绝了帮范闲解海棠朵朵的围,范闲现在把她推出去倒也是正常的事情,她叹了口气,情难自禁,对着范闲默默地竖了个中指,跟着海棠朵朵了走了。

    她逮了空闲把自己要问的东西都问过了,现在跟着海棠朵朵走,其实还能少点事情。

    “我本来打算和你好好打一场的,看你现在这个状态,恐怕不需要了。”海棠朵朵的话听起来有些可惜。

    “我改明就在你茶杯里下毒。”这威胁范无救还是受用的,现在真要和其他人打起来,她估计连一半的实力都发挥不出来,更别说和海棠朵朵打了。

    海棠朵朵惊讶:“你也认费介当老师了?”

    “九品以上用毒无效,对我却有效,人在江湖走,哪有不湿鞋的,多有些防备对我自己好。”

    她这九品二字一出,换了海棠朵朵狐疑地打量,范无救正欲继续出口为自己做狡辩,就听到海棠朵朵是极不给面子的。

    她扬了声音,说:“你除了一手刀法,其他那些东西,好意思叫自己九品上?”

    她们还没走远,这段话也没压制声音,到范闲那里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

    范闲笑得好大声。

    —

    “苦荷怎么知道我在这?”

    “在你出现在使团的那一刻,师父就知道你要来了。”

    “……”

    “我听说,你和庆国的二皇子订婚了?”

    “哟,这种八卦事情你还了打探的,这么关注我?”

    “不关注不行啊,师父挂牵你。”

    “这可不是挂念吧。”

    范无救轻功差,海棠朵朵深谙此事,范无救走得极慢,她也不急,保持着和范无救并肩的速度,时不时说个两句话,并没有想要唠嗑的意思。主要是范无救那张脸过于沉苦,仿佛接下来就要面临人生最悲剧的事情,让她也没什么兴趣提口说点其他的事情。

    范无救如今换了身衣服,是身轻便的女装,各处收得严严实实的,挡得寸肤不露,海棠朵朵多看了两眼,眼尖地找到了什么不和谐的东西。

    海棠朵朵停住了步子。

    范无救被她弄得步伐节奏一乱,险些撞上一根竹子。

    海棠朵朵紧盯着她的脖子,目光灼灼,充满探究,步步紧逼,还有着上来扒领子的意思。

    范无救反应过来了,她一把收拢了自己的领子,往后退了两步,“我跟你讲,你现在要是随便乱来,我就喊非礼了。”

    喊非礼是现在自没用的选择,但是海棠朵朵嘁了一声,还是给范无救留了面子,她虽收了手,眼神里面却是收不住的打量,“你这是……试过了?”

    范无救着实觉得海棠朵朵用词不对,这个试过了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不但把她打在了石锤的板子上面,似乎还暴露了海棠朵朵某些方面的问题。她捉住重点,回以海棠朵朵同样的目光,“你这个语气里面的期待是怎么回事?”

    范无救:“……我觉得有点问题啊。”

    海棠朵朵:“没有,你听错了。”

    这回换范无救步步紧逼了:“我肯定没有听错。”

    海棠朵朵恼羞成怒,一斧子就举起来了:“你再乱说话我就对你出手了。”

    范无救闭嘴了。但是她的内心没能安静下来,如果还有可能,她大概会面对燕小乙的亡魂再大大出手一顿,要不是她现在尚未痊愈,又哪里轮得到海棠朵朵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就恨得安安分分地闭嘴了呢。

    不能硬刚的人生真憋屈呢。范无救残念地想着。

    直到快到了地方,范无救看着从山而降的瀑布,湖水潺潺,声不绝耳,隐约能够看出打斗的景象,应是五竹来过一趟了,她停住了步子:“你明知道我怕水,却还带我到这种地方来,我觉得你师徒二人是想把我在这里弄……”

    “你还知怕水?”打断她说话的是一个浑厚的男声,铿锵有力,从水中传来,隐隐带了些愤怒。

    范无救身子一僵,也不犯憷,抬头迎着那瀑布,“师祖,”她这人有一点自己都觉得是优点的地方,就是该老实的地方绝对老实,能讨嫌下去的地方一定不会让人觉得舒服,她自知苦荷并不会对她出手,但实在是忍不住出声嘲讽,“师祖不愧是性情中人,竟是在此地呆了如此之久,师父九泉之下,应该也会安息的吧。”

    她言语刚落,就是一道凌厉之气顺面而来,激起一层水浪,直直地朝着她而来。

    范无救没躲闪,被击得退后了两步。

    “范无救,”苦荷的声音更愤怒了一些,却还压着在跟她好好说话,“你欺师灭祖,仍不知错。当年允诺再不入北齐,如今是为何而来?”

    范无救寻思她家老师真当是苦荷最喜欢的弟子了,不然凭她这种种事情,估计早就死在这大宗师的手上了。

    范无救忍不住,她还是作了次死。她站着笔直,忽视了海棠朵朵的眼神暗示,语气生硬:“北齐的高手去南庆当暗探,养出了南庆皇子手下的一条好狗,这应许也算得上是欺师灭祖吧。”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我当年的确说过再不入北齐,只是未料到被老师和你一同骗了,如今回来找回场子,又有什么问题?”

    第27章言冰云

    范无救被李承泽救下的第三年,随着自己的师父去了北齐。她年纪轻轻就名满京都,虽好坏参半,却无人不夸她是一把好刀。她一路看了大好河山,认识了以为并无缘分的友人,站在流水声雷动的瀑布下面,为自己师父的亡躯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向着苦荷发誓——此身再不入北齐。

    也没立下破约了该如何,所以她现在才在这里站得如此决绝。

    偶尔梦回,她倒是忘不了师父临死前对她仍在笑的场景。

    她暂住在滕梓荆家里的夜晚,仗着心里难受 ,喝得醉意熏熏,举着杯子就想往地上砸,被范闲给拦住了。范无救晃悠着身子嘟囔:“谁不曾做过梦?醒过来的时候还是在想,我要是有你这么多爹就好了。”

    当时范闲实在是没听明白,只当她在说胡话,糊弄过去把人交给了滕梓荆的妻子。

    范闲看她,其实是看不透的,他总觉得这姑娘背了许多她难以承受的东西,还在咬着牙拼命向前走。

    人对身边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探知心的。

    李承泽欲与他交心,只谈风月不谈国事,欣赏与拉拢话讲得明白,他虽然提防,却也不过如此,处处露着我在与你说真话。反倒是遇到了范无救,这姑娘把欺骗写在脸上,把糊弄揣在心里,就算你多清楚她是骗人的,耐不住想搞清楚她到底想做些什么。

    就例如那个字条。

    范无救总是能三言两语就挑起一波怒火,她硬生而直接地吃了苦荷一击,整个人向后滑出了两米多,才堪堪稳住身子。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范无救在心里虽然有点想骂自己忍不住嘴贱,但是日常表里不一,她咬紧牙关,没让自己那口血吐出来。

    “我以为我受伤已属难得之事,师祖居然也受伤了,这一掌威力……”

    话没说完,海棠朵朵是实在看不下去范无救这在找死的边缘大鹏展翅的行径了,她一手捂住范无救的嘴,一手揽住对方的腰,把人往自己身上一拽的同时,企图就这么把人架离现场。

    范无救被捂得突然,大有自己要被绑架的意思,瞪圆了眼睛呜呜叫,明显没反应过来海棠朵朵还有这一招。

    海棠朵朵听得有点心力憔悴,她就知道这两位一见面保不齐就会是这种情况,仔细算来,四五年没有见到范无救了,只凭着消息知晓一些对方的事情,是不能料到对方嘴能变得这么毒的。

    范无救挣扎不休,被海棠朵朵搂得严严实实。

    “师父啊没事,你别生气,”海棠朵朵提声对瀑布那里面喊道,“无救我帮你看着了,保证不让她乱来——我不是还要去杀肖恩吗,她跟我一道的,我还方便点。”

    落了音,锁着范无救往后走了两步,又补了句:“您老可别气坏了,好好养伤,我下次再来看您——”也不等苦荷继续说话,几乎能算是强行带着范无救跑路了。

    范无救第一次试着被拖行,现在她的状态让她挣扎不开海棠朵朵的束缚这点现实情况有些使人绝望,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事情了,索性翻了个白眼,不动了。

    海棠朵朵一路带着人走了一段路,发现范无救不动弹了,在担心着把人闷死的心情下,放下了范无救。

    范无救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你这捂嘴巴顺便把鼻子捂了的情况迟早能弄死一个人。”

    海棠朵朵笑得毫无歉意:“我这不是业务不熟练吗?”

    范无救觉得她业务熟练起来了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事,她盘腿坐下,从自己腰包里面摸了药膏和绷带,准备给自己的小腿换绷带。她的腿伤得最厉害,这几天一直在换药。

    刚刚被苦荷一击,伤口重新裂开,早上刚换的绷带已经一片鲜红。

    海棠朵朵也盘腿坐下,看着范无救的伤,眯了眯左眼,又站起来,在四周找了圈,砍了几株草回来。

    “这东西比你那东西管用。”

    范无救不推辞,她忍着苦涩嚼了两下,借用说话来转移对疼痛的注意力,“苦荷大费功夫想见我,甚至还打算让你绑我,就是为了听我骂两句然后想揍我几下?”

    海棠朵朵实话实说:“师父也没跟我说,就是想见你。”

    范无救打了个寒颤:“你别说得我和他关系是敬老爱幼,和谐共处那个层面……嘶。”她给自己包扎好了,一时半会儿不想站起来,就索性坐在地上等疼痛消散一点,海棠朵朵也陪她坐着,坐着坐着,视线就开始往她脖子上瞟了。

    范无救:……

    在范无救心里,人有相似物有类聚这事是有科学依据。所以她和海棠朵朵两个算得上女流氓类型的姑娘碰到一起能聊个几句也不算意外。范无救和海棠朵朵关系极好,这种极好其实是没由来的,就跟她一开始不喜欢范闲是一样的,她是实打实的第一感觉动物。

    范无救觉得自己在被眼神扒光衣服,她叹了口气,企图用跟好闺蜜聊天的语气开口,“你想问什么?”

    八卦是人类的本质,得到了许可,海棠朵朵的笑容立刻变得暧昧起来,她眯了眯眼,用肩膀撞了一下范无救的肩膀:“感觉怎么样?”

    范无救想都没想:“一般。”关于疼这方面她免疫了大半,那晚上的疼痛感几乎不算什么,剩下的那些……

    海棠朵朵一愣,“一般?他不行?”说后面半句话的时候带来点揣测的意思。

    范无救笑得假模假样,弯了唇,实际上实话实说:“不是不行,是技术问题。”

    论车轱辘碾人这件事,真比起来,海棠朵朵开轻功都比不上范无救,海棠朵朵正懵着,就看到范无救扶着竹子站了起来,悠悠开口——

    “不过,他要是技术好我才觉得有问题呢。”

    海棠朵朵反应过来,她跟着范无救一起站起来,站得比她利落多了。海棠朵朵哦了一声,她拖长了音,意味深长。

    然后问了一个永恒不变的问题:“那你喜欢他什么?”

    范无救晃晃手,只留给了她个背影,走得极慢:“我若是知道原因,就不喜欢他了。”

    见苦荷一事被她三言两语的激怒被迫中止,范无救并不想折着回去去找范闲,就跟在了海棠朵朵后面。

    海棠朵朵执意要杀肖恩,范无救对这个事情没什么想法,走在后面像个年迈的老人,咬着对方扔给她的桃子,只是带了句:“按辈分我要叫他伯父。”

    海棠朵朵听她这句话前三个字出来,就知晓这件事范无救不想掺和,她其实本来也没打算找着范无救帮忙,特别是对方这身上伤,她也不想多给自己找个累赘,倒不如放着对方安心养伤。范无救这些行为着实胆大,在海棠朵朵看来,范无救对着范闲有着迷之自信,这一路上倘若有个什么有心人,便是她与北齐勾结了。

    范无救又咬了口桃子,十分无畏。

    “如若真要说,我与范闲是一路人。只不过是我现在在劝他和我站同一阵线罢了。”

    海棠朵朵心想这还真没看出来的劝的。

    —

    范闲再次见到范无救已是入京后几日了,那姑娘半躺在马车里面翘着个二郎腿,左手搂着刀右手拿着个橘子,冲他们俩点点头。也多亏了海棠朵朵帮忙,她身上的伤势好了大半,身体恢复了不少,她本来几日的奔波都在几日清养下恢复得不错,整个人气色好多了。

    她举着橘子对着那二人晃了晃,“哟,几日不见,气色不错啊。”

    言冰云一愣,有些不可置信:“谢怀安!”

    范闲见她,扶着言冰云一笑,开口就是打趣:“您还没死呢?”

    范无救不理言冰云那副惊讶里面带了点理所当然的‘我就知道的表情’,接了范闲的打趣,反嘲回去:“您老现在还好好活着,我怎么敢死呢?”言冰云明显受了严刑拷打,动着都困难,范无救就看着,她也没打算帮着范闲搀扶一把,等人上了马车,才看了一眼言冰云。

    话还是对着范闲说的。

    “我大侄子怎么伤成这个模样?”范无救自己没摸清亲戚关系,但就是想占便宜,她和言冰云从本质来讲没什么矛盾,就是瞧着对方爱国又严谨的模样就想看对方形象崩坏的状态。

    这算是恶趣味吧。

    范闲被她这句大侄子弄得一愣,看了两眼没反应过来是谁。

    范无救自觉不慎暴露了点什么,抿了唇,瞧范闲没反应过来,急急地给带了过去,“范兄也是会挑时间,我睡得正高兴呢,就听见你来找朵朵求助了,我连觉都没选择好好睡,就和朵朵来帮忙。”

    范无救的出现本就让言冰云觉得意外,她一口一个朵朵更是显得出她与北齐圣女的关系熟稔,猝不及防,一个想法就猛地出来了,言冰云顶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坐都坐不稳,仍要出声,“难道二皇子与北齐……”

    他这个揣测让范无救眉头一跳,她都没等勾结二字出口,就知道他什么意思了。范无救整个人坐了起来,伸手挡了一下,止住了言冰云的话,把还没出口的勾结二字愣是塞了回去,“你还不如直接改名叫言爱国得了,我来北齐是私人恩怨,与我家殿下无关。”

    言冰云仍不相信:“搬的救兵是北齐圣女……”

    范闲头一疼,着实无力:“又来了。”

    范无救倒是跟着捣乱,她把橘子皮往马车上一扔,“老实说,我也觉得离谱。”

    范闲:?

    范闲头更疼了,他刚刚在把言冰云弄出来的时候已经被对方的发言弄得在心力憔悴的边缘了,就怕范无救添油加醋有点什么来添堵,“你可别说了。”

    范无救耸耸肩,她又从自己腰间别着的袋子里面摸出个水果,单膝用力起来,给后上车的王启年腾了个位置,自己到前面去和海棠朵朵并肩坐着了。

    范无救坐下来也没消停,扭头提声说了句:

    “我可听说了啊,高达近几日在城中颇有名气,多的是人去找他打架,我伤好了大半,范闲,等会儿让他跟我比一场。”

    第28章一切为了大庆

    高达看着单手叉腰的范无救,再看了一眼专注于言冰云并不想理他的范闲,又看了一眼早就跑掉的王启年,挣扎了一番,“谢姑娘,你受了伤再与我比试,恐怕……”

    范无救瘫着张脸,没有表情变化:“我伤好了。”

    高达保持正直:“那你也是身上有伤。”他看起来是不想乘人之危,实际上是真的不想和范无救动手,和范无救对上,是很多强手既乐意又不乐意的事情,与高手对切磋决本就是个双赢的事情,但但凡在南庆京都里面有些实力的人,都知道二皇子身边养的那个疯丫头,动起手来招招要命,发起狠来连阎王都要站一边。

    范无救啧了一声:“我都说了我伤好了。”

    高达不得已:“我要是不小心伤到谢姑娘你了,二皇子……”

    范无救表情变得惊异起来了,她都没能想到这话能从高达嘴里没说出来,按说这人性子必是不可因为伤了她而担忧李承泽追究,这么一看,是真的不愿和她打?范无救丝毫没有自我反思的意思,她抽出刀,横着刀背向高达,“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跟我打。”

    高达不可能不是男人,所以他只能选择和范无救打。

    范无救翻了个白眼,她不找海棠朵朵打是因为她现在一定打不赢,往下找范闲,范闲肯定不和她打,再往上挪一点,也就高达这么一个人选了,哪知道对方还在那里磨叽了半天,她先一步到了亭子前,重新找了个位置握住刀,整个人眼神一变。

    她穿的是海棠朵朵的衣服,除了胸前有那么点撑不起来外,色深利落,适合动手杀人或者揍人。

    他们二人在这里切磋,自是有旁观者。

    “无救一碰刀,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海棠朵朵察觉到身边有人坐下,她也不看对方,自顾自说道。她是先开口的,弄得范闲准备搭她肩上的手抖一顿,提早收了回来。

    “看得出来。”范闲坐稳,开口道。

    海棠朵朵似乎是早就打算和他说范无救了,这句话一出来,顺理成章不带思考,“我四年前见到她,和现在很不一样,那时候她笑得比现在轻松多了。”那姑娘现在和高达刚开几招,虽没有一开始就下狠手,却逐渐发力,高达的神情也逐渐严肃起来,可那姑娘偏偏带的还是那把锈刀,幼年的婴儿肥褪去后算得上是实打实的美人儿,却总让她觉得哪哪都不一样了。

    海棠朵朵这句话颇有些感慨,说完这句话才反应过来,也没等着范闲回她,转口换成八卦了:“她喜欢的人是怎么样的?”

    那姑娘当时天真烂漫,还说过要看尽天下美男子,纵情声色,及时行乐,她当时被骇得不轻,就记得久了一点。

    范闲有一说一:“我不好评价。”

    海棠朵朵在他这里没得到什么,瞥了他一眼,哦了一声,抬手举在嘴边,张口便喊:“无救——!别输了!”

    范闲也跟着她喊:“老高!别放水啊!”

    这两人一人一句,把立场放齐全了。高达跟范无救打,些许是顾忌着她有伤,藏着掖着受了点,范无救见他这么无聊,也没怎么用力,就当复建了。

    这两句喊完,两个人相对着一笑,范闲接了话茬,“谢谢啊。”

    海棠朵朵给了他一个惊讶的眼神:“你还会说谢呢?”

    范闲低了头,往她那里凑了凑,接了句:“你也会恼羞成怒啊?”

    海棠朵朵皱眉:“恼什么羞成什么怒?”

    范闲:“回头我好好教训王启年,不让他再胡说。”

    海棠朵朵抿了一下唇,直接起身,“这事无救有兴趣,你让她做,比你自己动手有用,”她拍了一下衣服的下摆,往下走了两个台阶,“走了。”

    “唉——”范闲喊了句,压低了声音,“你刚刚怎么想跟我说范无救?”

    海棠朵朵步子一顿,动作却没有停,她往下走了几步,他们这边正在谈话,那头的比试已经落了尾声,范无救到后面被高达晃得心情不适,几番下来就用了全力,高达猝不及防,被人一刀横在脖颈处,彻底落了下风。

    “没什么,就是没听过无救讲她的朋友,想多看两眼,”海棠朵朵也没转身,招了招手,对范无救道,“走了啊,你就住这了?”

    范无救刚结束,气还没收,她刚刚差点就没收住刀,朝着高达直接就砍过去了,好在反应及时,不然她还不知道怎么跟范闲说,就说……没忍住?她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抬了抬下巴,看向海棠朵朵,“不,我一个姑娘家跟一群男的蹲一起像什么话?我晚上还是在你那睡觉。”

    —

    范无救先了一步范闲推门入内,意料之中看到了言冰云并不自在的表情,也不是多在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出声便说:“没事啊,不用拘谨,大侄子。”

    言冰云皱紧眉头,没有出声,但从神情来看,似乎是对范无救的称呼充满疑惑。

    范无救也没解释的意思,她专门挑了个远远的位置,坐得丝毫不守规矩,看着范闲端着东西进来,末了,还给了她一个带了点嫌弃的眼神。范无救毫不在意,甚至还从屋子里面的案台上拿了个苹果。

    她不喜欢啃苹果,就是拿着玩的,她进屋没经过范闲的同意,也不需要范闲的同意,她入了屋,对两个人一来一往的谈话没多大的兴趣,直到肖恩二字一出,才抬起头,把注意力放在了谈话的两个男人身上。

    “你知道肖恩是谁吗?”言冰云悲愤交加,带了点呵斥的意味。

    范闲低头摆弄食盒里面的东西:“知道。”

    这事范无救也知道,她把苹果往空中一抛,接的自然:“我也知道,”待到言冰云将视线看向她,才淡淡道,“是你爷爷。”她这话声音不轻不响,也不带什么嘲讽,就是听起来着实不想好话,又偏生没个嘲讽的语气,落入人耳中就能难听了。

    言冰云脸色更难看了两分。

    范闲看了她一眼,极是无奈:“你别激他了,行不行?”

    范无救耸耸肩,歪了头没说话,倒真的安静了一会儿。

    言冰云被范无救这句极似骂人的话激得不轻,针对着肖恩在范闲这讨论不出些什么,话锋一转:“那她为何在这里?”范无救在江湖上出名,也多的是人知道她是归于南庆二皇子门下,自当不是鉴察院的人,也不是鸿胪寺,出现在这里更是不合情也不合理。

    范闲:“她是来杀肖恩的。”

    言冰云一顿,还没开口,就听到范无救提了音调纠错,“我是来杀上杉虎的,你记错人了。”

    范闲哦了一声,“陛下倒是说过要在半途中杀了肖恩,只不过人现在在沈重那。”

    言冰云:“你这是抗旨?!”

    范闲看起来极为头疼:“人都在沈重那儿了,那沈重与肖恩不对付,往后肖恩恐是没有好日过了,这里是上京,我救你就已经是冒险了。”

    言冰云似乎觉得范闲不可理喻:“鉴察院办事从不问艰难,”他字字铿锵,语气强硬,倒不像是个身受重伤的人,竟是拿了剑就要冲出去。

    范无救这回真的没忍住,她在听到鉴察院办事那句的时候就想鼓掌,这会儿看到言冰云不顾自身危险想去杀肖恩,就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然后获得了范闲已经懒的有表情浮动的一张脸。

    她想:范闲看起来是真的不会应付言冰云这类人。

    显然,爱国情绪上头的言冰云并不能听进去范闲的劝阻,情绪步步激化,到了极点,言冰云竟是颤着音,抽剑而起,直接架在了范闲的脖子上面,一句悲壮的慷慨陈词应之而出:

    “一切为了大庆!”

    范无救:……

    范无救:“噗嗤。”

    范闲被言冰云逼得头疼,又被范无救这一笑弄得整个人绷不住了,语气就直接压不住了:“你能不能别在那里看戏了?!过来搭把手,你还真想让你大侄子把命交待在大街上?”

    范无救难得见范闲气急,出了点新鲜感,摇着椅子挪了几步,看起来丝毫不慌:“把人打晕了他不就不能乱跑了。”

    范闲皮笑肉不笑:“那你过来打。”人现在剑还架在他脖子上面呢,范无救这点子纯属捣乱的。

    范无救又挪了两步椅子,没有起身的意思,脸不红气不喘:“我例假痛,疼得很,不想动。”

    范闲这回是被气笑的,他总算是明白了李承乾跟他说的那句‘你不想与谢怀安对立,我理解’到底什么意思了,这姑娘在用武力把你弄死之前,能先把你气个半死。他还打算说点什么,却看到言冰云视线已经转到范无救那里了,似乎针对着让对方疼到不能动的事情产生了一丝疑惑。

    范闲寻思放飞自我就放飞自我吧,大家一起飞,这屋里两个让他头疼的人挤在一起了,大不了大家一起自闭,索性平了音调,很直接:“她说她葵水来了。”

    言冰云:“!!!”

    言冰云直接身体一震,瞪大了眼睛看向范闲,好像对方口中是什么粗言秽语般,面部被不可置信占满,又看了一眼范无救,身体震得更厉害了。

    范无救就怕他下一句说出来什么奸/夫/淫/妇这种词,但这反应着实好笑,范无救这回不想忍了,她看着范闲趁着言冰云价值观被击碎的时候顺手就把人的剑一起拿了,笑得格外不留情面。

    范无救颇有些天真地问:“范闲你说,他会不会后悔被我们救出来?”

    第29章肖恩

    范闲想,范无救虽然跟踪技能极差,但这神出鬼没还是有一出的。

    那日她在城门口等他入宫出来,遇到了上杉虎,竟是直接抽刀迎上去了,难得点到即止,只比试了两招,就扬长而去,甚至连句话都没留给他。仔细算来,自从那日宫外她和上杉虎比了两招之后,隔到现在倒算得上是毫无消息,今日再见,颇有些阔别多日,应刮目相看的感觉。

    范无救是滚入洞穴的。她在悬崖上面挣扎了好久,思考了半天,还是跳下去了。范无救半路还不慎踩空,靠着力道愣是将自己拉回正轨,这事行来有些鲁莽,她没踩过点,落下去的时候纯靠着蛮力控制,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才堪堪稳住身子,还险些将脑袋撞到了石头。

    范闲:……

    范闲:“你要是轻功不行就不要找死。”

    范无救挥挥手,示意自己没事,她扶着地爬起来,咬牙切齿:“我这轻功已经可以算进步的了,”她拍了拍手掌上的灰,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男人,多余问了句,“没来晚吧?”她这句话纯粹就是习惯性的,自然没有等范闲回答,熟门熟路地坐到肖恩面前,脆生生地喊了句。

    “伯父。”她带了笑容,想走感情牌。

    范闲隐隐胃疼,实际上他想知道的秘密肖恩已经说完,如今范无救半路杀出,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相识至今,这姑娘的跟踪技能毫无进步,甚至可以说是开始退步了,懒得掩饰了,正大光明一身红衣跟在他们身后,就像是怕人发现不了似的。

    范闲就担心她半路拿着把白刀子出来砍人。

    但好在范无救似乎对何道人他们并无兴趣,直到方才才露了脸。

    肖恩似乎对范无救的出现有些惊讶,挣扎着欲起身,却失败了,被范无救虚拦了一把,只瞧着那漂亮姑娘笑得明亮,“伯父身受重伤,我看得出来。我寻着血迹而来,无料到真的是您,”她编瞎话编得顺口,顺便无视了范闲的表情,“您现在感觉怎么样?我为您止血——”

    范闲可从没见过范无救这么殷勤的模样,顿了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这姑娘下一句话出口,迟迟反应过来了。这才是他认识的范无救,哪来的这么好心,他心想。

    范无救说:“伯父,虽然有些问题迫不得已,但是我真的不甘心,”她酝酿好情绪,还一把握住了肖恩的手,看得范闲眉毛一挑,额头直突突地疼,“我范家,到底为何而亡?”

    那姑娘半蹲着,看着已经合上眼的肖恩,对方已经咽气,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她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范闲,嘶了一口气,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信息量比她想象中多得多,一些事情总归和她思考得有出入,但那些出入反而是最重要的点,她一时间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和已经知道自己是皇帝儿子的范闲握个手,表示一下同甘共苦。

    果然,所有的事情肖恩都知道,也不枉她非要一路跟着范闲到北齐了。

    范无救思绪有点混乱,反正范闲也听了全场,索性就说出来供自己思考了:“我那便宜爹和你老娘认识,还拿了你老娘的一个箱子,那箱子里面是我一直带着的那把钝刀……”

    范闲点点头,不动声色,等着范无救继续说话。

    “我爹和你老娘其实一直有联系,你娘死的几年后,我爹也因为勾结北齐的罪名被抄家……”

    范闲没说话。

    “那你说我爹被抄家是因为站在你老娘那边呢,还是帮着庆帝杀你老娘后被窝里反以绝后患弄死的呢?”范无救并无畏惧,当着范闲的面就把自己的两点猜测说出来了,她说着,摸了摸下巴,还有点问范闲意思的态度。

    范闲反问:“你为何一口咬定是庆帝杀了我老娘?”

    范无救没空解释这点,她瞥了一眼范闲,有点不耐,“爱信不信。”

    范闲直白,把自己的心底想法说出来了,“我想信你,但不敢。”

    范无救啊了一声,有点没想到,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你还有不敢的事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范无救此刻对肖恩的话是信了十成的,纵使有什么出入,也不过是细节问题,她站到洞口,望着下面瀑布溪流,在碰水和自闭之间来回挣扎,直接就坐在洞口了,“那你信不信?”这话是问范闲的。

    范闲没有表态,坐到了她身边。半响,他叹了口气,“信。”

    这个字咬得稳,范闲也没什么动摇。

    范无救在他心里虽能用章敲上实打实的‘小骗子’三个字,却属于可信之人,往深里走,可交于后背之人也只差个话语表态罢了。

    范无救瞧他一眼,晃了一下肩直接就笑出来了,她从自己腰间挂着的袋子里面摸出来个没压坏的橘子,旁若无人的剥了起来,“怎么?小羊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觉得世界观重塑的事情?……我就带了一个。”

    “范启与肖恩是结拜兄弟,你喊言冰云大侄子,莫不是言冰云和肖恩有什么关系?”范闲收回讨要橘子的手,直接问。

    范无救咬着前面的事儿不放:“你怎么不问我给你的纸条是真是假?”

    范闲不语,显然是现在并不想讨论这件事。范无救也不急,她双腿交叠直放,单手撑在地上,她往下看了眼,这高度对她来说跳下去非死即伤,要走,只能靠范闲,利弊一权衡,她左思右想片刻,把思绪给拉回来了,范无救把剥了一半的橘子塞到范闲手中,神情认真,“我思考过了,我现在一个人杀不掉上杉虎,我帮你们杀沈重吧。”

    她当时和上杉虎过了两招,不好杀,真要硬碰硬必是伤筋动骨,不适合她现在的状态。

    范闲:……

    范闲叹了口气,倒也没还橘子,就这范无救剥到的地方慢慢开始剥,剥好后分了一半给她,“你能不能不张口闭口就是杀人?”

    范无救笑得不带感情:“你莫不是让我和你谈风花雪月?”

    范闲打了个寒颤,那表情和范无救是如出一辙的嫌弃。

    范无救这回笑出声了,“所以说,你还不如想想和我到底是当姐妹呢,还是当兄弟来得务实一些。”

    范闲自然地接话:“塑料姐妹,表面兄弟?”

    范无救于是更开心了,自己的梗被人接住并发展下去这事是令人快乐的,隐约还有种知父莫若子的感觉,但她不会主动跳出来认爸爸,毕竟如果范闲一定要让她表态才肯带她下去的话,让她喊声爸爸也未尝不可。

    毕竟她爹早死了。

    范无救把最后一瓣橘子塞嘴里面,假装正经:“这话可是你说的,以后别赖账啊。”

    第31章醉后争吵

    范无救并不与范闲同行,她做事目的性强,北齐的国事不想掺和,要真给李承泽套上个勾结北齐的帽子,她还不乐意。海棠朵朵也就任她在自己种菜的地方蹭吃蹭喝,她给的理由也很合理,苦荷让她看着范无救,范无救在她这里反而少点事情。

    刚从她菜篮里面摸出来个黄瓜的范无救嗯了两声,重点在晚上海棠朵朵会做点什么吃的。她随范闲出使北齐的事情必然早就传到京都那些大家的耳中,这让范无救势必也要跟着范闲一同回去,她已确定自己杀不掉上杉虎,就懒得多给自己找事情,倒不如轻松点。

    说起来她出来这几日,还挺想李承泽的。

    被她无端喂了狗粮的海棠朵朵正在思考晚上不给她做饭吃了。

    这日,范无救是被谈话声吵醒的,她打了个哈欠走出房门,就看见院子里面两个极为惬意的人。

    范闲今日一身红衣,躺在躺椅上像是个老大爷,海棠朵朵坐在他身旁,两个人像是没事做到开始在院中晒太阳,以此来消磨时间。范无救手碰到二楼的栏杆,就听到范闲的感叹——

    “父是父,妻是妻,妹是妹,这些都是家人,算不得朋友……”他看着天空,缓缓道,语气里面带着些无奈,“至于其他人嘛,都是些利益纠葛。”

    海棠朵朵扇着葵扇,问:“无救呢?”

    范闲似乎早有所料,闭着眼睛笑得肩膀一耸,似是在用气音笑,更带了些不在意,“她嘛,应该是最讲利益的那个,”他这般说着,却忽然变了语气,“若要从真心来讲,和她交朋友,也不算一件坏事。”

    范无救:……

    那二人必不可能感觉不到她的存在,范无救就当他们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了。

    “我一觉醒来就听到你在说我的坏话。”她直接出声,引来了二者的注意力。

    范闲这才睁眼,懒洋洋地看她:“我这是实话实说,哪里算坏话了,不过,你这几日躲在这里,过得倒是舒服啊。”

    范无救没下楼的意思,“我这哪里叫躲?我不是说过我住朵朵这儿吗?”

    范闲不置可否。

    他与海棠朵朵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范无救就在二楼听着,她还特地折回屋子也拿了把扇子,和海棠朵朵那般慢悠悠地扇着风。她不插话,像是在听八卦的人,只在范闲开玩笑似的将自己身份说出来之后,才淡淡地向海棠朵朵补了句,‘他说的都是真的。’

    海棠朵朵的反应一如所料,微微瞪大的眼睛里面透满了不可置信,看向范闲的眼神略有所变,范闲却只是笑了一下,补了句,“我开玩笑的。”

    海棠朵朵:“这事哪有用来开玩笑的?”

    范闲不愿意多谈自己的事情,恰巧范无救站在二楼当个旁观者,自然带来了讨论对象,多言了几句,也不知从那句开始转的,自然而然就扯到了范无救身上。

    当事人毫无反应,甚至又拿了跟黄瓜。

    “她师父,也就是我师兄,为了保护她自杀在了湖边,自此她就开始怕水,连洗澡都是拿着瓢小心翼翼的倒。”海棠朵朵扇着葵扇,看着二楼的姑娘望着天啃黄瓜,把事情说出来的事情还颇有些轻描淡写,也多说了几句。

    范无救的态度也轻,关注点在后面,“我怎么洗澡的这事不用说得这么清楚吧?”

    范闲见范无救态度如常,多问了句:“自杀?”

    海棠朵朵却没说话,她抬眼看那姑娘,那姑娘也在低头看他们俩,沉默了一会儿,吁了口长气,像是在讲其他人的故事那般,“不算吧,是我下的刀。也没什么,立场不同,他是个好师傅,我不是个好徒弟,就是这么个故事。”

    范闲没有动,也没有追问,这对话像是被卡住了,也没有进行下去。

    海棠朵朵留了范闲吃饭,范无救没在二楼待多久,直接下了楼。

    海棠朵朵负责做饭,范无救就在那边拿着黄瓜啃,啃完第三根的时候,饭正好做好了。只是,饭吃到了一半,摆在海棠朵朵面前的,是两个喝醉的人。她存了不少庆余堂的酒,范无救在她这里几日总共喝了一坛,这姑娘知道自己酒量不行,点到即止,每回都是浅尝两杯,今日些许是提到了些事情,心情不好,多喝了几碗,海棠朵朵也没拦着,反正她一喝醉了就是倒头就睡。

    范无救喝到第三碗的时候就已经处于喝醉状态了,在那里埋头吃菜,逮着藕片那盘菜一个劲地下筷子,导致另外两个人只吃了第一筷子,往后就没碰过了,任他们俩在那儿交谈,愣是连头都没抬,话谈到一半,只听范闲这么一言,竟是直接翻了个白眼,嗤笑出声。

    那话是——“这题做不得加减,百人要死,杀四十九,活五十一,姑娘杀不杀?”虽是问海棠朵朵的,范无救却提早一步给出反应。

    平日里,她这般明显到浮于表面的冷嘲热讽,范闲都是不理会的,但他今日喝醉了,醉酒的人总会和平日里不同的,他看范无救,“你这表情什么意思?”

    范闲开了话端,范无救也不避开,直接就迎上了。

    “来,我问你个问题,”范无救身形晃悠,却非要站起来,她拂开海棠朵朵的手,单手撑在桌子上,手里拿着半碗酒,“杀一百人,可救一人,杀不杀?”

    范闲也喝得极醉,但思路清楚:“不该杀。”

    范无救点点头,又问:“此一人是林婉儿,是范若若,杀,还是不杀?”

    这问题倒是极端,问得范闲一时无言。他这片刻的不语倒让范无救吃吃地笑起来了,她重新跌坐回位置,对着范闲摆了摆手,“你不是老问我为什么就只有杀人这件事吗?以你我就面临着这种事。”

    范闲:“这是你给你自己找的事儿,你以老二为由杀这么多人,那些人和老二有何关系?。”

    范无救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海棠朵朵阻拦不及,看着这姑娘直接灌了下去,“你要说我杞人忧天?那我再问你,如若滕梓荆今日不在这里陪你入上京,而是在牛栏街就死了,程巨树你杀不杀?”

    范闲直接道:“这不可相提并论。”

    范无救醉意上头,难得发一次酒疯,冷笑一声:“小范大人好清高啊。”

    这毕竟是两个喝醉的人,范闲醉得没范无救那么狠,却也到点了,“范姑娘倒也是把自己活得够轻松啊,怎么,只要我占据了道德低谷就没人可以道德绑架我?”他最后半句话说的极快,甚至有些含糊不清。

    “我为自己活下去杀人怎么就道德低谷了?”

    “我可没这么说过。”

    “范闲你这话阴阳怪气的我跟你说。”

    “你平日里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怎么?看不顺眼?”

    “我就是看不懂你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活得这么累?”

    简简单单几句话,却是争锋相对,剑拔弩张。

    海棠朵朵:……

    海棠朵朵本还有意饮酒,她看了一眼范无救,又看了一眼范闲,总觉得火/药味着实有些浓重,她夺过范无救手中的碗,担心这二人就这么在这里打起来。大多数时候,范无救酒量极差,喝多了就在那里不说话,或者倒头就睡,她不清楚范闲的酒品,只是前者如果闹腾,解决起来着实不轻松。

    她把范无救摁在座位上,“我去给你拿醒酒,少说两句。”

    范无救本来还有话反驳,被海棠朵朵这么一摁,整个人懵了两秒,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双眼迷茫,盯着海棠朵朵的脸看了两秒,点了点头,看起来乖巧极了。

    就是这种乖巧把海棠朵朵骗了。

    那是海棠朵朵这段时间以来做过最后悔的选择。

    她还没给范无救找到东西,就只听着外面又争论了起来,听着情绪越发激动,好像已经到了互相人身攻击的地步了。海棠朵朵略显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在她离开的这么短的时间里面发生了,她听到响后便急急转身出去,事情已经成了定局——

    那姑娘一掌牵动内力,拍塌桌子后是掉落在地上的酒坛碎了一地。

    还有,海棠朵朵若不是眼疾手快扶住了范闲,这人估计就直接砸她屋子里面了。

    海棠朵朵听范无救语气悲愤——

    “你懂个屁!”

    —

    范无救:……

    范闲:……

    司理理:……

    这气氛着实尴尬,尴尬到了谁先开口都不说什么好事。

    司理理瞧瞧范无救,看看范闲,又看看了范闲绑着绷带的腿,一时不知如何说话,索性保持着安静,倒是范闲,顶着醉宿未醒的头疼,视线放在他被包扎起来的左腿上看了一会儿,表情扭曲了一秒,对着范无救抱了拳。

    “姑娘好武功。”喝酒吵架也就算了,吵到一半直接动手把他弄成腿骨折这事,范闲搜刮完脑子里面所有的反应,只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范无救也刚酒醒,脑子不清醒,轻咳了一声,竟是顺理成章带了下去,“谢、谢谢啊?”

    第32章庄墨韩

    这事就很意料外了。

    范无救本来是打算置身事外的,等那边事情解决完了,就跟着范闲一同回去,可如今因为醉酒吵架,弄断了范闲的左腿,一来二去,难得有了点愧疚的心情。她平日里不发什么酒疯,也不知道遭了什么道,难得发一次疯,直接就弄了个最坏的局面出来。

    这等于要做菜的时候把炒菜锅给砸了。

    范闲被她这一句谢谢弄得瞪大了眼,似乎听到了什么非人的言语,那神情,那状态,那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的架势,看得范无救摸了摸鼻子,不大自在:“大、大不了你之后去哪里我随行保护,行了吧?”

    这事的确错在她,横竖都赖不掉,范无救也不企图为自己狡辩些什么,老老实实地认了错,她又看了一眼似乎有什么想说的司理理,不是很自在,“那我先出去找朵朵,你们先聊?”

    范闲拖长声音唉了一句,把范无救已经抬起来的步子喊停了,“你要是直接跑了我去哪找你?又不谈什么见不得人的。”

    范无救觉得范闲就是看着司理理在,把她强行留在这里当灯泡,“得。”

    司理理欲言又止,她看了一眼坐在旁边尽力减低自己存在感的范无救,似乎是豁出去了,她看向范闲,“范闲,有些心里话,我想要告诉你……”

    范闲眉毛一跳。

    司理理:“范闲,我喜欢你。”

    范闲:……

    范无救扭头看看窗外,看看地下,看看手指,看完一圈发现没有声音了,怀揣着我就看一眼的心情抬起头,转而就看到范闲瞥了她一眼。范无救警钟大响,当机立断,“我跟你可没啥关系啊你别拿我当借口,你要是现在让我出去我回去马上告诉婉儿。”

    她虽然这么说,却急急地站起来了,范无救没什么兴趣在这里听司理理向范闲袒露心声,这事太尴尬。

    她不管司理理的眼神,极度僵硬地迈着步子出去了,闪身出去,一秒合门,只是探个头,就看到了站在楼梯上的海棠朵朵。

    对方挑眉看着她笑,“我还是第一次看你发酒疯。”

    范无救笑得尴尬:“意外,纯属意外。”

    —

    范无救发誓,她近一个月内都不会喝酒。

    这事本就她有错在先,不好抵赖,她也没给自己找什么托词,不得已给范闲当了人形拐杖。俗语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这几下下去,范闲伤得还……真不轻。如果不是回到范闲暂住的地方后,被全场以震惊的眼神盯了半天,范无救的心情会更好一点。

    范无救有点受不住其他人的眼神:“我不就只是把他腿打断了吗……”

    言冰云更震惊了:“只是?”

    范无救咳了一声,选择顾左右而言他。

    她全程陪着范闲,入宫,宴饮,然后扶着对方去见庄墨韩。这还是范无救第一次在北齐见到小皇帝,她虽知对方是女扮男装,却仍被惊艳了一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但显然,这也不是一场轻松的宴会,狼桃发难,范闲是拍着自己动弹不得的腿,看了一眼就坐在旁边的范无救。

    范无救:……

    别问,问就是后悔到肠子都轻了。她一身武艺基本都是杀人的功夫,现在身体恢复正常,与狼桃比试,她自觉胜算大些,却又因在北齐,她有意收招,狼桃却无心放水,步步紧逼,到最后,她以一招险胜,还是范闲领头鼓的掌。

    范无救这场打得并不稳当,几次下来,刀都有意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而去,被她硬生生收回来了。

    如今宴席结束,范闲仍不愿离场,他欲去拜见庄墨韩先生,范无救只得跟着他,顺便扶人。范闲比她高些,如今行走不变便,更是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身上,范无救走着憋气,总觉得被范闲坑了,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哪有把人打了反而怪人的意思?她绕过满地的书籍,也没抬头,确定范闲能够站稳后率先席地而坐,整个人长长地吁了口气。

    人体支架难做,范闲的人体支架更难做。

    她对文化人的聊天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坐下来那刻就开始神游天外。

    她寻思了些自己的事情。范闲即将离开北齐,她也有自己的盘算,苦荷因五竹的缘故,一时半会儿找不了她的麻烦,更别说在她这位师祖那儿,更是希望她早早地离开北齐,免得睹人思事,悲事重提。

    这么算下来,也就只有……沈重了。

    范无救想到这里,神色微变,被范闲看在眼中,他却没有说话。

    这是场实打实的文人相会,范闲与庄墨韩谈典故来由,聊诗中注释,范无救本一开始还能听得一二句,后来就不行了,却总让她听天白日里想起语文课堂,习惯性地垂着眉目,视线散开,听着听着就开始犯困了。

    直到范闲给了她一个肘击——撞在胳膊上——她才猛地清醒,睁着双没彻底清明的眼,听范闲说,“听到没,你可不能再当那种人了。”

    这话没头没尾,听得范无救直犯糊涂,她眨眨眼,看看庄老先生又看看范闲,最终只是,“啊?”

    她从入屋时都一直低着头,范闲起初介绍也只是随行的朋友,如今抬起头,庄墨韩这才看到范无救的正脸,认出她来,更是喜形于色。

    庄墨韩问:“这位姑娘可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范无救觉得这句话怪怪的,却还是露出个笑容。她对庄墨韩本就心存好感,夜宴诬陷一事是事出有因,排此之外,庄墨韩的确是个当之无愧的文学大家,范无救被问得突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便听范闲帮她接上了。

    “对,她便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姑娘。”

    她当日殿上与范闲对诗三句早已传开,只是被用两句诗作为代号,总让范无救觉得奇怪,她点了点头,补上了句问号,“庄先生。”

    庄墨韩应道:“好,好,”他应完这两声,忽得问,“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馀年……这京洛,是何地?”

    范无救被问得一顿,侧首看了一眼范闲,答道:“亦是仙境之地。”

    范闲与庄墨韩的会面并不久,只是聊了几句,半途范无救便出去站着了,直到范闲喊了她的名字,才进来。滕梓荆在门口驾着马车等候他们,择日便是回京了。范无救扶着范闲,一路走得极慢。

    庄墨韩其实问了她很多东西,她解释不清,便和范闲用了一套的话,那老先生提笔速记,而后看了两人,感叹道:“二位同感仙境,领略超凡,倒是让老生羡慕,若是有幸能偶入仙界,也不枉此生了。”

    范闲从庄墨韩屋中退出时,神色并不明朗,范无救也没说话,只是安静走了半路,

    才忽然开口:“那个纪元,我知道。”她这言语里面隐隐约约带了些感慨,似是在说给自己听的,却又入了范闲的耳。

    庄墨韩说他二者有缘,竟能同入仙界,是福分。

    换成正常的说法,是这另外的世界,遇到同根之人,是幸运。

    范闲说:“我也知道。”

    于是范无救便笑了,她笑得有些不知来由,却又止不住,先只是弯眉笑,后来是发出轻微的声音,后来竟是直接扔开范闲,放声大笑起来,她短暂地结束自己作为人体支架的作用,看着因为站不稳跌坐在地而满脸震惊的范闲,随即蹲了下来。

    若是换个人,定会觉得范无救魔愣了,可范闲不,他在短暂地惊讶过后,随着范无救一起笑了起来。

    范无救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你知道,真好。”

    “我见过飞机,看过电视,玩过手机,喜欢看恐怖片,喜欢辣锅,虽然英语不好但是会说,喜欢的歌都是上了年份的金曲,在这里不成调子。”

    “你都听得懂,真好。”

    —

    第二日出城,范无救与范闲同车,她特地占了滕梓荆的位置,企图亲自架马车,义正言辞地要为团队出一份力。她若是说为了好玩,范闲还能信,为团队出份力这话一出来,范闲反而觉得她有阴谋。

    从认识到现在,范无救就没碰过缰绳,滕梓荆有些不放心,多问了句,获得了小姑娘拍着胸脯的保证,“我当初可是秋名山车神。”

    范闲惊异:“你开的是真车?”

    范无救翻了个白眼,“等哪天我就跟婉儿举报你涉黄。”

    不过真要说起来,这还是范无救第一次架马车,她会骑马,偶尔蹭车,多数时候都是窝在马车厢里面躺得四仰八叉,在李承泽身边的时候,也用不到她驾车,此次遇到新鲜事物难免有些兴奋,看得范闲颇有些害怕,仔细思量,把滕梓荆塞自己马车里面了。

    范闲嘱咐道:“她若是翻车了,你记得拉好我。”

    这话引起了范无救的不满:“你至于这么不信我吗?”

    范闲敲了敲自己还没知觉的腿,“我可不想两条腿都断了。”

    范无救:“嚯,我现在就让你第三条腿断了。”

    范闲知道范无救言辞胆大,开到这种程度的玩笑却还是少,多有些震惊,“你这到底是谁在涉黄啊?”

    南庆的使团正大光明出城,得了北齐百姓的关注,人群中没什么好话,范无救听得一清二楚,寻思着听力好真不是什么好事情,都不能自动过滤一些不想听的话。马车行至城外,范无救远远地就瞧见了海棠朵朵的身影,她拉动缰绳,缓缓停了下来。那姑娘应是来送行,在这里面等候他们多时了。

    范无救停车后坐了几秒,还没伸手去扶范闲,就看见王启年自觉地过来了,说是要代替她扶范闲过去。

    范无救直言直语:“你就是想去听八卦的吧。”

    王启年大惊:“谢姑娘怎能这么说,我这不是怕谢姑娘累着嘛,来分担一些。”

    范无救龇牙笑得虚假。

    但其实王启年也算是救了她的场,她不习惯行离别之事,若要她去跟海棠朵朵说些些道别的官话,还真讲不出来什么,更何况,人体支架这事,有人抢着当,范无救又怎么会推脱呢?

    她看着王启年扶人过去,扭头看见滕梓荆撩了帘子看向谈话的二人,敲了敲马车板,“把我刀给我。”

    滕梓荆:“怎么了?”他递过去,却因不知对方要做什么,问了句。

    范无救没回答,她接过自己的刀,有些后悔图方便只带了这一把,她抽刀出鞘,跟滕梓荆说,“等会儿看好那瘸子,我不想照顾两个累赘。”

    滕梓荆听不懂,他皱眉,第二句话还没出声,就听见一个姑娘家的声音,那声音有些急促,喘着气儿,正往他们的行队里面来。

    范无救站起身,“来了。”

    滕梓荆说不出话了。他看见那姑娘的那双眼,沉黑沉黑,像是酝酿着一场风雨,冰冷得令人战栗。

    他只能从中看到一种东西,恨。

    第33章拥抱

    她迟迟没对沈重下手,等的其实就是这刻。

    范无救是率先发难的,她在沈重从林中现身的那一刻就抽刀了,她轻功不如那人,还需二次踩点借力,踏到马车顶上的时候,俩人是同时落脚的。那马车经不起二人发力,木轮应声断裂,马车亦也被迫停下。

    她不给沈重说话的机会,便迎身而上,范无救出手果断,不留情面,沈重本就不应是她的对手,如今她用的又是最顺手的刀,只是几招内,他便有了纰漏,被范无救一脚踹下马车。

    范无救:……太用力了,腿疼。

    那些沈重带着的杂兵自有其他人解决,司理理同来送行,小皇帝是不会不顾她的安全的,范闲虽然因为她的缘故行动不变,但有滕梓荆和高达二人看着,海棠朵朵也在其身侧,自然不会出什么问题。

    范无救握紧了刀,神色凝重,看着跌落在地的沈重,几乎没有什么停顿,紧随之也落了地,行乘胜追击之举。

    范无救想:她一定要杀了他。

    沈重不敌她,却也不是羸弱之辈,稍有余力抵挡,几招下来,却是更处于下风。

    范闲见过范无救杀人,那时她红袖轻舞,轻快疯癫,如今却发了狠,中了魔愣那般,倒是抛却了那些招式,每一刀下去,是恨不得连骨带肉地砍去对方的身体,来报一口恶气。

    她一刀砍在沈重的胸前,逼得对方硬生生吐了口血,向后踉跄着而去,无法站稳。

    “我曾经与你交过手,”范无救道,“如若不是你非要逼老师,老师也不用在我与师祖间做出选择。”

    她压制了一种恨很久,久到快成了一种淡然。

    真要谈起来,范无救对沈重也没有那么恨到骨子里,只是愤怒,只是悲悯,她的老师不应以此作为结局。

    沈重蓦地瞪大眼睛。

    范无救道:“我之前不敢见你,我怕我忍不住提前对你出手。”

    “我的老师,是苦荷最得意的弟子。”

    她到最后还是没有说出老师的名字,她怕她压制不住情绪,怕那些噩梦又回来缠着她,怕她没办法按照老师临终前所说的那般活下去。

    她握刀的骨节发白,咬紧牙关,再不愿多言,对着沈重便一刀刺去,却忽得看见一个紫色的身影挡在了沈重前——

    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范无救还真下不了手。

    她反应及时,反手收刀,一把擒住那姑娘的肩膀,猛地发力,往旁边一拽,范无救力道用得猛,迅速而利落,她只听自己的肩膀咔啪一声——许是脱臼了——这些疼不算什么,她一刀刺入,穿膛而过。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范无救冷着眼,看着瞪大双眼的沈重随着她抽刀的动作缓缓倒下,才倒吸了一口冷气,捂住了自己的肩膀。

    沈婉儿悲不自胜,“哥——!”被范无救推到一旁的姑娘愣了片刻,眼泪夺眶而出,她几乎是爬到沈重的身边,浑身都颤抖起来了。

    那姑娘抬头看她,满眼悲痛与愤怒。

    范无救倒是没什么情绪浮动。

    释然是有的,痛快也是在的,若真要说,她非要杀沈重是有私心的。

    她收起刀,转身,正与范闲对上视线,扶人的由王启年换成了滕梓荆。范闲眼神复杂,紧盯着她,片刻出声道:“你想杀他?”

    范无救点点头:“我已经杀了他了。”

    范闲又问:“你必须要杀他?”

    范无救顿了顿,“对。”她这个字咬得紧,她也明白范闲的意思,还是这般回答了。

    —

    突发的意外并没有阻止回京的路,沈重的尸体交由北齐自己处理,沈婉儿悲伤过度,昏厥过去,范闲自作主张带人上了路,那姑娘与言冰云一辆马车。

    言冰云还想说些什么,范闲只道:“她若再回北齐,必活不下去。”倒是把话给堵回去了。

    范无救胳膊脱臼,驾车的责任又落在滕梓荆身上。她忍着疼,自己给强行接回去了,和滕梓荆一同坐在车外吹着冷风,她疼得冷汗连连,直接浸湿了衣服,还没能忍住声音,弄得范闲撩开帘子看向她。

    滕梓荆难得会说笑话:“你们这腿伤的腿伤,脱臼的脱臼,正好凑一组了。”

    这笑话不是很好笑,但碍于说笑话的人过于特殊,范闲与范无救互看了一眼,倒是很给面子地捧了场,只是范无救笑得有些难堪了。

    到了夜里,扎营休息,范闲一人独占一簇火他刚将肉串放在火上,就看见范无救拿了十余根过来,在他旁边坐下。

    范闲道:“你全放上去火就灭了。”

    范无救撇嘴:“我又不傻。”

    她仔细地转了两圈,出声道:“沈重知道内库的事情。”

    范闲扭头:“所以这是你要亲手杀他的理由?”

    范无救:“若只是这个,他还不配死在我手上。”

    范闲点点头,却没什么赞同的意思,“然后呢?”

    这里就他们二人,其余人多聚在马车那里,言冰云在车内陪着还未醒来的沈婉儿,这意味着,他们谈什么其实都是没人知道的。

    范无救啧了一声,直接把肉串扔进火堆里,任由它滋滋作响,旧事重提,“范闲,”她直呼其名 “你还欠我一条命。”

    范闲道:“我知道。”

    范无救被他这敷衍似的话弄得不舒服。她向来奉行先发制人,任何谈判的消息掌握着主导权才好用,“内库走私的钱都在明家,明家是……我家殿下与李云睿共同掌管的。”

    范闲手上的动作一顿,却也只是停了一秒,“不意外。”

    其实这姑娘从很多事情上面表现得都能看得出来,只是如今她坦坦荡荡说了出来,只有这件事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她在处处救场,虽不明显,但的确是在帮他。

    这三个字的回答明显让范无救一愣,她总觉得范闲这个反应不对劲。

    “你还欠我条命。”范无救咬着重点。

    “你要我做什么?”范闲问。

    “我要你帮我啊。”范无救直言。

    “是帮你,还是帮二殿下?”

    “你帮我便不是在帮我家殿下?帮我家殿下,亦也是帮我。”

    “这可不一样。”

    “这有何不一样?”范无救问。

    “区别自然在。我是要帮朋友,还是要帮一个处心积虑要杀我的人。”

    范无救一顿,“殿下若是执意要杀你,我根本没有机会去助你……李云睿与你争锋相斗,燕小乙已死,沈重已死,更何况,北齐的事,与他无关。”

    范闲也不知为什么他只是觉得范无救急了,“你这么信他?”

    “……我感觉你在兜我圈子。”

    范闲微惊,叹道:“你终于发现了?”

    范无救:???

    范无救:“我现在就给你右腿来一脚,让你打个对称的石膏。”

    范闲忽得就收了兜圈子的状态,他在一句舒缓气氛的话后双手搭在膝盖上,异常认真地问:“你做这么多,到底想要什么?”

    范无救皱眉,觉得范闲在明知故问:“要你帮我啊啊。”

    这显然不是范闲想要的答案,他神色未变,继续问道,“你想要什么?”

    范无救:“?”

    范闲的神情已无半点笑意,他问得极为认真,似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满意的东西。范无救被问得有片刻的心慌,她挥了挥手,想把这种令她不适的气氛赶走,故作轻松,“我想要的东西很多啊。”

    “钱、权、利、情,这些……”

    范闲打断了范无救开始掰手指的数数,仍是那个问题,“范无救,”他喊了她的大名,“你到底求什么?”

    范无救抿紧唇,不说话了。

    初来到这个世界她是乞儿,只求活下去,后来被李承泽救了,以为天命所归,求功成名就,及时行乐,北齐一行后,她只当天地开了个玩笑,收了心性,只求眼下。

    她的眼下便只有李承泽。

    她在血海中打滚,咬着牙衔着刀爬出来,纵使是谢必安,也能知她这份艰苦之处。

    刚救下言冰云的时候,范无救和他开玩笑似的说:你倒不如和沈大小姐讲讲感情,我看你也心悦她,如今身份拆穿了,不是更知她喜欢你。言冰云说:荒唐!国家大事未定又怎么能贪图儿女情长。当时范闲也在屋里,瞧了她一眼,接了句:他骂你呢。

    范无救点点头:我知道。

    她原来什么都想要,只是要不到,知道剧情又有什么用?这到底还是个冷酷无情的现实世界,比她与范闲同知的纪元更残忍些。

    她想起了年幼时护她的阿婆,想到了在瀑布前熟睡的老师,想到了满身鲜血周旋于敌人中的谢必安,想到了那个她想护在身后,在她最痛苦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拥抱的李承泽。

    有的时候很多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走形式也好,换真心也好,真真假假,只要感觉到是真的就是真的。

    情不知所起,却总是一往而深。

    范无救这才道:“想活下去,就这个。”

    “站在……李承泽身边,和他一同活下去。”

    范闲没有接腔,他看着本来还表情正常的范无救突然间就红了眼眶,像是被他逼急了的兔子,难得露出脆弱的一面。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庆幸见过两次这样的范无救,平日里跟蜜獾似的杀天盖地的姑娘卸去一身伪装,露出算得上柔软的一部分。

    朵朵说得对。他想,这姑娘往深里去尽是苦,至于那点早就全给了李承泽的甜……范闲寻思他又不和二皇子抢人,倒是不用比。

    许是情绪压不住了,小姑娘眼眶红,鼻子红,却强行要压着情绪,看着有些可怜。

    只看外表还真挺迷惑人的。

    范闲叹了口气,看一眼犹如黑幕般的夜空,“今日报了师仇,心情如何?”他这话显然是用来转移话题的,并不等姑娘回答,也如范无救那般扔下肉串,伸出手来,意思明显。

    范无救胡乱抹了两把眼泪,蹙眉看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咬字还结巴了两下,“这是做什么?我喊非礼了?”

    范闲:“?”

    范闲:“那你还是别喊了。”

    范闲到底笑了,是被气的,正欲再收回手,就看见范无救忽然应了他这个拥抱,那姑娘紧紧地搂住了他,像是抓住了一根稻草。

    许是觉得这么一抱太尴尬,也不太适合,背后那群人早听到了动静,范无救都能感觉到有人瞧了过来,主动开口缓解了气氛:“怎么?抱一抱泯恩仇?”

    范闲反问:“我与你何来的仇?”

    范无救不由自主地笑一声,是气音,她是单手抱的,另外一只胳膊不利索,虽然抱得不舒服,但也就是那一刻,拨云散雾,她忽得就不那么难受了。

    范闲继续道:“你要想哭就好好哭一场。”

    范无救满腔情绪都被范闲激了出来,一时间很想一口咬这人的肩膀上,左思右想之后觉得不好,她语气故作凶恶,“这叫生理盐水,疼的,胳膊脱臼闹的。”

    “行行行,”范闲突然间有种哄孩子的感觉,拍着范无救的背部,这姑娘虽然近段时间好吃好喝长了些肉,身影还是单薄,“你胳膊断了我腿断了,残疾二人组行了吧?”

    范无救被他三言两语弄得破涕为笑,一巴掌拍范闲背上,用了点力气,打得范闲嘶了一声,她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远远地看见一人从雾中走来。

    那人提这个包裹,执着把剑,大步向前,对范无救来说眼熟得很,几乎只是个轮廓就认出来了来人。,事后,范无救觉得自己那一刻真的是大脑被眼泪水糊住了,不然她也不会眨眨眼,没来得及松手,就与谢必安对上了视线。

    范无救:……草。

    来送东西的谢必安:………

    想揉眼睛的谢必安:???

    他没看错吧?这两人怎么抱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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