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归家,待清醒时日头正盛,直直透过窗纸在周黎眼皮上晃。

    周黎迷离睁开眼呆望了好一会儿,方才意识到坏了。

    猛然撑起身子踉跄下床,头昏脑胀走到屋门处打开,周莫野已然端着一碗汤水立在门前,看其泰然处之的样子,应该醒了很久。

    “怎么没叫我呢?”周黎呢喃着按了按太阳穴,晃晃脑袋强行清醒。

    周莫野把汤碗递到跟前,眼神连连轻点,示意他喝完,“不急,你醉酒回来周叔担心得很,特意留下这碗解酒汤,让我盯着你喝完。他就先去城西那边忙。”

    周黎端过碗嗯了一声,仰头使甜汤咽喉从涓涓流入体内,整个身子热蓬蓬的爽快。余光瞄见周莫野眼下的乌青,隐约想起对方昨夜也喝下不少,还一个人把他从那么远的地方带了回来。

    他盯着将剩余的半碗汤问道:“锅里还有吗?”

    “嗯?”周莫野愣了愣,“还想喝?”

    “不是,你没喝吧。”周黎了然看着他。

    周莫野轻笑,“我怕熬多了浪费,你要是喝不完我再喝。”

    说着,接过周黎汤碗,一饮而尽。

    “我们也不至于一碗汤水都喝不起。”周黎挂着温和笑容,可眉心却微微蹙起,他认真道:“别老委屈自己,你是我义兄,不是小厮。”

    怕周莫野不以为意,又搬出阿爹,“你周叔看见你这样也会难过的。”

    周莫野眼眸低敛,带着羞愧微笑道:“可我只能做做这些,别的帮不上忙。”

    周黎见他将袖角拽在手里揉来搓去,一副无措模样,肩膀沉了下去。

    恩情也是压力。

    既然如此......

    他猛然将那只纠结的手拽住、拎起。无视对方的僵怔,直直带着往外走,宽慰道:“那我们今日就在城西那边学字,以后药铺就靠你了,义兄。”

    说着,回头一笑。

    少年双眸清透,直直穿过周莫野木然的眼神抵达心底,像温热的玉石贴在僵寒的皮肤上,让人无法拒绝,融化顺从。

    两人来到城西,周玉安一如昨日清朗从容,张家小厮众多也无需他们来打下手。

    周黎讨来两杯茶,拉着周莫野坐到台阶下方的角落,避开人群穿梭的视线,安然坐在沉木矮桌前。

    台阶下方的木板是他们天然的屏风,周黎无视人群,用食指沾水在桌上书写,“周、莫、野,这是你的名字。”

    周莫野点头,他会写名字,但还是跟着学周黎样子食指沾水,在水痕下方追写出周莫野三字。

    “你写得真好。”周黎惊喜盯着水痕,字迹阔气工整,一笔一画。他的则清秀绵长,洒脱如画,两种字迹搭在一起,一刚一柔,别有风味。

    恰逢此时,路过的小厮簌簌抖动手中药方,嘴里嘀咕着决明子,远志等等。

    两人屏息倾听,周黎嘴角噙笑,同步将字写出。

    周莫野这时不再放松,盯着水痕一笔一画模仿起来,嘴里还振振有词,加强记忆。

    周黎盯着刚劲字迹内心得意,侧过头看去,硕长一道肉粉疤痕突兀趴在淡黄皮肤之上,他不禁皱起眉头,多少异样目光都是因此而起,只是他还未深想,便对上周莫野求知的莹亮目光。

    “他们说的黄芪的芪字怎么写?”

    周黎抬手笑了笑,视线回到小桌上,温言道:“这样写......”

    小会功夫儿,杯中茶水已减半,周黎惊愕于周莫野习字之快,问道:“刚才那些字都能记住?”

    “嗯。”周莫野手仍在桌上撰写。

    “学得这么快......”周黎轻声呢喃,看来果真是求知若渴。

    “是你教的好。”

    周莫野对上他的眼,极尽真诚,周黎盯着那乌黑瞳仁一时恍神,或许......他果真有教书天分?

    那太好了,那对兄妹肯定也能很快习字。

    周黎正欲一鼓作气趁热打铁,楼上却传来一阵异常声响。

    像在......争吵?

    他与周莫野面面相觑,两人警觉起身走出角落,刚一出去便看见几名小厮如鱼般穿流而过奔上台阶。

    阿爹的视线也追寻过来。

    周黎拍拍周莫野肩膀,“我先上去看看。”

    “哎。”周莫野拽住他的袖子,担忧道:“万一打起来了呢?我和你一起。”

    “放心,你没看见警卫也在这儿吗,打不起来的。”周黎指着前面打哈欠的警卫,劝道:“你留在这儿陪陪阿爹。”

    二楼多是城东亲邻,他得去看看情况。

    周莫野看向用视线询问的周叔,勉强同意。

    周黎速速迈上台阶,果真,是城东乡邻与小厮发生争执,大夫眼看争执愈演愈烈,无措坐在桌前。

    城东几人看见周黎前来,迅疾奔到身边,指着那群跋扈小厮道:“他们,他们欺人太甚!”

    周黎见眼前两位男人面色紫红,“怎么了?”

    一小厮不紧不慢徐徐走来,懒散辩解一句,“我们也是安规矩办事。”

    男人咬牙指着小厮愤愤道:“明明我们几个来的最早,可他们一推再推,拖到现在。他!他还在那说我们人穷命也贱。”

    此时响午已过,穿窗而入的阳光将那颤栗的身形照得分明。

    “小黎,我儿子还在家等着药退热。”说至此,男人话语哽咽,“要是在城东,在周家药铺,我们还能受这个气?”

    “受气?”小厮冷哼一声,也将一肚子埋怨倾泄吐出:“我们连钱也不收,成了让你们受气?再说,还能让我们本身的老客等着你们这群人?”

    话如穿堂风,一下将那压抑的火苗吹起,一刹那间火光猛然涨起,大有燎原之势。

    小厮见那一双双吃人的眼睛也不怵,反倒气急,“怎么了?一个个想在城西撒野!?”

    周黎按住男人手腕,走于城东众人目光之前,看向小厮,“你们的客人都在一楼,和二楼井水不碰河水,何苦逼人退让。”

    小厮没好气道:“两拨客人是不沾,可大夫就那么几个。你们就来了一个大夫,带来这么一群人得花我们三个大夫陪着。一楼其他客人等的不急?”

    “捡便宜还话这么多......”身后那群小厮也忍不住低声嘲讽。

    周黎喉头一滚,忍着自己心中不快,盯着那群小厮一字一句道:“张家富甲一方,花些钱不至于连多几个大夫不起。这几日楼下那些贵客又是为谁而来,你们就没想过?”

    小厮自然也是听过管家提点,一时面色犹疑,那股讽刺风气稍稍按了回去。

    周黎沉声道:“连这些事情都看不明白就在这使绊子?”

    “怎么了?”一阵冷声从楼梯处传来,周黎回头,张歌一身缎面长衫,对着小厮冷语道:“楼下就听见你们争嚷,都不想干了?”

    “少爷。”那群小厮瞬间乖觉埋下头。

    “你就是张歌?”哽咽的城东男人奔到张歌面前,张歌微微蹙眉,往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我们从清晨等到现在,连药都拿不到,这就是你答应我们说的吗?”

    男人声音粗重含糊,张歌甚至没有多打量,直直吩咐小厮包药送客。面容举止,满是嫌弃,毫不隐藏。

    周黎盯着那鄙夷眼神,心中似有根针在戳弄。回过头,男人一双泪眼低头道谢。

    傲慢的华贵与乞怜的低顺在此刻同时出现,画面荒唐又讽刺。

    他走到男人身边温语安慰:“叔,先回家吧,你儿子还等着呢。”

    男人再三道谢,迅疾离去。

    灰尘在硕硕阳光下飞扬弥漫,张歌展扇遮挡口鼻,冷眼扫视一群瑟瑟发抖的小厮,转身下楼。

    周黎跟过去,两人一前一后,他盯着那挺阔背影低声道:“张歌,是你求我们来的。”

    张歌哼笑一声,像是听到小儿戏言,停步侧头道:

    “求?周黎,你有选择吗?”

    俊朗五官褪去傲气满是凉薄,银白长衫也似寒霜。周黎扶住栏杆的手不断颤动,可张歌只是轻瞥了一眼,悠然下楼。

    抓住栏杆的指尖捏得泛白,可正如张歌所言,他们没有选择,在药材到来之前,他只能忍。

    周莫野已经在楼梯下方探头张望,看见周黎连迎上前问道:“怎么样?”

    周黎长吸口气,笑着回道:“没事,放心。”

    转头对上阿爹探寻的视线,也是温和笑笑,轻轻摇头,让其安心。

    “你留这儿给阿爹帮忙吧。”周黎压低声音对周莫野说道。

    “刚才出事了?”周莫野瞧见周黎脸色不对便知道事情没有这么平静。

    周黎无心解释,那根针还在他的心中横行霸道,扎得生疼。他的脑中全是刚才那副鲜明对比的荒唐画面,和男人卑微的感激。

    “没有。”他脱力笑着,“我就是想去城北再看看。”

    “我和你去。”周莫野果断道。

    “你去,阿爹只会不放心。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周黎拍拍他的肩膀宽慰,“你在这儿好好温习,我回来可要检查哦。”

    见周莫野不再言语,周黎起身,掠过张歌打量的冰冷视线,直向门外走去。

    脚刚踏出门,只见一红影婀娜走来,手执绣花团扇倚在门边,忽视无数痴迷目光,直勾勾盯着周黎,朱唇微启,声若游丝:

    “怎么了,谁惹你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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