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我被两双手合力拉上了小船,紧接着便听见了两个态度截然相反的声音。

    "这都什么时候了,人命关天,耽误了时辰我媳妇儿可怎么办啊!尹婆婆,快点儿啊……"

    "这也是一条人命,你放心,老身再划快些,就当是给娃儿积德了。"摇桨的婆婆将我扶到船角,解下自己的蓑衣盖在了我的身上,复又摇桨起航,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姑娘,怎么落水了?你叫什么啊?怎么伤成这样?"

    婆婆的询问一个接着一个,每一个我都不知如何回答。

    怎么落水的?

    叛出师门被人追杀,无路可逃自己跳进水里的?

    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也不愿别人再叫我小九……只有一个拿人命堆出来的代号,叫做行夜鬼,报出来能止小儿夜啼。

    怎么伤成这样?

    设局刺杀却被反杀,逃跑途中小腿抽筋儿被门框绊倒,最终没能躲开被拨转回来的飞刀,伤在了自己丢出的暗器下。这叫什么来着?自作自受还是自食恶果……

    "尹婆婆,船篷怎么漏雨啊,还能不能再快点儿了,我媳妇儿她快晕过去了。"

    没等我编出应答的话,方才语气暴躁的男人此刻更加暴躁,满头大汗钻出船篷,神色中带着慌张环顾四周,二话不说掀了尹婆婆盖在我身上的蓑衣,手忙脚乱将蓑衣往船篷上盖。

    这举动瞬间点燃了我心中的杀气。我几乎下意识按上了别在腕口的暗器,抬眼看着那男人,隔着雨帘寻找能一击致命的要害。倒不是听不得难听的话,只是争抢生存资源是我本能的反应。

    师父曾说,强者为尊,不为刀俎便是鱼肉。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这人竟敢抢我的蓑衣,这和断我的活路有什么两样,得杀!

    我手已抬起,又缓缓落下。

    透过竹帘的缝隙,我看见一个将要临盆的妇人。那妇人斜靠在草垫上,脸色煞白满头冷汗,雨水从船篷的缝隙中淅淅沥沥落下,浇在那她身上,同顺脸滑下的冷汗和热泪交融在一处,打湿了她的衣衫。那个脾气暴躁的男人将她揽进怀,轻轻为她拭去额角的冷汗,一遍一遍在她耳边柔声安慰。

    我看得入了神,心头杀气渐渐散了,化作了淡淡的恍惚。

    罢了,今日着实是太累了,饶他一命,算他走运。

    这么一个晃神儿的功夫,小船行至了对岸。那个走运的男人抱起了眼中含泪的妇人,摇桨的婆婆将我扶进了船篷,同我交待了一句什么,而后小跑几步跟在那对夫妻身后,为他们撑伞。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细密的雨帘中,人声就此停歇。

    我知道的,此处离夜萝门不算太远,该继续逃,走的越远越好。可人非铁打,终有个极限,我实在是太难受了,像是一夜之间被抽空了心力、碾碎了灵魂。我试图起身,然而未果,黑雾遮蔽了视线,耳鸣盖过了雨声,我坐都坐不稳当,脑门儿重重磕在木板上,就此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我躺在床上,额上覆了手巾,身上的衣裳也被人换过。

    我不确定自己这是在哪里,意识尚未彻底回拢,身体已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我反手摸找兵器,摸了个空,恐慌顿时席卷心头,赶忙撑着床板想要起身,可惜眼前又泛起了该死的黑雾。

    "诶诶!可不敢这样一惊一乍的,伤口要崩开的。"撑船的尹婆婆打帘儿进来,看我正要下地,三步并作两步来至床边,搁下手里的姜汤反手把我按回被子里。

    她像是会什么读心术,将搁在桌上的一只木盒递给我,试图安抚我的情绪,"姑娘放心,这里头是你的东西,老身帮你收好了。"

    打开盒子看到盛解药的瓷瓶儿后,我心头的恐慌才稍稍落下,这才分出些精神打量自己所处的环境。我在一间半大不小的木屋里,屋内陈设简朴但贵在整洁,靠墙的木桌上供着一方黑黢黢的牌位,上头写着——先夫吴贵生之位。挂在竹架上的衣裳大多是麻制,皆是女装,带着大大小小的补丁。

    察言观色是杀手的基本素养,环视四周后,我大致判断出了这位婆婆的家境和性格。

    家贫、寡居、简朴,心善。

    确定自己暂且没有性命之忧,我揉了揉眼睛,努力驱散残存的困意。就这样缓了一会儿,我渐渐想起了晕过去前发生了什么,不由得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眼下的处境,好生尴尬……

    我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打眼望去窗外依旧黑沉沉一片,只是雨停了,透过支开的窗子可见一弯明月。手臂上的伤口跟着我一道苏醒过来,很疼;钩吻苍兰隐隐有发作的征兆,更疼;腰腹间像是受过什么重刑,最疼。

    我彻底记起了自己逃出夜萝门的起因,抬手摸了摸肚子,莫名的很是紧张。我不知道那个害我失手的小崽子还在不在,抬起头看了看坐在床边的尹婆婆,张了张嘴却不知怎样开口。

    "你有身孕了,刘医师来看过了,好好养着,这孩子能保住。"

    我沉沉的松了口气,这才有了劫后重生的实感,暂且松了心神,靠在床头的软垫上望着窗外的月亮愣神儿。不知是不是错觉,这里的月亮似乎比夜萝门的亮些。

    "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尹婆婆的声音将我拽回了现实,她把热好的姜汤递给我,为我掖了掖被角,害怕会惊着我似的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和昨日一摸一样的问题,今日再听我却有了回答的灵感。

    来处嘛……我是江湖中人,这显而易见,瞒不住的事儿便照实说。至于名字,左右日后行走江湖也得有个名字,无名无姓也好,正好自己择姓,自己取名。能自主一回,倒也不错。

    于是,我接过尹婆婆递来的小碗,不大熟练地扬了扬嘴角,答道:"多谢婆婆相救之恩,我叫月儿,江湖中人,居无定所,四海为家。"

    我搅着碗里的姜汤,不确定这汤有毒无毒,因此不敢直接喝下。

    对上尹婆婆慈爱的目光后,我又笑了笑,实在不知怎样解释自己为何伤成了这样,只好胡编乱造:"我同孩儿他爹走散了,寻他的时候碰到了山匪,我拼命跑,天太黑,一个不留神就掉水里了……"

    "不怕的啊,你就在婆婆家安心住下,等你养好了身子,婆婆帮你一起找他。"

    "多谢婆婆。"

    不知是不是师父和诸位长老正在骂我,我手里捧着温热的姜汤连着打了三个喷嚏,牵扯了胳膊上的刀伤,登时冒了一头冷汗。

    "诶呀,别是着了风寒,我去关窗。"

    我点点头,但依旧想不通这位素不相识的婆婆为何对我这样好。趁着尹婆婆去关窗的功夫,我用食指上的银制戒面点过碗里的姜汤,确认这汤无毒后终于暂且放下心来。

    尹婆婆关好了窗子,大概是看我行动不便,将屋子里的小木桌推到了床边,表情却是有些局促:"粗茶淡饭也不知你吃不吃的惯。"

    "吃得惯。"

    "赶紧趁热把姜汤喝了。"

    我赶忙点点头,复又道了多谢,只觉得眼前的场景温馨得近乎虚幻,让我一度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这婆婆会不会是诓我喝汤的孟婆。

    不过,就算碗里真是孟婆汤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确实是饿了,一口闷了碗里的姜汤,接过婆婆递来的杂粮炊饼,就着陶碗里的清粥,配着盘里的咸菜,放下心事努力吃饭,想要快些恢复体力。

    吃人家的,喝人家的。

    填饱肚子以后,我实在做不到心安理得地躺着,想着好歹得把饭碗洗了,才掀开被子又被婆婆吵着按了回去。

    大概是平日没个说话的人,收拾停当后,尹婆婆一边要我赶紧休息,一边不住地同我说话。说来也怪,她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语,可我并不讨厌,甚至在她堪称琐碎的叙述中慢慢安下心来。

    她说她丈夫早亡,死于冤狱,她一个人将一双儿女拉扯大;她说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季,九环江发了大水,夺走了她女儿的性命;她说两年前她的的儿子被征走充军,至今杳无音讯,不知在南还是在北……

    我很想接话,然而眼皮沉得像是灌了铅,勉强睁开复又黏在一处。

    "月儿,睡吧,明早婆婆给你煮红豆粥。"

    尹婆婆吹熄了床头的灯烛,而后关门出去。

    月儿……我在心里跟着念了一遍,对这新名字颇为满意。

    将睡未睡之际,我看到了透过窗纸照进屋子的月光。亮亮的,能照进心里。

    刚逃出夜萝门时,我是相当后悔的。因为连攒的带夺的算在一处,我手里只有四颗钩吻苍兰的解药,把服药的频率降到最低,我满打满算只能再活八个月。这么做值不值得?我不知道……

    此时此刻,满心的懊悔好像散了,感觉很是微妙。

    我听说过,上一个叛离夜萝门的杀手,下场相当凄惨。我也明白,我是行夜鬼,在江湖中遍地树敌,如今我更是将黑白两道尽皆得罪了。

    我知道往后的路绝不会好走,可劫后重生我仍是忍不住欢喜。

    不用再受制于人,这感觉,也不错。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眼下的路,既选之,则安之。师父说进了夜萝门便要牢牢记住——自古正邪不两立!做杀手要有一邪到底顺应天道的觉悟。什么改邪归正、回头是岸……皆是诓骗世人的鬼话,他们生来便是暗夜中的鬼魅,回不了头,见不得光。

    这话我是信的,不过也存了一点点奢望。

    见不得光也没什么,我只盼从今往后,夜空中总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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