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草木
讲述中，阿忍隐去了地点、泥菩萨有可能再次变回泥土的信息，最重要的是隐去了“赵家人的血”这个复活泥像的方法——她怕将秘密讲出来，蒲芸会出什么事。伽衡听着很替她难过，她没有当过小孩。
在降下所有痛苦和灾难之前，老天会赏给每个人一段幼年时光做补偿，这段时间里获得开心很简单，获得长辈不求回报的爱更简单。可是阿忍没有当过小孩。
他环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觉就移到她头上，摸摸。
阿忍抬起头来。他于是啧啧奇道：“那你一出生就会说话、走路，好厉害！”
“我一出生还知道许多事情呢，张嘴就会背经……哎，但有件事我做不到。”阿忍突然想了起来，有件重要的事须在婚前告诉伽衡，“我没法生育。”
“是生病了吗？”
“不是，就是没这能力。”阿忍笑道，“我不由母亲生下，本就违背了世间因果，要是我还能生小孩，小孩的因果更是乱了套……你介意不介意？”
伽衡摇摇头，“不是生病就好。之前我们当奴隶的时候总打仗，草原上没法避孕，很多女人一边逃跑一边流产。那情景太可怕了，我看到过好几次，不成型的胎儿直接连着脐带掉下来......这样折腾几次后就生病、再怀不上了。”
所以上次他那么急，也记得要留在外面。
话锋一转，“但是你怀不上，那我们岂不是——”
碣磨敏锐地站起身。阿忍比他还要早站起，拔腿就跑。夜里寒凉，许多人都回屋了，郑宗望还坐在篝火边为阿旺修羽毛。
“同乡，”他转过来，“恭喜你啊。”
“谢谢。”
他把肩头上搭着的一绺头发扔到耳后去，又搔了搔额头，犹豫很久才问：“你喜欢什么花？我们给你绣在婚服上。”
阿忍并没有特别喜欢某种花，但确实是要有花绣在婚服上，随口道：“马齿苋吧，麻烦你们了。阿望，你认识多少个字啦？”
“七百六十九个。”
“那已经很多啦！这几天我有点忙，等婚礼结束，我每天亲自教你好不好？”阿忍微微笑着，“虽然我也没读过书，但我知道好多诗歌、典故，到时候慢慢教给你。”
郑宗望“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又挥了挥手，转身走了。他发觉自己总结出来的那一套应对人事的经验在阿忍面前统统没有用，他以为自己最会说话的，面对她时却什么都说不清楚、说不出来。马齿苋是什么？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太没见识，他决定明天去问碣磨。
碣磨说：“好办，你就外圈绣五片椭圆形的叶子，里面再绣一圈，几片小的紧紧挤在一起......我听说女方的婚服一般是要绣凤凰、牡丹的，这个简单多了。”
“怎么连花瓣都没有？”
“就是一种野菜嘛。前阵子伽衡肺痨吃的就是这个，现在好些了，阿忍还是一周给他煮一次。”
郑宗望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往离队的牛身上砸去。两人又砸又拽，好容易把这几头犟牛带离草场，碣磨仍是孩子心性，走两步就忍不住爬到牛身上躺着，郑宗望就抓紧鼻环，免得发起牛脾气来又乱冲撞。走着走着，碣磨就往地上一指：“这个就是马齿苋，你若记不清楚，可以采回去照着绣。”
蹲下身仔细观察一阵，当真是一种十分寻常的野菜，伏地铺散，一个坑洞里可以长出许多分支，成簇向阳摇晃。他对碣磨说：“我记住了，不必采摘。”
“摘又何妨，我每次和阿忍摘好几箩筐。”
“老师，你们做大夫的光有怜人之心，却无怜草木之心。”郑宗望悠悠答道，“这野草长在这里多么怡然自得，带回去却是会死的。我怎么忍心掐断其根茎呢？”
碣磨笑了一声，“你怜的也并非草木。”
总之营地里除了郑宗望就是一片欢腾。原来乌兰她们以为塞涅图也不高兴，所以一起为阿忍准备礼物的时候没有叫上她，塞涅图知道后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你们准备她的礼物，不让我参与？不让我参与？”瞅一眼旁边刨到一半的木头柄，也不管是做的什么，双手往大腿上一压就弄断了，“重新！和我！一起做！”
原来大家是想为阿忍做一把刀，比阿忍正在用的那柄小短刀大很多，那柄小刀虽然便携、可以随身带着切风干牛肉吃，遇到野兽时却毫无战力。塞涅图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于是坐下来，心平气和重新开始削木头，一时谁都不敢讲话。削着削着，她问：“那给伽衡的是什么？”
“他什么都不缺。我们就打算编床草席，两人可以垫在炕上。”
“草席也是要的，但那是给两个人的嘛。他其实......缺一把琵琶，琵琶难得做，要是我们一起做——”
“好好好。”乌兰叹道。别托亚也跟着叹气，“做做做。”
做礼物的时间是从干活的时间空隙之间挤出来的，小羊们基本断奶，但母羊的奶水仍然源源不绝，每日处理鲜奶都要费好一番功夫。早上要将母羊和小羊分开放牧，黄昏回来时让两拨羊见一面，喝点奶水、增进母女感情，再赶入分别的羊圈中——这个过程就是最乱的。小羊的体型已经很大了，难以分辨；况且在小羊离开母羊下腹的同时，挤奶工需迅速接上。
所以往往是这样的情景：空地上羊群乱跑、咩咩直叫，一拨人趁乱挤进去挤奶，另一拨人一边吹口哨一边捡泥巴砸，草根、泥块和羊毛漫天飞舞。
阿忍作为牧民的技术越来越好，在被踢伤鼻梁三次后，她已经掌握了诀窍：要假装是小羊在吃，两手握住基部，先顶撞两到三次再挤；挤的时候要用食指和大拇指卡住基部，防止奶水回流，剩下三根手指依次往里压，压到底后食指和拇指需松开再重来一次。
放羊技术自然也与日俱增。这些天伽衡出去放羊，她就拿酸奶袋跟着，既然他不会教，她就观察、揣摩他与牲畜面相处时“静”的天赋。这是阿忍的最新发现，这种静的天赋让他们和牲畜心意相通。
但他在阿忍面前实在不够静。中午两人轮流休息，伽衡睡觉的时候她绝对不出声儿；等到她把脑袋枕到伽衡腿上，伽衡就忍不住过一会儿俯身亲一口，小声念叨：“你是最漂亮的小女孩！”
又或者一只手捏住她的脸颊肉上下揉搓，又又或者从头顶抚摸到脊背，发出唤羊的咕噜声。阿忍夸张地叹口气，往他腿上咬了一口。
伽衡吓一跳，“我以为你睡着了。”
“你又亲又摸的我睡什么呀？”
“打雷你都能睡嘛。”
阿忍又咬他一口。伽衡笑起来，双手按在她脑袋上一通乱揉，继续念念有词：“好啊，你咬我，你是一只小羊……”
但是她仍然认不清羊。所有羊在她眼里长得都差不多，这些楼兰人认羊却像认人一样容易，可以详细到“背部有一块黑斑的小羊是眼周有一圈褐色的那只羊的孩子，他阿爸是前几天被吃掉的那只”，所以每次分门别类往圈里赶的时候阿忍都要抬头仔细学习研究。
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无妨，我要走的路还很长啊。
婚礼前夜，楼兰人总共杀了十只羊、一头牛，叫阿忍怪心疼的。因为他们从伏俟城撤出时随手牵的都是最健壮的牛，后来仔细一看，都是公的，这意味着相当一段时间里牛的数量都是有增无减的......做什么杀牛呢？
“今天杀一只，明天你们正式办婚礼，还要杀两只。”沙加河拍拍她，“牛不就是用来吃的吗！我们又不耕地。”
马上就可以耕地了，蒲芸把当年屯田军开垦的麦田养的相当好啊。她禁不住笑起来，用双手捂住脸，藏在手里越笑越开心：开始耕种后，面粉就有保障了。然后我带你们去大唐买东西，买母牛、买苎麻种子、买蚕、买金属......楼兰将为我们复活。再过几百年，我们的子子孙孙会像藤上的葡萄一样多，他们不用再畏惧任何敌人，只用放牧、耕种、唱歌、跳舞。汉代时楼兰怎样迎接东西商路上往来的旅客，唐代时楼兰就将是什么样。
“你在笑什么？”伽衡挨着坐下，把一片奶皮子塞进她嘴里。
“憧憬我们的未来生活呀。”
他将脑袋凑近她的颈窝顶了顶。“其实我......”
“嗯？”
“我都不敢想。”他说，声音低低地压在她耳边，“这件事太好了，好的不像真的。我怕细细想下去会发觉不对劲的地方，醒过来，发觉根本就没有你，我还是奴隶之身。”
“世事本就是梦，其实什么都不是真的。”阿忍将头靠在他肩上，“但既有美梦可做，何苦求真呢。”
“我不求真！只是怕醒，倘若醒过来，我们俩——”
须揭挥舞着一个大勺冲过来，“伽衡，来帮忙！我说你们明天都能睡一张炕上了现在还要偷摸躲这里咕咕叨叨的，哪那么多话？”他前两天还跑回上一个营地，在每个死者的坟边取了一抔土回来，说他们应该很乐意见证这场婚礼。尤其是阇杞，她特别爱凑热闹。
伽衡应声而起，随他跑了。因为头发太多，怕一晚上弄不好，他已经把头发编起来一半，十几根细麻花搭在背上左摇右晃，风拂柳动一样，全编起来会有多好看？他脚上的长靴是她做的，挺括修长，勾勒出小腿的形状；腰间系的皮带也是她做的，末端套了磨光滑的牛骨，长长垂着，互相碰撞发出响声。
响的真好听呀，你这样漂亮的孩子，应该戴一副耳坠才对，也哗啦哗啦的响。等去了大唐我买一副给你。
按照习俗，前一天新娘新郎都不该见面，但现在人手少、劳动重，干活时干着干着就黏到一起去了也就罢了，晚饭时伽衡还想坐到阿忍身边，沙加河佯装要打他。只好坐在沙加河身边，眼神还是要与对面的阿忍遥遥相碰的。
麦岑给他倒了一碗酒，“能不能喝？”
“之前何尝有敞开肚皮喝的机会？”伽衡收回视线，接过碗，举起来向他示意，“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喝。”
“那今日便试试，今年我们酿了好多久。”
伽衡喝下第一碗，麦岑给他倒了第二碗，他起初还有些犹豫，怕今夜醉了会误明天的事。麦岑无情嘲笑道：“倘若这奶酒喝两碗就要醉，可不算草原上长大的男人，还娶什么新娘？”两句话就激将成功了，伽衡一边笑一边做出磨牙根的表情，仰头就一口气喝干了第二碗。
牛肉很好吃，阿忍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吃牛肉了，因为根据唐朝法令无事是不许杀牛的。这里的牛吃的牧草好，每日走的也多，肉质紧实又有弹性，撒胡椒一烤就更香了；左边坐着乌兰，她斟满两人的酒杯，拿起自己的与尚搁在地上的阿忍的碰了一下，“新婚快乐！”
“谢谢你！”阿忍囫囵把手上拿的半片牛肉塞进嘴里，赶紧举起酒杯，“也祝你快乐！”
待敬完乌兰，郑宗望又坐在了她左侧。阿忍于是又为郑宗望倒了一杯酒，两人碰杯对饮。郑宗望望着她笑，只是嘴在笑，眼睛却不弯，燃烧的篝火把他的瞳孔照亮，原来汉人的眼睛在强光下也并非是黑色的，是褐色的。阿忍陡然变焦灼的气氛感到难受，转头又去牛肉；郑宗望也不搭话，只是坐在她身边扯一只羊腿，捏的手指握处的酥壳都脱落了，羊腿还没拽下来。
阿忍只好掏出自己的小刀，伸进去切断了裹搅在一起的厚筋。
郑宗望说：“谢谢。你熟练的像个真正的牧民一样。”
她觉得氛围约莫有些太焦灼了，捞起身边水桶里的水洗了洗手，拿出帕子擦净，准备回屋编头发了。唉，可惜，那么好吃的牛肉，塞涅图和瓦拨大概会给我带点回来吧？走了两步，郑宗望又追上来说：“我的意思是，你和大家相处的很融洽了，会很适应这里的生活的......嗯，新婚幸福。早点休息去吧。”
在降下所有痛苦和灾难之前，老天会赏给每个人一段幼年时光做补偿，这段时间里获得开心很简单，获得长辈不求回报的爱更简单。可是阿忍没有当过小孩。
他环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觉就移到她头上，摸摸。
阿忍抬起头来。他于是啧啧奇道：“那你一出生就会说话、走路，好厉害！”
“我一出生还知道许多事情呢，张嘴就会背经……哎，但有件事我做不到。”阿忍突然想了起来，有件重要的事须在婚前告诉伽衡，“我没法生育。”
“是生病了吗？”
“不是，就是没这能力。”阿忍笑道，“我不由母亲生下，本就违背了世间因果，要是我还能生小孩，小孩的因果更是乱了套……你介意不介意？”
伽衡摇摇头，“不是生病就好。之前我们当奴隶的时候总打仗，草原上没法避孕，很多女人一边逃跑一边流产。那情景太可怕了，我看到过好几次，不成型的胎儿直接连着脐带掉下来......这样折腾几次后就生病、再怀不上了。”
所以上次他那么急，也记得要留在外面。
话锋一转，“但是你怀不上，那我们岂不是——”
碣磨敏锐地站起身。阿忍比他还要早站起，拔腿就跑。夜里寒凉，许多人都回屋了，郑宗望还坐在篝火边为阿旺修羽毛。
“同乡，”他转过来，“恭喜你啊。”
“谢谢。”
他把肩头上搭着的一绺头发扔到耳后去，又搔了搔额头，犹豫很久才问：“你喜欢什么花？我们给你绣在婚服上。”
阿忍并没有特别喜欢某种花，但确实是要有花绣在婚服上，随口道：“马齿苋吧，麻烦你们了。阿望，你认识多少个字啦？”
“七百六十九个。”
“那已经很多啦！这几天我有点忙，等婚礼结束，我每天亲自教你好不好？”阿忍微微笑着，“虽然我也没读过书，但我知道好多诗歌、典故，到时候慢慢教给你。”
郑宗望“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又挥了挥手，转身走了。他发觉自己总结出来的那一套应对人事的经验在阿忍面前统统没有用，他以为自己最会说话的，面对她时却什么都说不清楚、说不出来。马齿苋是什么？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太没见识，他决定明天去问碣磨。
碣磨说：“好办，你就外圈绣五片椭圆形的叶子，里面再绣一圈，几片小的紧紧挤在一起......我听说女方的婚服一般是要绣凤凰、牡丹的，这个简单多了。”
“怎么连花瓣都没有？”
“就是一种野菜嘛。前阵子伽衡肺痨吃的就是这个，现在好些了，阿忍还是一周给他煮一次。”
郑宗望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往离队的牛身上砸去。两人又砸又拽，好容易把这几头犟牛带离草场，碣磨仍是孩子心性，走两步就忍不住爬到牛身上躺着，郑宗望就抓紧鼻环，免得发起牛脾气来又乱冲撞。走着走着，碣磨就往地上一指：“这个就是马齿苋，你若记不清楚，可以采回去照着绣。”
蹲下身仔细观察一阵，当真是一种十分寻常的野菜，伏地铺散，一个坑洞里可以长出许多分支，成簇向阳摇晃。他对碣磨说：“我记住了，不必采摘。”
“摘又何妨，我每次和阿忍摘好几箩筐。”
“老师，你们做大夫的光有怜人之心，却无怜草木之心。”郑宗望悠悠答道，“这野草长在这里多么怡然自得，带回去却是会死的。我怎么忍心掐断其根茎呢？”
碣磨笑了一声，“你怜的也并非草木。”
总之营地里除了郑宗望就是一片欢腾。原来乌兰她们以为塞涅图也不高兴，所以一起为阿忍准备礼物的时候没有叫上她，塞涅图知道后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你们准备她的礼物，不让我参与？不让我参与？”瞅一眼旁边刨到一半的木头柄，也不管是做的什么，双手往大腿上一压就弄断了，“重新！和我！一起做！”
原来大家是想为阿忍做一把刀，比阿忍正在用的那柄小短刀大很多，那柄小刀虽然便携、可以随身带着切风干牛肉吃，遇到野兽时却毫无战力。塞涅图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于是坐下来，心平气和重新开始削木头，一时谁都不敢讲话。削着削着，她问：“那给伽衡的是什么？”
“他什么都不缺。我们就打算编床草席，两人可以垫在炕上。”
“草席也是要的，但那是给两个人的嘛。他其实......缺一把琵琶，琵琶难得做，要是我们一起做——”
“好好好。”乌兰叹道。别托亚也跟着叹气，“做做做。”
做礼物的时间是从干活的时间空隙之间挤出来的，小羊们基本断奶，但母羊的奶水仍然源源不绝，每日处理鲜奶都要费好一番功夫。早上要将母羊和小羊分开放牧，黄昏回来时让两拨羊见一面，喝点奶水、增进母女感情，再赶入分别的羊圈中——这个过程就是最乱的。小羊的体型已经很大了，难以分辨；况且在小羊离开母羊下腹的同时，挤奶工需迅速接上。
所以往往是这样的情景：空地上羊群乱跑、咩咩直叫，一拨人趁乱挤进去挤奶，另一拨人一边吹口哨一边捡泥巴砸，草根、泥块和羊毛漫天飞舞。
阿忍作为牧民的技术越来越好，在被踢伤鼻梁三次后，她已经掌握了诀窍：要假装是小羊在吃，两手握住基部，先顶撞两到三次再挤；挤的时候要用食指和大拇指卡住基部，防止奶水回流，剩下三根手指依次往里压，压到底后食指和拇指需松开再重来一次。
放羊技术自然也与日俱增。这些天伽衡出去放羊，她就拿酸奶袋跟着，既然他不会教，她就观察、揣摩他与牲畜面相处时“静”的天赋。这是阿忍的最新发现，这种静的天赋让他们和牲畜心意相通。
但他在阿忍面前实在不够静。中午两人轮流休息，伽衡睡觉的时候她绝对不出声儿；等到她把脑袋枕到伽衡腿上，伽衡就忍不住过一会儿俯身亲一口，小声念叨：“你是最漂亮的小女孩！”
又或者一只手捏住她的脸颊肉上下揉搓，又又或者从头顶抚摸到脊背，发出唤羊的咕噜声。阿忍夸张地叹口气，往他腿上咬了一口。
伽衡吓一跳，“我以为你睡着了。”
“你又亲又摸的我睡什么呀？”
“打雷你都能睡嘛。”
阿忍又咬他一口。伽衡笑起来，双手按在她脑袋上一通乱揉，继续念念有词：“好啊，你咬我，你是一只小羊……”
但是她仍然认不清羊。所有羊在她眼里长得都差不多，这些楼兰人认羊却像认人一样容易，可以详细到“背部有一块黑斑的小羊是眼周有一圈褐色的那只羊的孩子，他阿爸是前几天被吃掉的那只”，所以每次分门别类往圈里赶的时候阿忍都要抬头仔细学习研究。
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无妨，我要走的路还很长啊。
婚礼前夜，楼兰人总共杀了十只羊、一头牛，叫阿忍怪心疼的。因为他们从伏俟城撤出时随手牵的都是最健壮的牛，后来仔细一看，都是公的，这意味着相当一段时间里牛的数量都是有增无减的......做什么杀牛呢？
“今天杀一只，明天你们正式办婚礼，还要杀两只。”沙加河拍拍她，“牛不就是用来吃的吗！我们又不耕地。”
马上就可以耕地了，蒲芸把当年屯田军开垦的麦田养的相当好啊。她禁不住笑起来，用双手捂住脸，藏在手里越笑越开心：开始耕种后，面粉就有保障了。然后我带你们去大唐买东西，买母牛、买苎麻种子、买蚕、买金属......楼兰将为我们复活。再过几百年，我们的子子孙孙会像藤上的葡萄一样多，他们不用再畏惧任何敌人，只用放牧、耕种、唱歌、跳舞。汉代时楼兰怎样迎接东西商路上往来的旅客，唐代时楼兰就将是什么样。
“你在笑什么？”伽衡挨着坐下，把一片奶皮子塞进她嘴里。
“憧憬我们的未来生活呀。”
他将脑袋凑近她的颈窝顶了顶。“其实我......”
“嗯？”
“我都不敢想。”他说，声音低低地压在她耳边，“这件事太好了，好的不像真的。我怕细细想下去会发觉不对劲的地方，醒过来，发觉根本就没有你，我还是奴隶之身。”
“世事本就是梦，其实什么都不是真的。”阿忍将头靠在他肩上，“但既有美梦可做，何苦求真呢。”
“我不求真！只是怕醒，倘若醒过来，我们俩——”
须揭挥舞着一个大勺冲过来，“伽衡，来帮忙！我说你们明天都能睡一张炕上了现在还要偷摸躲这里咕咕叨叨的，哪那么多话？”他前两天还跑回上一个营地，在每个死者的坟边取了一抔土回来，说他们应该很乐意见证这场婚礼。尤其是阇杞，她特别爱凑热闹。
伽衡应声而起，随他跑了。因为头发太多，怕一晚上弄不好，他已经把头发编起来一半，十几根细麻花搭在背上左摇右晃，风拂柳动一样，全编起来会有多好看？他脚上的长靴是她做的，挺括修长，勾勒出小腿的形状；腰间系的皮带也是她做的，末端套了磨光滑的牛骨，长长垂着，互相碰撞发出响声。
响的真好听呀，你这样漂亮的孩子，应该戴一副耳坠才对，也哗啦哗啦的响。等去了大唐我买一副给你。
按照习俗，前一天新娘新郎都不该见面，但现在人手少、劳动重，干活时干着干着就黏到一起去了也就罢了，晚饭时伽衡还想坐到阿忍身边，沙加河佯装要打他。只好坐在沙加河身边，眼神还是要与对面的阿忍遥遥相碰的。
麦岑给他倒了一碗酒，“能不能喝？”
“之前何尝有敞开肚皮喝的机会？”伽衡收回视线，接过碗，举起来向他示意，“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喝。”
“那今日便试试，今年我们酿了好多久。”
伽衡喝下第一碗，麦岑给他倒了第二碗，他起初还有些犹豫，怕今夜醉了会误明天的事。麦岑无情嘲笑道：“倘若这奶酒喝两碗就要醉，可不算草原上长大的男人，还娶什么新娘？”两句话就激将成功了，伽衡一边笑一边做出磨牙根的表情，仰头就一口气喝干了第二碗。
牛肉很好吃，阿忍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吃牛肉了，因为根据唐朝法令无事是不许杀牛的。这里的牛吃的牧草好，每日走的也多，肉质紧实又有弹性，撒胡椒一烤就更香了；左边坐着乌兰，她斟满两人的酒杯，拿起自己的与尚搁在地上的阿忍的碰了一下，“新婚快乐！”
“谢谢你！”阿忍囫囵把手上拿的半片牛肉塞进嘴里，赶紧举起酒杯，“也祝你快乐！”
待敬完乌兰，郑宗望又坐在了她左侧。阿忍于是又为郑宗望倒了一杯酒，两人碰杯对饮。郑宗望望着她笑，只是嘴在笑，眼睛却不弯，燃烧的篝火把他的瞳孔照亮，原来汉人的眼睛在强光下也并非是黑色的，是褐色的。阿忍陡然变焦灼的气氛感到难受，转头又去牛肉；郑宗望也不搭话，只是坐在她身边扯一只羊腿，捏的手指握处的酥壳都脱落了，羊腿还没拽下来。
阿忍只好掏出自己的小刀，伸进去切断了裹搅在一起的厚筋。
郑宗望说：“谢谢。你熟练的像个真正的牧民一样。”
她觉得氛围约莫有些太焦灼了，捞起身边水桶里的水洗了洗手，拿出帕子擦净，准备回屋编头发了。唉，可惜，那么好吃的牛肉，塞涅图和瓦拨大概会给我带点回来吧？走了两步，郑宗望又追上来说：“我的意思是，你和大家相处的很融洽了，会很适应这里的生活的......嗯，新婚幸福。早点休息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