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屋后,刚编两条辫子,塞涅图和瓦拨就回来了。外面这样热闹,她们却一心惦记回来帮阿忍打扮,塞涅图果然用树叶包着许多片牛肉带了回来。“你吃!给我留两片啊,”往阿忍腿上一搁,“我来给你编。”

    两人身上酒气都很重,即使是女人,八碗十碗对他们来说也不在话下。

    瓦拨取出郑宗望早上送来的婚服,展示给阿忍看。她一拿到就用箱子压着,现在一道褶皱都没有;这样仍嫌不够,又将婚服挂在毡房的木架上,下面用炉子煮着紫述花,香雾袅袅地飘染到婚服上。

    阿忍感觉自己幸福的简直有点过头了。她的头发也不少,编到深夜才全部编成辫子。塞涅图平日里精力充沛,非要拉着她在被褥里聊许久;今天却累的什么也不想说,往炕上一倒,呼噜声就响起来了,瓦拨也睡了。她用叉棍挑下婚服,在手中细细抚摸,布料虽不怎么样,但是做得精细,每个缝合处都看不到针脚,红艳艳的,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忍不住现在就穿上。即使很困了,困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但还有一件要事要办。她抽出一片压成薄片的羊皮——牧民一般会在树叶上写字,除非是很重要的文件,不然不会用羊皮来书写......但这真的是一份非常重要的文件。蘸了蘸草叶捻出的墨水,详细画出了从这个隘口去往楼兰的路线,在下方写道:芸尝执如意棒划于河道,河水断流;划于城墙,城墙消失。此乃障眼闭心之法,护佑楼兰,使之不能为肉眼凡胎所见也。可骑马先至圈勾地点,不予水,致马燥渴;后蒙眼放缰,任马自行,马即可寻水气抵蒲昌海。

    想了想,翻过羊皮,又在背面写道:非是菩萨指明路,此乃阿忍赠伽衡。

    她无声地笑了,将羊皮纸折叠成很小的方块揣入怀中,掀开门帘。羊圈里的羊摇着红尾巴,篝火已经熄了,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大家都早早歇下为明日的盛典积蓄精神。伽衡大概也睡了吧?没睡就是在编头发,反正我把这羊皮纸放在他枕边就跑。她摸着黑,轻手轻脚往伽衡的毡房那边移动,路过马厩时探头看了一眼。

    今天没找马回来。马这种牲畜,上着脚绊,又惦记家里的盐,一般不会跑很远,在外面溜达两三天也会回来。所以不从常去找它们,除非某匹马多日不见踪影。可是奔雷明天早上不是要接我的吗,怎么奔雷也没找回来?兴许是找回来了,上了很紧的脚绊子,放在附近吃草呢。

    她提起拖地的长裙,快步走出营地转了一圈,天太黑了,找黑马更是难上加难。往回走的时候,突然看见羊群慢悠悠地四散开来,数量众多,大羊小羊都有,其中还有她的红尾巴们。羊圈没关牢?因为晚上举办宴会,所以没有巡查羊圈吗?她的心脏狂跳起来,羊对他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遂一把将宽大的裙摆抱在怀中,狂冲回去。

    几个人影赶着马和骆驼,小跑着向北而去。马和骆驼身上背着沉重的箱子,那箱子她见过一次,是沙加河藏在炕下的。

    “来人呐!”阿忍大喊起来,“快来人!伽衡!伽衡——”

    此刻她距离伽衡的毡房只有咫尺之遥,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应答,然后是什么东西被碰倒的声音。正要跑进去,一只手就从身后死死捂住她的嘴巴。她用脚跟狠狠碾这人的脚趾,这人吃痛大吼一声,却仍不撒手。马小满举着火把晃了晃她的眼睛,在刺眼的明亮中,她扭头看清了身后的人是郑宗望。

    里面又传来了不小的动静,伽衡迟迟不出现。

    “放火。”郑宗望说。

    “算了,带着她快走吧!”马小满努力推着两人,“现在跑还来得及,他们追不上——”话音未落,手中的火把就被郑宗望抢去戳在毡房上,火舌几乎在瞬间爬满涂过油的毡皮。他只有一只手,做这一举动的时候自然放开了阿忍,由郭复重新将她双手扭在身后单手按住,另一只手捂她的嘴。

    这只手没有刚才那只手那样坚决,阿忍疯狂地摆头,仰起下巴挣脱了,喊道:“别放火!你把我带走,怎么着都行,别放火好不好?求求你了快走吧——”

    十三娘已经跑到了营地边缘,把堆着的奶酒桶全部推翻,总共一百二十多桶,洪水般泄入本就地势低的内部。她知道遵循郑宗望的指令永远是最明智的选择;她也知道酿这些酒费了多少奶水,当初当农民的时候不舍得拿粮食酿酒,现在当牧民的时候就不舍得拿奶水酿酒......是心血在遍地流啊。

    这个角度比较高,可以俯视下面的动静。她看到郑宗望和马小满动作很快,加上酒精的辅助,营地内顷刻间就是一片火海。那些由于他们一时恻隐放出来的羊,有的跑掉了,有的发出痛苦的咩叫声,满地打滚。马和骆驼编成的队伍已经走到她身边,她吹了声口哨叫它们停下。吹口哨的技巧是碣磨教的。

    三人带着阿忍跑过来,脸上、身上黢黑,颇为狼狈。十三娘默默躲到了骆驼身后。郭复松开手,将她的手脚用绳子捆起来,阿忍一坐直就扭到郑宗望身边继续说:“我们走吧!火也放了,我们——”

    一个人影怀里抱着个孩子,几乎是爬出了火海。郭复举起弓箭便射,他的技术很烂,设了六七箭才射中,大人不动了。孩子从怀里钻出来,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他拎着木棒过去两下打死了,顺便把箭全部捡回来,取出一支搭在弓上瞄准营地出口,静静等待着。几双眼睛都密切地盯着下面,一动不动,似乎决心打算亲眼见过所有人的尸体再走。

    “贱人。”

    郑宗望回归头,看见阿忍目眦欲裂,泪水从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涌出,在沾满烟尘的脸上冲出两道白印子。

    “谁逼我的?”他冷冷道,“我们只想逃走,没想杀人。你若乖乖躺在床上睡一觉,明天太阳出来,还是能高高兴兴嫁给他......你为什么要乱跑?”

    “贱人,贱人!”阿忍声嘶力竭地冲他吼叫道,“你们这种人,永受地狱之苦。他们今天怎样被火烧死,你们就怎样在油锅里煎炸个一万万年!”

    十三娘躲在骆驼背后无声啜泣起来。郑宗望的表情几经变幻,最终眼眶也红了,“我没想——我只是想回家而已!我只是想回家!你既是专救罪人的地藏菩萨,怎么说出如何恶毒的话?”

    还偷听别人说话,他这么长时间以来听去了多少秘密?阿忍气到眼前发黑,她从没有这样失控地哭过,渐渐就觉得胸痛头晕,四肢微微抽搐起来,只是张着嘴剧烈换气,什么话也骂不出来。郑宗望蹲下来,岔开手指掩在她口鼻上,“别哭。”

    “望哥。”马小满慢慢说道,“一不做二不休,既然都把楼兰人杀光了,她也不好留吧。”

    没有回答。

    一整晚,总共跑出来七个人,全部倒在了弓箭下。天明时火渐渐熄灭,已经没有可烧的东西了,没过小腿的长草堆积成黑乎乎的灰,趴在裸露的大地上。郑宗望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解开了绑住阿忍的绳子,袖子也被绳子带上去。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臂,发现手肘以下全部变成了褐色。

    “要杀就杀,不用表演关心。”阿忍抽回手臂,“死前我要回去看一眼。”

    微风吹过搭在她肩上的辫子,露出脖颈,那里也变成了褐色。她一转头,簌簌往下掉渣。

    郑宗望踉跄一步向前接住,是泥巴。他跟在阿忍身后走入营地。阿忍走着走着就跑起来,姿势僵硬,还被过长的婚服绊了好几次,先跑去了普拉善的毡房——麦岑和沙加河都倒在地上,胸前一个血窟窿,显然是毫无还手之力;普拉善被两人拥在中间,虽然没被火烧到,但也因为吸入过量烟尘没了气息。炕上一个大洞,楼兰几百年来的历史从那里被撬走。

    阿忍跪在地上,用袖子擦干净普拉善的脸。他还那么小,上周刚学会两个词,“阿妈”和“马马”。

    下一顶毡房是须揭的,三人都不在房里。许多牧民虽逃不远,但逃出了房子,在空地上化为面目全非的一块黑炭,她不敢凑上去细看,连空气中都飘着烧焦的人肉味儿。她边走边找有没有幸存者,郑宗望就跟着边走边数遗骸的数量,走到瓦拨的毡房中,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张嘴发出一声近乎野兽的嚎叫。

    塞涅图母女在炕上相拥而死,大概都没能力爬出毡房。她们的脸、手、腿被烧得连在了一起,一碰就往下掉皮肉。

    她们给你编辫子!她们给你熏衣服!她们给你带牛肉,她们毫无理由地爱你,但就是因为你乱喊乱叫,她们现在被活活烧死了。赵安忍,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七十六条人命——七十六条人命,烧死的!

    塞涅图,她会骑马,会射箭,会唱歌会跳舞,有一头金子般的头发,杀死过敌人,名字的意思是“美丽的太阳”,人如其名,行为很嚣张、长得很漂亮。现在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她是粘在炕上的一块焦炭。

    这些楼兰人,他们花了几百年的时间重获自由,又为找寻故乡耗费了极大的心力,在梦想就要实现的前夕,一个子民也不剩了。楼兰从此刻开始真正不存在了,这都怪你。

    禅杖就靠在炕头,郑宗望早已不动声色地抢先取走,手腕被震的发麻。她拖着步子慢慢走出房门,刚才冲进来太急,没看到左侧靠着毡房壁还有一具尸体。

    郑宗望拽出那尸体腿下压着、没被烧成灰的布片。

    是和阿忍身上穿着的婚服配套的,男方的婚服,两人都忍不住提前换上了,然后生死异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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