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忍腿一软跪了下去。伽衡呈一个趴着的姿势,双手撑着地,脑袋努力抬起来;她慢慢转头去看他的脸,像融化了一样,变成了黑紫色。我十八岁的漂亮孩子。

    她突然张嘴“啊”了一声,那哭声短促而尖锐,简直是从胸腔中爆破而出的,听得郑宗望浑身发抖。接着她就开始摇晃伽衡,拉他哪里,哪里的皮肉就脱落下来。

    “阿钦河,你不是说世上只有我离开你这种事吗?你不是说你永远都在,你——”她突然哑然。

    伽衡走了很远来救她,发现她不在房里。

    怎么不是我先离开呢。

    阿忍于是按伽衡一贯喜欢的那样,用脸蹭了蹭他的脸,蹭了满脸血;又将他的脑袋轻轻揽到自己膝头,抚摸被烧短一半的发辫。

    “阿钦河。”她轻声说,“梦醒之前,咱们两个死在一块儿。”

    郑宗望感到毛骨悚然。他冲过去想拉开她,但她脸上手上都是鲜血和人皮,刚碰到,他就被粘腻的触感吓得缩回手。

    脑中有一根紧紧绷着的弦断掉了,他蹲下,觉得自己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我没想杀他们的。

    “菩萨!”他低声呼唤,求饶一样。

    她充耳不闻。

    “菩萨,我犯错了,你救救我吧,你替我念——”

    夏风吹过,坡上青青草。逃脱的羊闲适地低头啃食起来,东一只西一只,散漫了大半个山坡。

    阿忍皮肤下的褐斑在晨曦的照耀下爬满了她全身。凝固成永恒的姿态之前,她一手停留在伽衡额头上,一手堪堪举起,立在身前。

    别怕,别怕。

    死亡不恐怖,它分不开我们。

    郑宗望膝行几步去摸她的脸,实实在在的泥土触感,凉的人一哆嗦;他又用力掐她的鼻子,泥像的脸上出现一道裂痕。

    “我没有对不起你,”他喘息道,“这都怪你。”

    禅杖震的太厉害,他的手腕酸痛,再也握不住,松手扔到了地上。突然想起什么,郑宗望将手伸到她胸前,用力挖开衣服变成的泥层——取出了明珠。

    明珠在阿忍身边已经不会亮了,但是被他握在手中片刻,仍然能发出柔和的光芒。

    你是个好孩子,阿望。

    眼泪再也遏制不住,大颗大颗砸在了地上。一只小手拍了拍他的后背,郑宗望猛地回过头,对上的只是吕十三娘怯生生的眼睛。

    他叹出一口气,将脸埋进她怀里。

    十三娘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郑宗望如此失态的样子,只是下意识反抱回来。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与这个永远有主意的兄长身份调换了,现在她是母亲,而郑宗望只是个微微抖着肩膀、六神无主的孩子。

    “小十三。”他声音闷闷的,“我做错了吗?”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算知道郑宗望是为了保护她们,她也觉得他做错了。

    郑宗望又问:“你是我的家人吗?”

    这个她会回答,细声细气说:“是。”

    那......便值了。

    身份调换回来。郑宗望站起来,牵起她一只手,朝不远处的马小满喊道:“走了!人数是对的吧?”

    马是最好的青海骢,骆驼是能十天不喝水的双峰驼,载着满背的古董、香料,排成长队向北方走去。诗的后半阙其实早已想好,他没机会念给阿忍听,只能拿根树枝写在焦黑的土地上。这首诗一定要留在青海,和他的少年时代、少年心绪留在一起,不能随赃物带回去。

    薄田荒芜久,灶床蒙土灰。青青四冢草,念念我心悲。

    赏花短驻道,照月长揽辔。怡然生根处,莫折莫采回。

    这是郑宗望刚刚起步但实在漫长的一生中,作的第一首也是最后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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