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忍呆住了,原本还和乐融融的气氛陡然被冻住。哈尔也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那又如何?我本是突厥宗室,复国也是天经地义!”

    “用两千人造大唐的反,天经地义也要讲究实际吧?”

    “富贵险中求,”哈尔冷冷道,“现在正是唐最脆弱的时刻,以后哪还有这样的好机会?你知道当初楼兰为什么会亡国吗?”

    阿忍一惊,倒了一杯葡萄酒连忙推到他面前,“喝酒,喝酒——”

    “——就是因为楼兰人不思进取。黄金不用来换钱,却用来装饰女子;良马不用来组织军队,却背上鲜花游街。再美丽富贵又有何用?匈奴军一到,不战而降,我还从没听过哪个国家一仗也不打就投——”

    伽衡站起来,抓住他的脖子撞向墙壁。哈尔眼中有惊异闪过,挨了这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一拳打向他腹部,两人双臂相抵着退后几步,椅子乒呤乓啷地翻倒。

    “伽衡!”阿忍大声喝道,“阿钦河,你先松手!”

    他用力把哈尔往对面一推,自己退几步,站回阿忍身边。

    “你看啊,”她靠他靠得很近,在旁人不易觉察的背后挠了挠他的手背,“那么多国家都在历史中消失了,却只有楼兰最出名。从来不侵略别人,有客从远方来,永远都以美酒美人相待,所以人们会永远记住这个特殊的国家,提起它像提起桃花源一样。比起名垂千古,不备战就不备战喽。”

    伽衡抿了抿嘴,把凳子扶正,自己挑了一个坐下,不看哈尔。

    阿忍又走到哈尔面前,恳切道:“我们没有说不对,只是说危险,朋友才敢浇你冷水嘛,阿史那塔什。”

    哈尔哼一声,“危险又如何?一条命又有何惜?”

    “但是你还是惜别人的命呀,我义父说,你出玉门关的时候还问他们有没有要去西域避难的人,有的话可以一起捎上,老人女人也能捎。这是大善行。”

    他又哼了一声,暂时没想出应对的话。于是阿忍就从脖子上解下明珠放在他手里,“刚才从故事里听说了这颗珠子的用处吧?它现在在你手中,比长安时在你手中更亮了。”

    真的更亮了,具象化的善行。

    “之前你喜欢,伽衡不让你摸?”她笑道,“这是属于我的东西,我送给你。”

    “啊?”他赶紧推还给她,“不至于,不至于,我俩现在就和好。这太贵重了。”

    “你俩和好是和好,我送明珠是送明珠。它在我这里再没用处了,不仅没用处,看着还讨厌。”

    阿忍往后退开两步。

    哈尔迟疑一阵,从袖中掏出锦帕包住明珠,冲她点点头,同手同脚地出了门。伽衡嗤道:“收了你的东西连声谢谢都没有。”

    “哎呀,消停点吧,吃饭,吃饭。”

    下午阿忍小心翼翼敲了赵无量的房门,想给他按摩关节。尽管她解释说自己以前医术真的很好,应对他的痹症也有心得,赵无量却不想和她一起待着,将她轰出门。

    一个两个的,都不领阿忍的情,偏偏还不好直接骂。倚着墙目睹了全程的伽衡绞尽脑汁就想出来一句:“别难过,他烦你就烦你,又不是你亲爹。”

    “哎哟,”阿忍悠悠道,“三百岁了,还能为这个难过。我去抓药煮给他喝吧,你也需要药,钱袋里还剩多少钱?”

    伽衡数了数,“还没问你,下一步去哪里?要是立刻回家的话还够用。”

    “去楼兰,我出生的地方。”

    他抬起头来。

    “原本打算送你作结婚礼物的……嗯,现在也送你作结婚礼物。”

    房主人畏手畏脚地出现,咳了一声,“二位,门口有马车等你们。”

    马车是哈尔派来的,接他们去他的府上,车夫很好心地帮忙搬了行李。伽衡第一次坐马车,感觉很奇怪,马一动,屁股就在抛光的木板上左滑右滑;而且空间窄小,坐在对面的赵无量几乎能跟他鼻子碰鼻子,实在恶心。到达后,赵无量以自己不能久站为由,直接去客房休息去了。

    哈尔宅子的布置陈设和汉人的宅邸有很大的不同,地上铺的是花里胡哨的波斯毛毯,每堵墙上都挂了兽类头骨,有狼的、豹子的、熊的......强烈的视觉冲击下,伽衡转眼就把“他不先说话我就不说话”的决心忘了,脱口便问:“你打的?”

    哈尔瞟他一眼。他转身对站在一旁的余勒多斯重复了一遍:“你打的?”

    “啊?”余勒多斯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

    “我打的。”哈尔清了清嗓子说。他用突厥语向屏风后喊了两句,十几个风姿绰约的姣美侍女鱼贯而入,手中都捧着木盒,乌漆衬得手指宛若削葱。他就喜欢这动静,伽衡跟阿忍做口型说,阿忍闷闷地笑了。哈尔浑然不觉,他打开第一个箱子,对阿忍道:“这些谢礼虽抵不上明珠的价值,也算是我的心意。”

    第一个箱子里装了二十锭银子;第二个箱子装的是给阿忍的衣物,两件绢布里衣、一件棉长袖、一件裙式长袍、一条束带、一双羊皮靴,都是简洁的胡服款式,却不失精美。

    阿忍立刻道谢,天花乱坠地一通夸;哈尔大概是从没被人夸过“热情”“心细周到”,觉得听起来颇为新奇,但是也挺受用的,那颗明珠此时应在自己衣服里熠熠生辉吧?

    第三个箱子装的是伽衡的衣物,他介绍也不介绍,拉着脸砰地一声揭开盖子,又拉着脸砰地一声揭开由三名侍女抬着的第四个箱子,“以及为了保护你的安全,还有一些东西要装备给你的贴身侍卫。”

    赫然是一柄长杆马刀。哈尔语气平平道:“你该是擅用这种兵器的吧?”

    伽衡走上前去右手平拿,过重的马刀在三根手指中晃晃悠悠地转了半圈,尖头朝下。马刀本来就因为笨重难以做出复杂动作,使得差的抡都抡不动,使得好的也没什么招数,只是靠蛮力劈砍,砍树树倒,劈山山开。二十多年没打架,再提这杆兵器的时候,胳膊都被坠得微微发麻。因此他摇头道:“现在拿不动了。”

    哈尔却误以为是缺少两根手指的缘故,表情立刻松动了,“那,那换把横刀?快点,余勒多斯,去取我那把横刀来。”言罢邀两人到席上坐下,添酒摆盘,又问了他们下一步要去哪。

    “那得在去之前把闻法解决掉吧?现在我好歹还占个地利,等你俩跑到鸟不拉屎的沙漠里再碰到他就麻烦了。”他笑道,“听我说。”

    高昌县,柜坊。

    “实在对不住,”店家用胳膊撑着柜台,俯视着子夜歌,语气似乎不怎么抱歉,“前几日闻先生写了封来,说除非本人出现,他人就是有凭帖也不可存取银钱。”

    “可是他的独子生病了,急——”

    “信上写了,一文也不行。”

    子夜歌低头匆匆道了谢,转身便走,店家又在后面喊道:“盘口上的人也不能凭信物支使了!”

    原以为闻辩摸准闻法的行踪、再遣人送信,怎么也要好几个月,没想到他的行动这么快。一文也不行,倘若他十五岁的独子在外遇到困难了怎么办,世上竟有这样作父亲的?

    刚跨出门槛,一只手将她拉入狭窄的巷子中。子夜歌刚摸到短刀,一见是个女人,便将手松开了。这胡女随意披散着头发,身着宽松麻衣,面露倦色,用力扭着她的双手叽里呱啦说了一串发音相当不标准的汉语。

    子夜歌眨了眨眼,没听懂,但是她很熟悉女人身上的汤药味儿,混杂着夹竹桃和桂枝的辛甜,在平康坊时姐妹们都喝这个堕胎。便用突厥语问:“你遇到困难了,几个月了?”

    女人一愣,“不是我喝的。”

    子夜歌轻轻吁了口气,解下金冠塞到她手里,“总之别抢劫,很危险的。”

    女人笑起来,“都说了没怀孕。在这破破烂烂的地方拿顶金冠去典当,立刻就会被跟踪的,有点警惕心行不行?”言罢迅速卸了她的关节。子夜歌惊出一身冷汗,被这胡女却又快又狠地连踹她三脚,瘫靠在墙角,话也说不出来。胡女攥着她的发髻将她拖行一段路,拖到她的骆驼边,回头道:“你求我,我就考虑考虑做个交易。”

    地上的人闭着眼没回应。她蹲下去,掰开子夜歌的牙关,鲜血顿时溢了出来。她大骂一声,解下自己发带给她把舌头紧紧扎起来,又扇了子夜歌几巴掌,扇到一边脸高肿。

    子夜歌的眼皮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你他妈有病吧?”她无语道,“为那个叫闻法的?你长这么漂亮,却喜欢胡子都没长出来的小孩?”

    “你把我带回去,”子夜歌终于含混不清地开口道,“我也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余勒多斯注视她片刻,把关节接上去了。“滚回去,叫你的同伴送五头骆驼到这里来,然后我告诉你们什么时候能出城。”

    午时东门开着,门口没站着执锐披坚的胡人,守城的汉人士卒也不过问来往的人群,这些都是吐蕃人,约定好了每月入城收取“好处”,否则就直接劫掠。所以各方势力为表友好,也退避三舍。

    十几头骆驼载着人混在其中出了城。其中有位身穿华府、长发披散的公子,向前倾身,几乎是趴在骆驼脖子上。

    城墙上,伽衡指了指他。

    哈尔半眯着眼睛拉弓瞄准,几乎在瞬间松了手。箭发出尖锐的鸣声,划出一道弧线,直直插进此人肩膀里,将本就没坐稳的人射下骆驼。周围迅速有几人俯身去拉他。

    “真如你所说,像个女孩儿!”哈尔又射了几箭,每箭都伤了人,骆驼立刻四四散开。城下的吐蕃人已然发现了他们,以为是遭遇刺杀,纷纷拔出刀怒吼着。哈尔扔了弓箭,趴在城墙上向他们解释。

    伽衡回过头看了眼地上的人,越过城墙跳到了树上,抱着树干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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