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涉正在与北天王缠斗,一条胳膊已经碾碎了,像个布袋一样绵软地垂着;扭头想求助,刚好看到伽衡与琵琶一同滑落在地,琵琶原是紫漆,却被一口喷成了红面。

    他能做到的就是再绊北天王一跤,自己滚两圈起来,跑到伽衡身边。“喂,胡人!”他扇了他几耳光,伽衡眼睛睁的很大,急促地喘息着,四肢跟着大幅痉挛。北天王已经走过来了,注意到了动弹不得的伽衡。

    “不是我要害你,你伤成这样,本也活不了多久了。”钱涉说完便贴着墙壁跑开,回头望见走向伽衡的北天王,想了想,决定捡起地上的偃月刀扔过去。可此刀太沉,刚一握住便知道这个距离是丢不过去了,便直接冲出甬道。

    身边呼啦啦围满了人,伸出虚幻的手,试图拉他起来。

    “吸气,吸气,”碣磨跪在他身边,是衰老后的模样,然而行动自如、耳清目明,“从他腿中间滚过去,别紧张!”

    伽衡咬牙翻了个身,顿时又吐出一口血。北天王把他的脖子捏的嘎吱嘎吱地举起来,再次照着墙壁一砸。

    “站起来!”沙加河在耳边撕心裂肺地喊叫着。

    我好疼啊,阿姐。

    北天王撑开巨伞,伞边缘是锋锐的铁齿,转着圈儿要咬断他的喉咙。他使劲全身力气只歪了下头,铁齿削去了马尾辫。余发全部散开,只短到他肩头;几十根心上人编好的辫子落到地上。

    伽衡握住它们,手抖得厉害,随即跌跌撞撞地爬去摸到了偃月刀。巨伞一路滚来,他大吼一声,提起偃月刀站起来,重逾八十斤的刀轻易劈开了伞;往前猛冲几步,再挥刀,直砍北天王腰腹。北天王轰然仰面倒下,手却抓住了他的胳膊;伽衡被举起来,右手抡刀换到左手,直断其两臂。

    落到他身上,再割喉。

    环顾四周,他终于明白奇怪在什么地方了:少了一位西天王。之前被划瞎眼睛的应该就是西天王,估计是走反了路,砸开对面甬道出去了。

    手突然脱了力,偃月刀当啷一声落到地上,辫子也勾不住,全部滑下去了。

    他趴在北天王身上喘息了一会儿。碣磨道:“别动了,等他们来找你。”

    “你们,能、能四处,走吗?”

    “不能离你太远。”

    “那、那帮我探查一下附近,”他说,“我在找郑宗望。”

    听到自己能帮上忙,众人都很激动,简单地讨论了下分工就向不同方向跑去。等他们都回来时伽衡已经恢复了许些力气,一听见碣磨汇报“东南方有新踩上的脚印”就爬起来,拖着长柄末端,蹒跚前行。因为致幻粉的作用,墙壁在他眼中扭曲的厉害,他干脆闭上眼,跟着在前方探路的碣磨。

    雨水哗哗,帘幕一样从洞口垂下。他们越走越往下、越绕越向外,路过香客修的栈道时伽衡突然停下脚步,“桥那边有声音。”

    “你伤的太重了,伽衡,”麦岑轻声劝慰,“我们都没听到。”

    伽衡睁开眼睛,定定地注视他们几秒,忽然笑着叹气道:“别担心我了。”

    我的听力从来不会出错,桥的另一边有属于郑宗望的脚步声。

    大家都没有说话,直到普拉善开始大声哭泣。伽衡没有努力使自己的声音盖过普拉善的声音,一来怕惊扰到对面的人,二来他知道所有人都认真听着自己的每个字:“其实你们不该出现在这里,汉人说要‘入土为安’,你们记着我,是没法‘安’的。”

    碣磨镇静道:“如果能像这样陪着你,为什么要求‘安’?”

    “可你不是碣磨,”伽衡轻声说,“碣磨去世前跟我说人活一生就该遂自己的心意,想去哪就去哪。”

    他退后一步,最后一遍端详亲人们的脸庞,真的假的,终归是再也见不到的。塞涅图的脸都因为痛苦微微变形了,叫着:“至少让我看着你结束这一切、回家睡个好觉行不行?我们没打算待多久,伽衡、伽衡!”

    他又往后退了几步,第一次亲眼看见麦岑那双永远泰然的眼睛中流出泪水。一百年前我们就真正地离别过了,他没有抓住他们,但是现在有一个阿忍尚来得及抓住......完全消失之前,沙加河用手掌箍在普拉善腋下将他高高举起,急着道:阿爸阿妈教你说什么来着?还记不记得,为了舅舅的婚礼,你给他准备了什么惊喜?

    普拉善挥舞着双臂,喊道:“啾啾!啾麻!”

    是他学会的第三个和第四个词语。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天地间只剩黑暗与阒寂,伽衡转身离去,漫天的雨水落在肩头。

    另一边也有个小队找到了六尊地藏菩萨的全身像,不敢误触,只是请闻辩过去看。这做法太耽误时间了,所以和安金一同进来时,闻辩的表情显得不悦,指着结如愿印的菩萨道,“推这个。”

    安金一推,立刻露出地道,里面传来隐约动静。众人纷纷下去探路,闻辩没立刻跟上去,随意又推了一尊。

    烟雾弥漫上来。啊,原来是致幻的粉末,他还稍微有点失望。深吸几口气后睁开眼,只是有醉酒的眩晕感。

    闻辩跟下去,走到安金身边,袖子往他脸上一甩。安金一怔,表情阴沉下来,“你什么意思?若要侮辱我,你——”他的眼睛猝然睁大,“娘?”

    “没你爹?”

    安金盯着眼前半晌,才抽空回答:“没有,我爹不喜欢我。”

    他差不多明白了。这并非是致幻的粉末,不然安金看到他娘,自己也该看到阿忍。各人能看到的,应该是他人留下的对各人的执念。

    地藏菩萨因立下要度尽六道中生死流转众生的大愿,故而常现身于六道之中,有六个不同的法身。檀陀地藏,结甘露印,救度地狱道;宝珠地藏结甘露印,救度饿鬼道;宝印地藏结如意宝印,救度畜生道;持地地藏结无畏印,救度阿修罗道;除盖障地藏结与愿印,为人除八苦之盖障,因此专度人道;日光地藏结说法印,照天人之五衰而除其苦恼,专门济度天道。

    赵无量认为自己应是登天的人,而阿忍来到他身边,是为他开辟极乐大道的。其余五道的福报不如天道大,易陷于无边苦海,而苦的根源在于执。因此你看到的每个故人,都正抱着对你的执念而漂泊苦海。

    轰隆轰隆轰隆!

    黑暗中所有人都僵住了身体。那脚步声沉重而杂乱,裹挟着碰壁的巨响和嚎叫,大家立刻摁灭了火把,按照闻辩的指示向后撤离。到达地穴的入口处时,巨物的脚步听起来只有咫尺之遥。但是一直也没追上他们,可见行动迟缓。

    侍卫们训练有素,无声地跳起、攥住洞口边缘把自己吊上去。安金倒数第二个上,把闻辩也拉上来后,打算扔个火把进去,再盖上圆盖。火把都点燃了,却被闻辩伸手抽走。

    文雅蕴藉的长者侧过脸来,微微一笑,“遛遛他。”

    侍卫们估计觉得他在开玩笑,但安金对于他的指令永远会百分百遵从。

    安金迟疑道:“我娘叫我不要。”

    “......”闻辩耐着性子,“那不就是郑宗望的目的吗?”

    “可是......”

    “好吧,知道指望不上你。”言罢他亲自朝着洞口吹了声口哨,巨物走到了洞口下方,仰起头。西方广目天王?闻辩皱起眉,心中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下一刻脚下的薄石板就被锤裂。

    安金一把拽过他,“往哪遛?”

    “转一整圈,把下层撞通。”

    他们一边喊叫着一边向石窟外退,西天王循声而来,一路锤砸。雨越下越大,闻辩在前方带路,攀着藤蔓,似乎对地形很熟悉;安金心神不宁地跟着,脚底在淤泥间打滑,最重要的是随着雨水流入耳朵、嘴里,娘的身影越来越淡。

    他想喊闻辩等一等,但是喝了这么多雨水,嗓子还是发干。

    绕了小半圈,山体的震动越来越剧烈,泥石噼里啪啦往下掉,过不了多久这层就会完全塌陷。见裂缝已经蔓延到脚后跟处,安金从山体最外延的磴道上闪身往洞窟里跑。娘跟着他也迅速躲到了石檐下,惊喜地笑着。

    “别往那儿踩!”闻辩喝道,“出来!”

    来不及了。洞窟下方的支撑早被全部撞断,无力承重,裂痕以他的落脚处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爬开,这一层在顷刻间崩塌、下陷。闻辩重重地落在石板上,尖锐的边缘插进了他的肩膀;上方又有无数土木从高空坠落。

    千钧一发之际,安金飞扑过来挡在他上方。

    闻辩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脑袋被一块巨石砸地凹了进去,口鼻中涌出血来,瞬间就无声无息了,那一句“对不起”还没说完。

    闻辩扭过脸去,以免他的血滴到自己脸上。身上不知道压了多少重量,动也动不了,他只能有节奏有节奏地敲击着手边的石板,没敲几下,西天王就跌跌撞撞跑来了,弯着身子乱扒。

    在安金被抓起来的瞬间,他向身侧的一个狭窄空隙里滚去。上方传来人体被挤压、抛摔的声音,西天王很快就觉得无趣,轰隆轰隆走掉了。

    雨声和脚步声衬得窟内格外安静。闻辩爬出来,仔细听了会儿,听到角落传来喘气声时分外惊喜。还有人活着!寻声而去,角落里躺着的那人并未摔伤,也未被砖石砸到,然而皮肤苍白,嘴唇、甲床青紫,一道伤口从手掌划到肘关节,除了干枯在手臂上的暗沉血迹,没流出一滴血。

    是闻法。

    闻辩摸了摸儿子的脸,又湿又冷。

    他以为郑宗望不会真的竭泽而渔,闻法面临的最糟糕的情境也就是被圈养起来、利用一段时间,等自己把他抓回家抄书。但是郑宗望真的把他挤到一滴血都不剩了!

    闻辩一时间有点搞不清自己是在为机谋失算而痛苦还是为闻法痛苦,横抱起闻法的时候,手指都在发抖。

    闻法半睁着眼睛,一直看着他,此刻突然用细瘦的手指攥住他的衣袖。

    “咱们马上回家。”闻辩低头轻声说。

    少年费力地支起脖子,哑声道:“若我真能是你的儿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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