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撒开了,秀气的脖颈搭在他手臂上、往后垂吊,像被打翻在桌边的一碗黏粥。

    他死了,他才十五岁。

    那也是不好的,我比赵无量还要坏。阿法,我们都没来过人间就好了。

    闻辩机械地往前迈步,直直撞到墙上。抬起头发现不是墙,是西天王的一条腿。

    巨人发出吼叫,双拳重击土壁,做出进攻前的最后示威;而闻辩平静地退后一步,脑中浮现出一副简笔图。是《曾子杀猪》的绣像画,印在育儿书籍的封面上,照影在怀孕的时候专爱买这种东西,逼着他一起看了好多遍。当爹的要给当儿子的做榜样,要诚信,是不是?照影那个时候对未出世的胎儿满怀爱意,她说我们的孩子肯定会当大官。

    就算你再希望意外死掉……也不能在带闻法回家之前。

    他抱着闻法转身就跑,脑中飞速地回忆着其他几队侍卫的位置,决定抄低矮的甬道钻过去。只听沉重铁器划开空气的呜鸣,一柄偃月刀从天而降、劈入西天王腹部,血肉噗呲飞开。

    一道红色的影子从塌方处跳下来,飞跑过去。西天王刚被大力掼到了墙上,现在勉强向前走了几步,伽衡上去对着刀柄又是一脚,刀刃打着旋儿又往里滑。

    他几乎没几寸皮肤没染血。郑宗望能伤他这么重?闻辩只觉得脑中轰隆一声,那个猜想是真的。“伽衡,别管他了!”

    “我已经——把郑宗望杀了!”

    西天王看不见攻击从哪儿来,在猛烈的刀风下像只漏水的皮袋,退着退着倒在了地上。伽衡一刀剁向脖颈,刀刃卡在脊椎里了,没有再拔。他径直走向闻辩,身后巨大的躯体还飙着喷泉般的血。

    “阿忍安全了。”他脸上露出亢奋过度的笑容。

    “我还没有告诉你,当年郑宗望找聂蟠给他雕了......十副雕像。有没有可能,与郑宗望一起进入沙州的那个幂篱人可能是个雇来的路人,甚至又是另一个郑宗望?而闻法早就被带来了,在你还在凉州的时候,甚至是你还在楼兰的时候,他有足够的时间流一段时间的血,修养一段时间,再流......这样才能滋养四尊金刚像。”

    “怎么会有那么早?你是跟着他们从闻府到竞买会的,那是最近的事。”

    “闻法从家中离开,到竞买会开始,这中间隔了两个月。”闻辩嘴唇发干,“总不能钻进马车坐到他俩之间吧?我的人只能遥遥跟着,其间他们的马车东绕西绕,我们锁定的目标却是郑宗望和幂篱人......”

    伽衡呆呆地盯了他两秒,转身就跑。山脚值守的侍卫只来地说了句“赵无量在你们上去不久后就回家了”,他抢过马匹,直奔赵府,平身第一次拧起马颈上的皮狠狠掐着。马儿嘶鸣着跑得飞快,雨水如瀑布一般把他皮肤上的血水冲刷地干干净净,犹如洗刷刚出生的婴儿。

    其实有个道理你很小就明白了,阿钦河,死亡就像刮风下雨。

    玉门关已经在眼前了。郑宗望把箱笼往上掂了掂,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背井离乡。但是没有关系,有一个“郑宗望”会永远地留在这里,与娘和姐姐们在一起。郑宗望没有太忘本。

    “贱人。”

    闪电无声劈下,有那么一瞬间高远苍茫的天地亮如白昼,将郑宗望的脸也照得惨白。一个女子从关口走来,身着暗黄色福田衣,手持金锡杖,急速的雨滴打在上面、摔成八瓣后平溅出去,远看是层笼罩在禅杖周围的光晕。

    她好像比以前更美了。

    郑宗望深吸几口气,强行抑制着语气中的颤抖,“同乡......”

    “今晚有几个你?”

    “就两个。”他凝视着她,“我知道你可能会在这里,我也不是一定要走。”

    阿忍好整以暇地往前走几步,坐在石墩上,左手将湿在前额的刘海往后抹,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水珠划过她的脸就迅速滴下,不会挂在脸上,因此她的面目也是平静、湿润而清净的,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郑宗望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意识到她在等自己说话,“这些年来我过得很煎熬,同乡,你替我念经赎罪吧,在那之后怎样处置我都可以。”

    其实我已经活够了,只是不敢死。

    “你还是不够了解我。”阿忍笑道,“当假菩萨我是当腻了的,别人做什么错事都能被谅解,谁来谅解我呀?不过我也不求谁的谅解,我有了家人、朋友、爱人,已经太圆满了。还差最后一件事,阿望,你过来——”

    她用力将禅杖往地上一杵,“如是我闻。”

    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赞叹释迦牟尼佛,能于五浊恶世,现不可思议大智慧神通之力,调伏刚强众生,知苦乐法。各遣侍者,问讯世尊......

    郑宗望还愣了几秒,他以为她在为自己念经,直到剧痛袭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她紧握着禅杖,是要杀人。她的声音放大数百倍、数千倍在他脑海中郎朗念诵,如黄钟大吕,震得他顿时七窍流血。他想要逃跑,但是迈腿便跪到在地上,惊恐而痛苦地喘息着。

    这是八十条人命的罪孽。

    可是你没有罪吗?你又有什么立场审判我的罪?

    阿忍似笑非笑的表情回答了他,我有罪,凡人都会犯罪,凡人还不讲道理。自有人来清算我,但那与我要杀你没关系。

    褐色的硬块在她身上迅速蔓延,从背部到臀部、肩膀,再与衣服粘黏到一起,将衣服也变成了硬泥壳。阿忍已经与端坐的石墩融为一体,禅杖突然被人抓住的时候,她扭头都造成了背上的一道裂痕。

    伽衡单膝跪在地上,喘得话都说不清楚,只是用双手紧紧攥着禅杖的柄,绿眼睛睁得很大。那双眼睛一直都很像狼眼睛,她第一次觉得也像鹿的。

    念诵当即停止了。阿忍微蹙着眉头,“衣服怎么有血?”

    “别人的。”伽衡的手向上挪动,逐渐包裹住她的手,“求求你了,阿忍,不要这样。”

    她静默一阵,“你说过不会强留。”

    雨声太大,阿忍怀疑伽衡是不是没听清,因为他仍保持着不变的动作静静望着她,但是下一刻却喷出一大口血,尽数喷在了她胸前,其中还有黏膜凝成的血块。

    她今天的衣服很庄重,是仔细搭配过的,为了泥化、变坚硬后仍旧很好看。伽衡松开手,蹲到她正面,用袖子就着雨水给她擦净了。

    “快回去找大夫,伽衡,你——”

    “再叫一遍我的名字。”

    “阿钦河。”

    他闭上眼,把头枕在她膝上,“我先去好吗?我熟悉那里,很黑的,我先去替你把火升起来。”

    越来越多的血从他唇间溢出,即使腿上的知觉已经所剩无几,阿忍还是能感受到他的脖子一下卸了力,脑袋失去支撑,滚进自己怀里。阿忍把他的脑袋往一侧翻,使左耳紧贴大腿,右耳露在外面,她用另一只手紧紧盖住了。

    尔时,地藏菩萨摩诃萨胡跪合掌白佛言:世尊!唯愿世尊不以为虑,未来世中,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于佛法中,一念恭敬,我亦百千方便,度脱是人,于生死中,速得解脱,何况闻诸善事,念念修行,自然于无上道永不退转。

    郑宗望的身体连抽动也不抽动了,自她念经开始,他便没说出一句话、没爬出一步。他应该死了吧?阿忍并不是真的关心,她只知道自己要死了,泥斑已经没过了嘴唇。这是很好的归宿了,将骨肉还给赵颂、魂魄还给地藏,报了天生之恩,也结了灭族之仇......阿忍虽没法乘兴而来,总得以兴尽而归。

    她今天穿这身衣服来,盘腿坐得这样端正,是希望自己凝固的时候很漂亮。她甚至想好了要结无畏印,布施无畏无怖给所有在乎赵安忍的人,叫他们安心。

    但在化为泥像的最后一刻,她只来得及从袖子中抽出手帕草草一叠垫在伽衡脑袋下。泥做的身子很硬,不要硌到他。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雨渐渐小了。闻辩赶到时甚至露出了一角月亮,凉凉的白涂在沙地上,也涂在泥菩萨身上,使她看来莹白如玉。

    他蹲下来平视她,阿忍的脸上甚至带着微笑。

    “你真是狠心。”他小声说,“明知道我讨厌在最后收拾残局。”

    “闻先生!这胡人还有救。”钱涉探完伽衡的鼻息,忙跑过来跟他说,“这泥像待会儿再看,先救活的——”

    “等会儿我也不想看这泥像。”他淡淡地说,拂袖便走,上马车时的步履还是不急不慢的。门帘合拢了。他弯下身子,用胳膊撑在腿上捂住脸。

    外面有许多人等着。几秒后帘内又传来了闻辩清晰的声音,先交代了安置伽衡、请什么大夫的事宜,让钱涉全权负责,快马加鞭地去办;又让人扶闻法的灵柩回长安、操办丧事,自己就不再出面了。

    此后几天再没人见到闻辩。他在客栈里不出来,只让人将饭食送到门口。

    只有钱涉能敲开门,递了一个信封、一尊镇纸给他,说赵府空了,赵无量也不知去向,这些在赵安忍闺房的书桌上找到的。镇纸是用泥烧新成的,很粗糙,雕的两个胖娃娃站在一起脸贴脸。

    闻辩问:“没有别的吗?整间房都找过了吗?”

    “是的。”

    这些东西明显不是留给自己的,他还是拆开信封看了,里面塞了七页纸,阿忍娟秀的字迹密密麻麻,蚂蚁一般啃噬着他的胃。前面详细写了几种伤病该如何用药、治疗,配上了手绘图;后面写了自己对建设楼兰的想法,如果他想听听自己的建议,可以按这个来。最后祝亲爱的阿钦河平安喜乐,寻得自己的路。

    闻辩读到可以背下来后,一点点喂给了灯台上的火烛。

    下了场大雨后,沙州的天气一直很好。闻辩从窗户看得到,天空湛蓝如洗,傍晚时变成黛紫色,要到很晚很晚才黑下去。这样漫长的白昼,他不知道该如何消磨。往后亿万个白昼又该如何消磨?天地是个囚笼啊。他逐渐觉得自己其实没必要活到最后,因为闻辩你其实很平庸,你把这一切都搞砸了,谁也没救成,还指望到最后悟出宇宙的道义?

    可是我真的好奇啊。

    房门突然被推开,大量阳光扑面而来,刺激得他眯起眼睛。无名火瞬间腾起,“我说过未经允许不许进来!”

    “见过闻先生。”子夜歌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

    闻辩立马站起,迅速调整好衣衫,将披发简单地盘起来;这期间子夜歌一直垂头行礼,没有看他。待整理得当,他邀子夜歌坐下,为她添了一盏茶。

    “之前拘禁过娘子,还没道过歉。”闻辩的语速非常快,用的是这几天在脑子里与自己对话的语速,好在子夜歌总能跟得上,“若你想要问照影或者——”

    “我不问。”她说,“各人有各人的因果,我在他们的因果中纠缠太深,一路上吃苦受罪还受你拘禁。现在我想走一条更远的路,只能一个人上路。”

    闻辩微笑道:“你明白了。”

    “我原先就明白。只是若外人都能看穿,现在是不敢不承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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