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你其实很讨厌高档咖啡店里那种只能感受到茶杯与茶碟相碰的声音和玫瑰熏香奄奄的气息，它们假的和你脸上的微笑如出一辙。你怀疑里面坐着的如同木偶一般精致体面的人们内核是坏的，因为你无法确定他们的真心在哪。
但你现在正是这样，坐在这样的咖啡馆里，面带虚伪的笑意的听着对面男生的温风细语。
嗯，打断一下——其实你对赤苇没有哪怕一点的意见，只是你们恰巧都是那种比较客气礼貌、喜欢迁就他人的人。你怀疑他根本也不喜欢这个地方，因为他自从坐下之后就端着咖啡杯喝了不下五次水——而你们坐在这里还不到半个小时。
起初，你的预想是，你们随便找个地方，对于学生来说当然就是奶茶店——其他的什么地方其实也无所谓，只要比较安静，方便你们将各自的文稿比对整合成为一篇有意义的论文，就可以。
你是一个比较注意自我外在形象的人，你们在商量决定地点时，你一直有在比较迁就他的想法——但现在回头过来看他应该也是如此。赤苇京治这孩子身上有股清冷的贵气和书卷气，哪怕现在脸上还带有一点婴儿肥也仍无法掩盖这一点。
所以，你考虑到他可能存在的富家少爷形象，委婉的表示我们不如约在比较正规一点的门店里吧？
你真的怕他这种小少爷吃了外面不干净没吃过的街边小吃回家拉肚子。
赤苇京治当时看着你的脸，思索半刻就毫不犹疑的答应下来，然后拍板定下了东京这间仪表堂堂、要价高昂的咖啡馆。
真是让你拍案叫绝的行动力。
你刚来到这间咖啡馆门口时，就陷入了沉默。
你说这个咖啡馆的名字为什么这么熟悉，原来是你爸以前和国外院士里的医学家谈生意的时候来过，他那个人那么冷淡的性子都抱怨了好几句霓虹的经济真是把抢钱这件事放在明面上了。
进店后，服务员小姐们一点都没有因为你们是小学生而轻视你们，她们恭敬的跟在你们身后，然后挂着甜美的笑容邀请你们落座，用最规范礼貌的动作把饮水单呈给你们。
但……鬼知道你在看到饮水单中咖啡饮品的价格时都忍不住失去了往常的笑容那么一两秒。
居然还有这么贵的咖啡……
它的咖啡豆是金子做的吗？
你如果喝了今天这一杯咖啡，明天就没有钱陪研磨去买游戏卡带了。
不如说，这一杯咖啡……能换成多少张游戏卡？
你略微估算了一下，神色更加沉重。
你用饮水单遮住你的下半张脸，悄悄抬眼去看赤苇，男孩子只微微皱眉，就又很快面带笑意的将饮水单还给了服务员。
“一杯美式，谢谢。”
他朝服务员小姐点点头，又双手合交叉撑着下巴看你，你低下头，咬牙。
“我和他一样。谢谢。”
等咖啡磨好后端上来的时间里，你们交换了彼此的阅读笔记。
这次的征文内容有关于“爱”。你们对于母爱父爱国家爱之类的爱意内容的大体方向是一致的，赤苇的笔记内容很全面而且很工整，你一目十行的看过，然后在“爱情”这一版块定格。
你和他对于爱情的看法截然不同。
他大概也是读到你的这片区域了，抬眼看你，道:“小鸟居同学……”
他刚开了个头，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去。
“爱情”这种东西大多出现在抒情类的文本里，夹带着大量的伤春悲秋的苦涩或如蜜糖一般甜蜜的调调，实在不适合出现在青少年投稿文刊里，所以你也只是有感而发随意那么一写。
“如果很烦恼的话就跳过这个矛盾吧。”你劝解他，“今天最主要还是求同存异。”
你可是和平主义者。
赤苇手指摩挲了一下书页，他慢慢的思考，道:“不……你说的对，这是一个矛盾点。”
“那种对于国家一类的大爱其实大家都已经有了固定的标准，无论怎么写都没有办法脱离那个框架……”
他看着杯中的饮品。咖啡是黑色的，杯面轻轻颤抖着，有水纹缓缓荡开。
“如果我们能够另辟蹊径……”
那也意味着成功十拿九稳。
“你的意思是我们需要放弃前面的，这所有？”
你翻着前面密密麻麻的笔记。
“重要的不是‘量'，而是‘质'。”
“重要的是体现我们正在思考，然后抓住读者想要看到的东西。”
你一直知道赤苇这个人大概是有野心的，只是没想到他愿意赌的这么大。
“当然。”他微微抿起嘴角，“稳妥起见，我们最好还是准备两份备案，可能工作量会有点大，你介意吗？”
你摇头:“乐意至极。”
你问他:“那先从比较简单、我们都认同的那一份开始？”
可以。他点头。
然后你们这片区域又安静下来，令人诡异的沉默，幸好纸张的翻页声弥补了这一点。
在终于将第一份初稿整理好后，你们开始着手第二份。
“说说你的感受吧，小鸟居同学。”赤苇看着你:“有关于爱情。”
有一瞬间，你感觉你是个已经成年了的毕业作家牲畜，而赤苇是你的责任人编辑，现在正冷笑着让你把废稿整理起来重新创作一部新的作品。
你被你这离奇惊悚的想象硬控了那么一瞬间。
好奇怪……赤苇，不应该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吗？
“？”男孩子疑惑的偏偏脑袋，“小鸟居同学，怎么了吗？”
“啊……抱歉。”
你收回你在不合时宜的时间里溜走了的思绪，开始忏悔着认真比对起你们的文稿，一字一句的去和他解释。
“我觉得，”你斟酌着词句，企图尽量准确的概括它，“爱情，就是由欲望构成的。”
“比如，对于情绪价值的渴欲、对于人类不了解的那部分人性的探索欲、希望被人永远看着的贪欲。”
还有□□。
但是赤苇似乎对于爱情的理解更偏向于乌托邦式的柏拉图感情，这就是矛盾点所在。
他听了你的话，并没有立刻反驳你，反而问:“那你觉得罗密欧和茱丽叶如何呢？”
“我不怎么喜欢呢……他们那种恋爱方式。”
在你大脑来得及思考以前，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你本想收回，赤苇却露出感兴趣的神色，鼓励你:“继续说下去。”
明明是很柔和的一个人，此刻却显得有些凌厉，像某种盯上猎物的猛禽。你在发现你没有能力反抗他后，只能深吸一口气，带着笑意尽量体面的继续往下说。
“我理解的爱情，类似于里克和丽莎那样的吧。可以随时退却的，可以互相理解的，可以为了更高的利益献身的。”
“罗密欧和茱丽叶……感觉上是年龄太小了吗？总有种'不该如此'的错觉呢。”
“你的意思是年龄是一个评判标准吗？”
“嗯……果然应该在懂爱的年纪里去喜欢一个人才比较好呢。而且最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结局也可以看出他们的确是不太成熟可靠的……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可人生来不就拥有爱人的能力吗？”赤苇似乎觉得你说的很有意思，他反驳你，“也生来就有欲望——这样看来你的上下逻辑是不是不太通顺呢？”
“可爱本来就够抽象了，爱情更是如此，要定义它是件很困难的事——”
我不觉得我们现在的年纪可以做到。
你咽下未说完的这句话。
赤苇的神色微微放松，他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下几笔:“你别紧张。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们随时可以停止。”
“我并非想要强人所难……只是认为你的才华不该止步于此。”
你惊讶的抬眼。赤苇却目光坚定:“你的思想很深，也有着很多成年人不具有的宽泛，且文采飞扬。”
他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我拜读过你的作品，不管是哪一部都很有趣——非常有想象力。”
“只是你的定义总是模糊而似是而非的，不懂的人可能会觉得很抽象。在这点上我可以帮助你——我只希望你明白的是，你真的非常有天赋，你可以做到别人永远想像不到的、没有办法做到的事。”
“……？”
这是在说谁？你吗？
你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哪怕努力做出光芒万丈的样子，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而赤苇京治，你和他一起上了将近三年的课外读书会了，你从不知道他还这样观察过你的作品。“拜读”？太夸张了，反倒是赤苇自己，你一直觉得他非常有种说不来的文学气质，像是文豪界的诗人(虽然是幼年版)。
你也读过一些他的作品，他的文章和他这个人一样，透露着不似这个年纪的成熟妥帖。看的出字词是细细琢磨、精雕细琢后的产物，非常典雅古朴，初看可能有些文绉绉的，但他能在接下来的布局中合理的使这种错觉抹去，温和的将他的思想融入其中，让人读完感到如沐春风。
简单来说，如果硬要说坐在这里的两个人里谁在文学上更有天赋的话，你毫不犹豫的会选择赤苇京治。
你相信如果让读书会的老师和同学来选的话，结果也别无二致。拜托——那可是赤苇！
所以你只当他是恭维，便假笑道:“你谬赞了。我怎么会有那么厉害？”
赤苇深深看你一眼，然后点点头:“……我知道了。那今天先到这里为止吧。”
你没有异议。
你们来到结账的酒水台处，你打开钱包，本着低头是一刀抬头也是一刀的心态准备付钱，可当你双手将纸钞递送给服务员小姐时，她却面带绝佳职业笑容向你解释。
“3号桌吗？钱已经给过了哦。”
？
你转过头。赤苇站在一旁，向你点头示意:“嗯，我给过了。”
他看着你的脸色，直接了当的问:“你很在意吗？这个事？”
你连忙堆起笑容，否认:“怎么会呢。”
不。你其实很介意。否则你必不可能去点和赤苇一样的美式。
它那么苦，难喝死了。
点一样的东西，不就是为了方便aa吗？这难道不是社交的隐形准则吗？
你看着旁边的赤苇，意识到他可能只是看起来很聪明，实际上单纯的可怕。
他是真的生活在乌托邦里的吗？
赤苇比你微微高一点，所以此时稍稍低下头和你说话:“抱歉，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男孩的眼睛像一汪平静的绿湖，很认真的望向你:“我需要怎么做才能让你高兴一点呢？”
“……”
面对突如其来的真诚疑问，你不自觉的将眼睫低下去，似乎突然对能照的清人影的地砖有了兴趣。
说到底，你们今天出来还是为了完善报告。选的地点不喜欢、个人情绪、你高不高兴什么的，其实并不重要吧？
“个人情绪应该放在集体利益之下”，这是你一直被教导的准则。重要的是工作、是小组作业。你这个人怎么想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你也很愧疚呢。没能写出赤苇想要的报告。
可他是真的想让你高兴，并且因为你露出不满的神色感到苦恼，你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你笑着对他说:“我今天已经很高兴了。”
并再次道谢:“谢谢你，赤苇同学。如果可以的话请允许我邀请你去吃晚饭，就当作是请我喝咖啡的感谢了，好吗？”
虽然你现在也不知道一顿什么样的晚饭能抵上这杯金子做的咖啡。
他问:“会不会太叨扰了？你晚上没有别的安排吗？”
你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今天晚上的唯一安排就是和赤苇同学一起吃晚饭。”
“……”他笑了。
“谢谢你。”赤苇温和的说，“刚刚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我只是刚开始时觉察到你似乎有点苦恼——因为价格。我以前也没来过这个地方，不知道这里的消费是这样的。”
你抬起头，他继续往下说:“嗯……因为是我选的地方呢，所以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不应该由你来赔付，不是吗？我是这样的想法。”
“但这好像又让你感觉到不高兴了。”他替你推开门，示意你可以先出去，“我道歉。我们可以选一个让你更放松的方式相处。”
外面街道上自由的风抚过你的脸颊，你感觉到你和赤苇之间本来有些紧张生疏的气氛也在随着进一步交流缓和下来。
在工作状态之外，赤苇真的是一个很细心又善解人意的人。当你以为你已经够成熟了的时候，却还有比你更更成熟的孩子发现了你想要极力隐藏的负面情绪，温柔的妥当安放起来。
这感觉很奇妙。
“原谅我自作主张的猜测……但你好像不喜欢刚才那个地方，因为太安静了吗？“
“不，我讨厌它的理由大概和赤苇同学的一样。”你说。
他停住，缓慢的眨了下眼，“……是吗？”
“……下一次，我们约在一个更有趣的地方吧？或者说现在就可以做到。”赤苇回过神，将手机地图偏过去一点让你也能够看见，“小鸟居同学想吃点什么？”
“我都可以。”你谨慎的回答，“赤苇同学有什么建议吗？”
“可以由我来定吗？”他微微讶异，“那我倒是知道一个很不错的地方。”
这就是为什么你们现在坐在家庭大排档里面吃饭的理由。
“这家店的芥末西蓝花很好吃。”
男生很认真的这么告诉你。
你沉默的看着眼前的菜单。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比较好。
一般来说真的会有饭店做芥末西蓝花这种菜吗？而且居然还真的有受用人群！
你还以为这种菜只有那种很乖的幼儿园乖小孩会吃呢。(霓虹的家长普遍认为喜欢吃芥末油菜花的都是乖小孩)
从今天开始，赤苇同学在你心中完美无缺的形象可能就有点崩坏了。
嗯，会变成除口味独特外一切都完美无缺的人。
果然人类还是无法做到表里如一，你也无法做到对每个人都一视同等。
毕竟这一点连你本以为是完美的赤苇都没办法做到。
这么想着，一丝灵感在你脑海里飞过，你立刻抓紧了它。
“就是那个！”你着急，“重点不是‘定义’，而是‘理解’！”
“因为这是一个唯心主义的问题……所以无论如何怎样去定义它都没有办法得出标准答案。我们需要的是呈现。”
在你的示意下，赤苇慌张的从背包拿出线圈本，他飞快的记录下你说的每一句关键词。
这个本子好像和咖啡馆里记笔记用的那个本子不是同一个……但你现在管不了这些细枝末节了。
“就比如你说的罗密欧和茱丽叶。”你隔着桌子向他比划，“包括几小时前的我在内的大多数人都认为那是悲剧……但其实那真的是吗？”
他认真的听着:“你现在觉得不是？”
你反问他:“对于春天来说，秋天会是她的悲剧吗？”
你解释:“这已经是最完美的结局了……不理想的结局都是完美的。”
“对爱者而言，爱情怎么可能是悲剧？”
无论生或者死，分开或是重逢。罗密欧和茱丽叶在他们相爱的那一瞬间起，就注定他们会为了爱而赴汤蹈火，这种纯粹的感情对于双方来说绝不是悲剧……也许他们不曾相见会锦衣玉食过得更好，但他们绝不会后悔遇见彼此——遇见对于双方来说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了，所以无论结局如何他们都会欣然接受。
也许，在你们这些局外人看来的悲剧，对于他们来说，是很高兴的事情呢。
“就像你和我的意见不同。”赤苇微微点头，示意他仍在听，“是人赋予了爱情以定义，但我们不能自大的以为所有人都会如我们想之所想。”
“柏拉图式的爱也好，以荷尔蒙激素分泌作为开始的爱也罢，一千万个人有一千万种定义爱的方式。”
你翻出口袋里研磨给你留下的读后意见:“你看……这是我朋友写的。他认为的爱是出于兴趣和好奇，人类受到体内化学激素的推动……总而言之，他认为爱这种东西不可能长久，是违背人类天性的。”
“和我们俩意见都相悖。”你说，“我们没办法猜测出评审老师的价值观到底是什么样的。也许他刚经历过婚姻破碎，也许他从小没经历过父母的爱，又或许他背地里其实是个国家反叛者……”
“赤苇，你说的对。写出大众都能解释和理解的爱会是平平无奇但也绝不会出错的……”
你这时候才真正认同他的想法。
你低声喃喃自语:“……但爱本来是没有界限的。就和每个人的性格都有所不同，现存的关于爱的理解无论对错都有它的意义所在。”
“那这就又是个死结了。”赤苇用圆珠笔在本子上划出一个圆圈，“莫拉斯之环。我们当务之急是必须写点什么让读者和大家都满意。”
好功利。你埋怨的看向他。发现他的眼睛里有细碎的东西在闪烁。
好像，在发光……？
“你的眼睛。”他突然开口，说起了毫不相干的事，“非常绚烂……它在发光。”
这不是你的台词吗？
“……所以说我不擅长写这些东西。一旦要将人类的美好价值和经济价值放在一同类比都会变得非常讨厌。”你以为他刚才又是在奉承你，“赤苇……你本来可以有更好的队友的。我很抱歉。”
“……”
“请不要露出这样难过的神色啊……也不要道歉。小鸟居，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看上去……很难过吗？
你眨眨眼睛，可明明笑容还在你的脸上:“抱歉……”
你并不想把负面情绪传递给别人，所以一直在微笑。但赤苇好像并没有被你骗过。
不，应该说，今天的一整天，他都没被你骗过。
他是什么神奇动物饲养员吗？或者说是天生的摄神取念者？太可怕了……如果所有人都像赤苇一样，能读出你的真实想法，那……
赤苇叹了口气，恰好打断了你的胡思乱想。你抬眼看向他，发现他神色凝重。
“我必须再次强调这一点……小鸟居，你远比你自己想象中有天赋的多。”他说，“我能听懂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说爱是由人类主观臆断但没有意义的？因为它本身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是由人类将它赋予意义。”
……是的。爱这种东西就像是美丽的花朵。花语如何是由人类赋予的，它本身并无所谓好坏对错之分，想要随意评价或者解析它的人是自大的。
“可我们要做的只是阅读笔记。不会有人对小学生那么刻薄的，你只需要给出你认为正确的观点就可以……重要的是你怎么想。”赤苇朝你绽开笑容，有种绚丽的色彩，“你想要否定它也好，赞同它也罢，或者重新将爱赋予意义……别担心，你一定可以做得到这些，并且会做的很好，我会帮助你的。”
他的眼神很柔软，并没有看向你，而是看向了某种虚空的地方。
他说:“我们现在正在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将没有意义的事物标注为有意义——就像是海上闪烁的灯塔，它们总有一天会被废弃，会有更先进的事物取代它们，但意义在它存在的那一刻就诞生了。也许下下代的人不会记得，但至少见过它的、被它指引过的渔民会永远记得它。”
男孩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视线逐渐在你眼眸里聚焦。他很笃定的告诉你:“你也是这样的，小鸟居。你会照亮别人的。”
“……”
无论如何，赤苇说的这番话现在已经照亮你了。
你感到震撼，他真的很酷。你认为你在成年后也仍会记得他这番话，毕竟，他是第一个告诉你像你这样的普通人也可以去照亮别人的人。
最后，在赤苇的帮助下，你们在饭店的餐桌上重新将有关“爱”的读后感整理了一遍。在这期间，男孩没有动哪怕一口的芥末西蓝花，因为他一直在试图将你之前说的话汇总起来融入你们的稿件之中。
汇总完后，他又开始做有关这方面的其他工作，总之，很繁忙，称得上是为了一份小组做到了鞠躬尽瘁。
你很不好意思，不仅是因为礼节原因，更多也是因为男孩对于这份稿件的认真和专注，所以并不愿意先动筷:“赤苇，你要不要先吃饭……？”
再不吃的话，菜就要凉掉了啊。
赤苇从一堆草稿里抬起了头，那种闪闪发光的东西现在仍存在于他的眼眸之中。他点点头，心不在焉的陪你吃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告诉你。
“小鸟居，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我其实听过你六岁时在少年宫里做的演讲。”
……啊？
他捏紧手中的筷子:“那时候我非常震撼。我现在仍旧记得。我坐在观众席下面，感觉你整个人都在发光……我大概是第一个为你献上掌声的人。”
他又重复了一遍:“……真的，非常了不起……如果要比喻的话，大概类似体育竞赛里的明星选手。”
他说:“我当时……包括一直到现在都在想，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却选择要融入人群，一直做个普通人——这本来应该是像我这样平平无奇又无趣的人应该做的事。”
你沉默的听完他的胡言乱语，神色凝重，问:“赤苇……你这个芥末西蓝花里加的有酒吗？”
赤苇……他有哪一点和平平无奇能扯上关系？
男孩子被你说的愣住，随后彻底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候的他看上去不像平时那般不太好接近的样子了，反而有种符合实际年龄的幼童的天真感。
“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想的事就是我一直在想的。你在我眼中，是在闪闪发亮的。我很崇拜你。”
他吃惊，又似乎带了一点腼腆:“那还真是我的荣幸。”
“虽然不想就这么快界定成年后的事情——但如果你以后长大想要成为作家，请一定要考虑我作为你的编辑。”
“你会从事文学方面的工作吗？作为编辑？”
“只是猜测。我对于文字类的事情很感兴趣。”
“而且，”他眼睫低垂，“我真的很想要和你进行下一次合作。”
“会有机会的。”你并没有答应他的话，只委婉的说，“只要我们一直参加读书会，像今天这样的小组作业总会源源不断——也许不久后就会又有要一起完成的任务了呢。”
“希望吧。”
晚饭后，赤苇不容拒绝的要将你送回家，你自从和研磨交上朋友以来已经很久没有遭受过朋友的如此待遇了，简直可以说是受宠若惊——尤其是当你知道他和你的住所是在完全的反方向以后。
“会不会很麻烦你？”你谨慎的问。
他眉眼含笑，好奇:“怎么说？我倒不觉得麻烦。天已经完全黑了，你一个女孩子回家会很不安全吧。”
又补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把你送到地铁上，等你下站后我再打车回去。”
这样其实麻烦程度也差不多，只是比起第一个方案更会保护你的家庭地址。
赤苇真是一个细心的人。你再一次认识到这一点。
所以他之前的赞美大概也是礼貌性的吧，你很清楚你没有那么好，一切的一切大概都是因为他在向下兼容你。你经常也对别人这么做，从一堆人类劣习中挑挑捡捡选出一个不那么劣的，然后围绕那一点大肆赞美。本就是为了维持气氛和谐友好而撒下的谎言，但如果有人当真了的话，说话的两个人反而都会很困扰，这一点是真的。
可是。
你抬头悄悄去看他。
男孩子的皮肤细腻白净，在月光下反射出很温和的弧度，像一尊陶瓷的白玉塑像。
如果……他说的话，是真的，就好了。
因为你也同样希望能变成他所说的那个样子。
但你现在正是这样，坐在这样的咖啡馆里，面带虚伪的笑意的听着对面男生的温风细语。
嗯，打断一下——其实你对赤苇没有哪怕一点的意见，只是你们恰巧都是那种比较客气礼貌、喜欢迁就他人的人。你怀疑他根本也不喜欢这个地方，因为他自从坐下之后就端着咖啡杯喝了不下五次水——而你们坐在这里还不到半个小时。
起初，你的预想是，你们随便找个地方，对于学生来说当然就是奶茶店——其他的什么地方其实也无所谓，只要比较安静，方便你们将各自的文稿比对整合成为一篇有意义的论文，就可以。
你是一个比较注意自我外在形象的人，你们在商量决定地点时，你一直有在比较迁就他的想法——但现在回头过来看他应该也是如此。赤苇京治这孩子身上有股清冷的贵气和书卷气，哪怕现在脸上还带有一点婴儿肥也仍无法掩盖这一点。
所以，你考虑到他可能存在的富家少爷形象，委婉的表示我们不如约在比较正规一点的门店里吧？
你真的怕他这种小少爷吃了外面不干净没吃过的街边小吃回家拉肚子。
赤苇京治当时看着你的脸，思索半刻就毫不犹疑的答应下来，然后拍板定下了东京这间仪表堂堂、要价高昂的咖啡馆。
真是让你拍案叫绝的行动力。
你刚来到这间咖啡馆门口时，就陷入了沉默。
你说这个咖啡馆的名字为什么这么熟悉，原来是你爸以前和国外院士里的医学家谈生意的时候来过，他那个人那么冷淡的性子都抱怨了好几句霓虹的经济真是把抢钱这件事放在明面上了。
进店后，服务员小姐们一点都没有因为你们是小学生而轻视你们，她们恭敬的跟在你们身后，然后挂着甜美的笑容邀请你们落座，用最规范礼貌的动作把饮水单呈给你们。
但……鬼知道你在看到饮水单中咖啡饮品的价格时都忍不住失去了往常的笑容那么一两秒。
居然还有这么贵的咖啡……
它的咖啡豆是金子做的吗？
你如果喝了今天这一杯咖啡，明天就没有钱陪研磨去买游戏卡带了。
不如说，这一杯咖啡……能换成多少张游戏卡？
你略微估算了一下，神色更加沉重。
你用饮水单遮住你的下半张脸，悄悄抬眼去看赤苇，男孩子只微微皱眉，就又很快面带笑意的将饮水单还给了服务员。
“一杯美式，谢谢。”
他朝服务员小姐点点头，又双手合交叉撑着下巴看你，你低下头，咬牙。
“我和他一样。谢谢。”
等咖啡磨好后端上来的时间里，你们交换了彼此的阅读笔记。
这次的征文内容有关于“爱”。你们对于母爱父爱国家爱之类的爱意内容的大体方向是一致的，赤苇的笔记内容很全面而且很工整，你一目十行的看过，然后在“爱情”这一版块定格。
你和他对于爱情的看法截然不同。
他大概也是读到你的这片区域了，抬眼看你，道:“小鸟居同学……”
他刚开了个头，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去。
“爱情”这种东西大多出现在抒情类的文本里，夹带着大量的伤春悲秋的苦涩或如蜜糖一般甜蜜的调调，实在不适合出现在青少年投稿文刊里，所以你也只是有感而发随意那么一写。
“如果很烦恼的话就跳过这个矛盾吧。”你劝解他，“今天最主要还是求同存异。”
你可是和平主义者。
赤苇手指摩挲了一下书页，他慢慢的思考，道:“不……你说的对，这是一个矛盾点。”
“那种对于国家一类的大爱其实大家都已经有了固定的标准，无论怎么写都没有办法脱离那个框架……”
他看着杯中的饮品。咖啡是黑色的，杯面轻轻颤抖着，有水纹缓缓荡开。
“如果我们能够另辟蹊径……”
那也意味着成功十拿九稳。
“你的意思是我们需要放弃前面的，这所有？”
你翻着前面密密麻麻的笔记。
“重要的不是‘量'，而是‘质'。”
“重要的是体现我们正在思考，然后抓住读者想要看到的东西。”
你一直知道赤苇这个人大概是有野心的，只是没想到他愿意赌的这么大。
“当然。”他微微抿起嘴角，“稳妥起见，我们最好还是准备两份备案，可能工作量会有点大，你介意吗？”
你摇头:“乐意至极。”
你问他:“那先从比较简单、我们都认同的那一份开始？”
可以。他点头。
然后你们这片区域又安静下来，令人诡异的沉默，幸好纸张的翻页声弥补了这一点。
在终于将第一份初稿整理好后，你们开始着手第二份。
“说说你的感受吧，小鸟居同学。”赤苇看着你:“有关于爱情。”
有一瞬间，你感觉你是个已经成年了的毕业作家牲畜，而赤苇是你的责任人编辑，现在正冷笑着让你把废稿整理起来重新创作一部新的作品。
你被你这离奇惊悚的想象硬控了那么一瞬间。
好奇怪……赤苇，不应该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吗？
“？”男孩子疑惑的偏偏脑袋，“小鸟居同学，怎么了吗？”
“啊……抱歉。”
你收回你在不合时宜的时间里溜走了的思绪，开始忏悔着认真比对起你们的文稿，一字一句的去和他解释。
“我觉得，”你斟酌着词句，企图尽量准确的概括它，“爱情，就是由欲望构成的。”
“比如，对于情绪价值的渴欲、对于人类不了解的那部分人性的探索欲、希望被人永远看着的贪欲。”
还有□□。
但是赤苇似乎对于爱情的理解更偏向于乌托邦式的柏拉图感情，这就是矛盾点所在。
他听了你的话，并没有立刻反驳你，反而问:“那你觉得罗密欧和茱丽叶如何呢？”
“我不怎么喜欢呢……他们那种恋爱方式。”
在你大脑来得及思考以前，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你本想收回，赤苇却露出感兴趣的神色，鼓励你:“继续说下去。”
明明是很柔和的一个人，此刻却显得有些凌厉，像某种盯上猎物的猛禽。你在发现你没有能力反抗他后，只能深吸一口气，带着笑意尽量体面的继续往下说。
“我理解的爱情，类似于里克和丽莎那样的吧。可以随时退却的，可以互相理解的，可以为了更高的利益献身的。”
“罗密欧和茱丽叶……感觉上是年龄太小了吗？总有种'不该如此'的错觉呢。”
“你的意思是年龄是一个评判标准吗？”
“嗯……果然应该在懂爱的年纪里去喜欢一个人才比较好呢。而且最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结局也可以看出他们的确是不太成熟可靠的……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可人生来不就拥有爱人的能力吗？”赤苇似乎觉得你说的很有意思，他反驳你，“也生来就有欲望——这样看来你的上下逻辑是不是不太通顺呢？”
“可爱本来就够抽象了，爱情更是如此，要定义它是件很困难的事——”
我不觉得我们现在的年纪可以做到。
你咽下未说完的这句话。
赤苇的神色微微放松，他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下几笔:“你别紧张。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们随时可以停止。”
“我并非想要强人所难……只是认为你的才华不该止步于此。”
你惊讶的抬眼。赤苇却目光坚定:“你的思想很深，也有着很多成年人不具有的宽泛，且文采飞扬。”
他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我拜读过你的作品，不管是哪一部都很有趣——非常有想象力。”
“只是你的定义总是模糊而似是而非的，不懂的人可能会觉得很抽象。在这点上我可以帮助你——我只希望你明白的是，你真的非常有天赋，你可以做到别人永远想像不到的、没有办法做到的事。”
“……？”
这是在说谁？你吗？
你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哪怕努力做出光芒万丈的样子，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而赤苇京治，你和他一起上了将近三年的课外读书会了，你从不知道他还这样观察过你的作品。“拜读”？太夸张了，反倒是赤苇自己，你一直觉得他非常有种说不来的文学气质，像是文豪界的诗人(虽然是幼年版)。
你也读过一些他的作品，他的文章和他这个人一样，透露着不似这个年纪的成熟妥帖。看的出字词是细细琢磨、精雕细琢后的产物，非常典雅古朴，初看可能有些文绉绉的，但他能在接下来的布局中合理的使这种错觉抹去，温和的将他的思想融入其中，让人读完感到如沐春风。
简单来说，如果硬要说坐在这里的两个人里谁在文学上更有天赋的话，你毫不犹豫的会选择赤苇京治。
你相信如果让读书会的老师和同学来选的话，结果也别无二致。拜托——那可是赤苇！
所以你只当他是恭维，便假笑道:“你谬赞了。我怎么会有那么厉害？”
赤苇深深看你一眼，然后点点头:“……我知道了。那今天先到这里为止吧。”
你没有异议。
你们来到结账的酒水台处，你打开钱包，本着低头是一刀抬头也是一刀的心态准备付钱，可当你双手将纸钞递送给服务员小姐时，她却面带绝佳职业笑容向你解释。
“3号桌吗？钱已经给过了哦。”
？
你转过头。赤苇站在一旁，向你点头示意:“嗯，我给过了。”
他看着你的脸色，直接了当的问:“你很在意吗？这个事？”
你连忙堆起笑容，否认:“怎么会呢。”
不。你其实很介意。否则你必不可能去点和赤苇一样的美式。
它那么苦，难喝死了。
点一样的东西，不就是为了方便aa吗？这难道不是社交的隐形准则吗？
你看着旁边的赤苇，意识到他可能只是看起来很聪明，实际上单纯的可怕。
他是真的生活在乌托邦里的吗？
赤苇比你微微高一点，所以此时稍稍低下头和你说话:“抱歉，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男孩的眼睛像一汪平静的绿湖，很认真的望向你:“我需要怎么做才能让你高兴一点呢？”
“……”
面对突如其来的真诚疑问，你不自觉的将眼睫低下去，似乎突然对能照的清人影的地砖有了兴趣。
说到底，你们今天出来还是为了完善报告。选的地点不喜欢、个人情绪、你高不高兴什么的，其实并不重要吧？
“个人情绪应该放在集体利益之下”，这是你一直被教导的准则。重要的是工作、是小组作业。你这个人怎么想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你也很愧疚呢。没能写出赤苇想要的报告。
可他是真的想让你高兴，并且因为你露出不满的神色感到苦恼，你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你笑着对他说:“我今天已经很高兴了。”
并再次道谢:“谢谢你，赤苇同学。如果可以的话请允许我邀请你去吃晚饭，就当作是请我喝咖啡的感谢了，好吗？”
虽然你现在也不知道一顿什么样的晚饭能抵上这杯金子做的咖啡。
他问:“会不会太叨扰了？你晚上没有别的安排吗？”
你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今天晚上的唯一安排就是和赤苇同学一起吃晚饭。”
“……”他笑了。
“谢谢你。”赤苇温和的说，“刚刚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我只是刚开始时觉察到你似乎有点苦恼——因为价格。我以前也没来过这个地方，不知道这里的消费是这样的。”
你抬起头，他继续往下说:“嗯……因为是我选的地方呢，所以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不应该由你来赔付，不是吗？我是这样的想法。”
“但这好像又让你感觉到不高兴了。”他替你推开门，示意你可以先出去，“我道歉。我们可以选一个让你更放松的方式相处。”
外面街道上自由的风抚过你的脸颊，你感觉到你和赤苇之间本来有些紧张生疏的气氛也在随着进一步交流缓和下来。
在工作状态之外，赤苇真的是一个很细心又善解人意的人。当你以为你已经够成熟了的时候，却还有比你更更成熟的孩子发现了你想要极力隐藏的负面情绪，温柔的妥当安放起来。
这感觉很奇妙。
“原谅我自作主张的猜测……但你好像不喜欢刚才那个地方，因为太安静了吗？“
“不，我讨厌它的理由大概和赤苇同学的一样。”你说。
他停住，缓慢的眨了下眼，“……是吗？”
“……下一次，我们约在一个更有趣的地方吧？或者说现在就可以做到。”赤苇回过神，将手机地图偏过去一点让你也能够看见，“小鸟居同学想吃点什么？”
“我都可以。”你谨慎的回答，“赤苇同学有什么建议吗？”
“可以由我来定吗？”他微微讶异，“那我倒是知道一个很不错的地方。”
这就是为什么你们现在坐在家庭大排档里面吃饭的理由。
“这家店的芥末西蓝花很好吃。”
男生很认真的这么告诉你。
你沉默的看着眼前的菜单。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比较好。
一般来说真的会有饭店做芥末西蓝花这种菜吗？而且居然还真的有受用人群！
你还以为这种菜只有那种很乖的幼儿园乖小孩会吃呢。(霓虹的家长普遍认为喜欢吃芥末油菜花的都是乖小孩)
从今天开始，赤苇同学在你心中完美无缺的形象可能就有点崩坏了。
嗯，会变成除口味独特外一切都完美无缺的人。
果然人类还是无法做到表里如一，你也无法做到对每个人都一视同等。
毕竟这一点连你本以为是完美的赤苇都没办法做到。
这么想着，一丝灵感在你脑海里飞过，你立刻抓紧了它。
“就是那个！”你着急，“重点不是‘定义’，而是‘理解’！”
“因为这是一个唯心主义的问题……所以无论如何怎样去定义它都没有办法得出标准答案。我们需要的是呈现。”
在你的示意下，赤苇慌张的从背包拿出线圈本，他飞快的记录下你说的每一句关键词。
这个本子好像和咖啡馆里记笔记用的那个本子不是同一个……但你现在管不了这些细枝末节了。
“就比如你说的罗密欧和茱丽叶。”你隔着桌子向他比划，“包括几小时前的我在内的大多数人都认为那是悲剧……但其实那真的是吗？”
他认真的听着:“你现在觉得不是？”
你反问他:“对于春天来说，秋天会是她的悲剧吗？”
你解释:“这已经是最完美的结局了……不理想的结局都是完美的。”
“对爱者而言，爱情怎么可能是悲剧？”
无论生或者死，分开或是重逢。罗密欧和茱丽叶在他们相爱的那一瞬间起，就注定他们会为了爱而赴汤蹈火，这种纯粹的感情对于双方来说绝不是悲剧……也许他们不曾相见会锦衣玉食过得更好，但他们绝不会后悔遇见彼此——遇见对于双方来说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了，所以无论结局如何他们都会欣然接受。
也许，在你们这些局外人看来的悲剧，对于他们来说，是很高兴的事情呢。
“就像你和我的意见不同。”赤苇微微点头，示意他仍在听，“是人赋予了爱情以定义，但我们不能自大的以为所有人都会如我们想之所想。”
“柏拉图式的爱也好，以荷尔蒙激素分泌作为开始的爱也罢，一千万个人有一千万种定义爱的方式。”
你翻出口袋里研磨给你留下的读后意见:“你看……这是我朋友写的。他认为的爱是出于兴趣和好奇，人类受到体内化学激素的推动……总而言之，他认为爱这种东西不可能长久，是违背人类天性的。”
“和我们俩意见都相悖。”你说，“我们没办法猜测出评审老师的价值观到底是什么样的。也许他刚经历过婚姻破碎，也许他从小没经历过父母的爱，又或许他背地里其实是个国家反叛者……”
“赤苇，你说的对。写出大众都能解释和理解的爱会是平平无奇但也绝不会出错的……”
你这时候才真正认同他的想法。
你低声喃喃自语:“……但爱本来是没有界限的。就和每个人的性格都有所不同，现存的关于爱的理解无论对错都有它的意义所在。”
“那这就又是个死结了。”赤苇用圆珠笔在本子上划出一个圆圈，“莫拉斯之环。我们当务之急是必须写点什么让读者和大家都满意。”
好功利。你埋怨的看向他。发现他的眼睛里有细碎的东西在闪烁。
好像，在发光……？
“你的眼睛。”他突然开口，说起了毫不相干的事，“非常绚烂……它在发光。”
这不是你的台词吗？
“……所以说我不擅长写这些东西。一旦要将人类的美好价值和经济价值放在一同类比都会变得非常讨厌。”你以为他刚才又是在奉承你，“赤苇……你本来可以有更好的队友的。我很抱歉。”
“……”
“请不要露出这样难过的神色啊……也不要道歉。小鸟居，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看上去……很难过吗？
你眨眨眼睛，可明明笑容还在你的脸上:“抱歉……”
你并不想把负面情绪传递给别人，所以一直在微笑。但赤苇好像并没有被你骗过。
不，应该说，今天的一整天，他都没被你骗过。
他是什么神奇动物饲养员吗？或者说是天生的摄神取念者？太可怕了……如果所有人都像赤苇一样，能读出你的真实想法，那……
赤苇叹了口气，恰好打断了你的胡思乱想。你抬眼看向他，发现他神色凝重。
“我必须再次强调这一点……小鸟居，你远比你自己想象中有天赋的多。”他说，“我能听懂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说爱是由人类主观臆断但没有意义的？因为它本身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是由人类将它赋予意义。”
……是的。爱这种东西就像是美丽的花朵。花语如何是由人类赋予的，它本身并无所谓好坏对错之分，想要随意评价或者解析它的人是自大的。
“可我们要做的只是阅读笔记。不会有人对小学生那么刻薄的，你只需要给出你认为正确的观点就可以……重要的是你怎么想。”赤苇朝你绽开笑容，有种绚丽的色彩，“你想要否定它也好，赞同它也罢，或者重新将爱赋予意义……别担心，你一定可以做得到这些，并且会做的很好，我会帮助你的。”
他的眼神很柔软，并没有看向你，而是看向了某种虚空的地方。
他说:“我们现在正在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将没有意义的事物标注为有意义——就像是海上闪烁的灯塔，它们总有一天会被废弃，会有更先进的事物取代它们，但意义在它存在的那一刻就诞生了。也许下下代的人不会记得，但至少见过它的、被它指引过的渔民会永远记得它。”
男孩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视线逐渐在你眼眸里聚焦。他很笃定的告诉你:“你也是这样的，小鸟居。你会照亮别人的。”
“……”
无论如何，赤苇说的这番话现在已经照亮你了。
你感到震撼，他真的很酷。你认为你在成年后也仍会记得他这番话，毕竟，他是第一个告诉你像你这样的普通人也可以去照亮别人的人。
最后，在赤苇的帮助下，你们在饭店的餐桌上重新将有关“爱”的读后感整理了一遍。在这期间，男孩没有动哪怕一口的芥末西蓝花，因为他一直在试图将你之前说的话汇总起来融入你们的稿件之中。
汇总完后，他又开始做有关这方面的其他工作，总之，很繁忙，称得上是为了一份小组做到了鞠躬尽瘁。
你很不好意思，不仅是因为礼节原因，更多也是因为男孩对于这份稿件的认真和专注，所以并不愿意先动筷:“赤苇，你要不要先吃饭……？”
再不吃的话，菜就要凉掉了啊。
赤苇从一堆草稿里抬起了头，那种闪闪发光的东西现在仍存在于他的眼眸之中。他点点头，心不在焉的陪你吃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告诉你。
“小鸟居，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我其实听过你六岁时在少年宫里做的演讲。”
……啊？
他捏紧手中的筷子:“那时候我非常震撼。我现在仍旧记得。我坐在观众席下面，感觉你整个人都在发光……我大概是第一个为你献上掌声的人。”
他又重复了一遍:“……真的，非常了不起……如果要比喻的话，大概类似体育竞赛里的明星选手。”
他说:“我当时……包括一直到现在都在想，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却选择要融入人群，一直做个普通人——这本来应该是像我这样平平无奇又无趣的人应该做的事。”
你沉默的听完他的胡言乱语，神色凝重，问:“赤苇……你这个芥末西蓝花里加的有酒吗？”
赤苇……他有哪一点和平平无奇能扯上关系？
男孩子被你说的愣住，随后彻底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候的他看上去不像平时那般不太好接近的样子了，反而有种符合实际年龄的幼童的天真感。
“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想的事就是我一直在想的。你在我眼中，是在闪闪发亮的。我很崇拜你。”
他吃惊，又似乎带了一点腼腆:“那还真是我的荣幸。”
“虽然不想就这么快界定成年后的事情——但如果你以后长大想要成为作家，请一定要考虑我作为你的编辑。”
“你会从事文学方面的工作吗？作为编辑？”
“只是猜测。我对于文字类的事情很感兴趣。”
“而且，”他眼睫低垂，“我真的很想要和你进行下一次合作。”
“会有机会的。”你并没有答应他的话，只委婉的说，“只要我们一直参加读书会，像今天这样的小组作业总会源源不断——也许不久后就会又有要一起完成的任务了呢。”
“希望吧。”
晚饭后，赤苇不容拒绝的要将你送回家，你自从和研磨交上朋友以来已经很久没有遭受过朋友的如此待遇了，简直可以说是受宠若惊——尤其是当你知道他和你的住所是在完全的反方向以后。
“会不会很麻烦你？”你谨慎的问。
他眉眼含笑，好奇:“怎么说？我倒不觉得麻烦。天已经完全黑了，你一个女孩子回家会很不安全吧。”
又补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把你送到地铁上，等你下站后我再打车回去。”
这样其实麻烦程度也差不多，只是比起第一个方案更会保护你的家庭地址。
赤苇真是一个细心的人。你再一次认识到这一点。
所以他之前的赞美大概也是礼貌性的吧，你很清楚你没有那么好，一切的一切大概都是因为他在向下兼容你。你经常也对别人这么做，从一堆人类劣习中挑挑捡捡选出一个不那么劣的，然后围绕那一点大肆赞美。本就是为了维持气氛和谐友好而撒下的谎言，但如果有人当真了的话，说话的两个人反而都会很困扰，这一点是真的。
可是。
你抬头悄悄去看他。
男孩子的皮肤细腻白净，在月光下反射出很温和的弧度，像一尊陶瓷的白玉塑像。
如果……他说的话，是真的，就好了。
因为你也同样希望能变成他所说的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