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讲述的时候,秦王自顾自地翻阅着奏疏,随口问道:“赵国的使者,是什么反应?”“赵国使者?”茅焦摇头,“没看到什么赵国使者,臣下在临淄待了有些时日,也听说赵国使者田大人到了,可那个人却始终没有露面,更没有去过齐国朝堂。臣下也是困惑不已,担心赵使田大人或有什么奇谋妙计,托人花了点儿钱,问齐宫中的消息,可也没听到什么。”“这么说来,整个齐国上下意识到须得与赵国结盟的,大概只有后宫的太后了吧?”秦王道,茅焦颔首:“是这样,但是齐太后的影响力太弱了。”秦王困惑不已:“嗯?”茅焦慢慢地解释道:“是这样,太后的势力必须要来自外戚,但是齐太后的娘家人却以这个女儿为耻,认为女儿未经媒人说合就私订终身,是违反道德礼法的。主上试想,面对这样的家人,齐太后断无可能依靠外戚,只能依靠亲生的儿子齐王建。可那齐王整日里满脸沮丧,无丝毫活力,当时臣在齐宫看他那张生无可恋的脸,觉得仿佛把整个世界给他,他都高兴不起来,实在是让人替他犯愁。”秦王笑了笑:“昔年我恩师邹衍曾说过,人和人是有差别的。这差别就在于每个人的精神世界。有的人精神世界充满狂暴,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光耀整个世界。有的人呢,精神世界就如一口幽深的枯井,把他深深地陷在里边。这口枯井是他的心局,是他自己埋了自己。纵使你合天下之力,也无法把他拉出来。齐王建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吧。”“没错,没错。”茅焦赞道,“主上果然圣聪,慧眼如炬,一眼就看透了齐王建。”秦王继续猜测道:“齐王建的这种情况,大概是缘自家庭内部的冲突吧。犹以太后家人无事滋非,亲者相憎,恶性内耗,影响到齐王建的内心,使其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死意。他想死,拖着所有保护他的人去死,拖着强大的齐国去死。他憎恨自己,憎恨的是人性,这种恶性心病,寡人曾听圆鸦先生说过,称之为抑郁症,若非自我觉醒,是无药可医的。”茅焦敬佩道:“主上圣聪,圣聪。”秦王不耐地摆摆手:“别葱不葱、蒜不蒜的了,下去吧。”茅焦缓步倒退出宫,一转身,迎面碰上一个人。正是衣着官服的狂且子。茅焦不识得他,问道:“这位大人,拦在我面前何事?”狂且子笑道:“小人赵高,新任中车府令,兼行符印令事。”“原来是赵大人。”茅焦笑道,“如此说来,此番我出秦入齐,返齐归秦,国书上的玺印,都是赵大人给盖上的?”“是的。”赵高笑道,“茅焦大人,小人有个事想要问一下。”“哦?”茅焦问道,“何事?赵大人尽管问好了。”赵高的目光极其锐利:“前者内廷有令,收回朝中给各位官员用来书写奏疏的丝绢,换以新式丝帛。茅焦大人未用完的丝绢,已经交上来了,但内中却少了一幅,与茅焦大人上奏的数量对不上。此事虽小,但终是小人大人对那幅缺少的丝绢,给小人一个解释,也好让小人记录在册。”“少了一幅丝绢,这个……”茅焦面有难色,“赵大人,我说了你或许不信,那幅丝绢,是有人钻进我的家里,把它偷走了。至于贼人进了我的家,为什么不拿金不拿银,单只是偷走一幅丝绢,这事我也是纳闷。”“是这样啊。”赵高随着茅焦向前走着,继续说道,“小人斗胆,想让大人再想想,大人府中丝绢被盗的几日前,是否还曾发生过什么怪事?”“要说怪事吗……”茅焦道,“只是我约了几个游士朋友,在酒肆饮酒。其中一个朋友是东夷人氏,名柁度。他习惯于背长弓、挎箭壶而行。可是那一日在酒肆中,他的长弓丢了,箭也被人偷走一支。”“是这样啊,还真是古怪。”赵高笑道,“敢问茅大人,那张丢失的弓,可有什么标记特征?”“有,有有有。我记得柁度说过。”茅焦道,“那张弓的弓胎上,刻有一行铭文:怀长刃,走秦川。关洛道上,泣血涟涟。”听到这里,赵高停下脚步:“谢谢大人了,小人知道啦。”相互揖手,目送茅焦走远,赵高返回一间屋子里。屋子里的案几上,放着茅焦刚才提及的那张弓,还有曾射入郑国府中的那支无簇箭,与绑在箭身上的染血丝绢。看着这些,赵高欣慰地说道:“下一步,就是找出那个偷弓之人了,这应该是最容易的部分。”赵老鸹走入轩厅,在赵王迁脚下跪倒:“臣下恭奉主上圣安。”赵王迁笑道:“田大人,你辛苦了,或许你会觉得寡人有点儿沉不住气,你初回邯郸就急着招你入宫,此事实有原因。我们前前后后向齐都临淄派出几批使者,可是那些人甫到赵齐边境,就都如泥牛入海,莫名其妙地失去了消息。寡人担心发生了什么事,因此急切召见你。”赵老鸹拜伏在地:“臣下谢过主上恩典,主上关护之心,臣永世铭记。不过使者失去消息之事,多半是因为路上遭遇洪水,被困在什么地方,耽误了吧?”“原来是这样。”赵王迁与侍立旁侧的国相郭开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郭开踏前一步问:“田大人,你见到齐太后了?”赵老鸹恭敬地答道:“有见到。”郭开急切地问道:“齐太后怎么说?“主上,国相大人,情况是这样的。臣下于齐宫中,见到了齐太后。太后见到臣,国书尚未拆封,就问臣下:‘赵国今年的收成还好吗?百姓还好吗?赵王还好吗?’臣下不高兴,回:‘臣下奉我家主上之命,来到齐国,现在太后不先问君王,反而问收成,问百姓,岂不是先贱后贵,本末倒置?’不承想齐太后答道:‘不是这样的,假如没有收成,哪里有百姓?假如没有百姓,哪里有君王?收成才是百姓的本,百姓才是君王的根,这世间的道理,难道不是这样吗?’”说到这里,赵王、郭开与郑朱三人频频点头:“没错,没错,这果然是齐太后的话。她就是这样一个绝顶智慧的妇人啊,只是不知为何生出那般颓疲的一个儿子。田大人,齐太后接下来还说什么了?”赵老鸹继续说道:“太后接着问臣,赵国有个偏僻的村子,叫驴各庄,庄子里有个义人赵老鸹,他还安好吧?赵老鸹,那是天下一等的义人啊,他善良无辜,他扶老携幼,他忧国忧民,他为赵国的安危,操碎了心。这样的义人在赵国竟然得不到重用,真是令人痛心呀。”“赵老鸹?”郭开与郑朱面面相觑,“我怎么没听说过这号人物?而且这名字,也太恶心了点儿。”赵王迁垂泪道:“义人埋名,诸国皆知,偏偏寡人被蒙在鼓里,这是寡人与国相不可推诿的责任。”郭开急忙跪倒:“主上,义人埋名乡野,此皆臣下之所误。少顷,臣下就会派人,去驴……驴什么庄,找到这位义人,以国士相待。”然后,三人转向赵老鸹:“田大人,接下来齐太后又说了什么?”“齐太后接着问,赵国有位宗室赵葱,他在雁门关聚歼十万匈奴铁骑,他在宜安之战中,举重若轻地歼灭十万虎狼秦师。赵葱现在还安全吗?他的功劳已经被小人掠走,如果他的性命再难以保住,赵国就危险了。”赵王、郭开与郑朱面面相觑,皆无言。“齐太后又道,赵国有个小人,他在雁门关不敢交战,三次私逃回府,赵王却三次登门求请,后来更把赵葱将军的雁门关大捷,算在这个小人的头上。而后于宜安及肥下之役,这个小人几乎杀掉赵葱将军,更剽掠了赵将军歼灭十万秦军的大功劳。这样的小人,为什么要留着呢?难道整个赵国的宗庙,三百五十万赵国子民的福祉,全要为一个卑劣的小人殉葬吗?”赵老鸹说完了,现场三人皆面色沉重。半晌才听赵王弱弱地道:“田大人远行辛苦,且下去歇息吧。”“谢过主上恩典。”赵老鸹下跪,退出。听着赵老鸹的脚步声消失,赵王迁叹息一声:“毒蛇噬臂,壮士断腕。国相啊,若我们不先行扫清内部忧患,只恐那齐太后下不了与我大赵结盟的信心。”好长时间,才听到郭开含混不清地回答:“主上明见,正该如此。”一支由马车和骑者组成的队伍在荒野的路上缓行。不少于几百人,老人和孩子占到一半。老年人半躺在马车上,眯着眼睛聊天,花枝招展的小女孩,随着车队载歌载舞。排箫的吹奏与铜鼓的击打声,传出数里之遥。这队人成分极复杂,有商有兵,有民有官。商人圆头肥脑,士兵身材雄健,百姓个个喜笑颜开,唯一的官员,是穿着田大人服饰的赵老鸹。狐鹿姑策马,与赵老鸹并排而行:“夫君呀,此后你我到得塞外,牧野长天,浩浩黄沙,那就是我夫妻二人双栖双地。”看着妻子娇嫩的面颊,赵老鸹咽了口唾沫,“你的夫君已经等不及了。”狐鹿姑娇美地笑了:“塞外女子,敢爱敢恨,没那么多的虚礼噱头。若夫君你炽情难耐,我们就在前面……那是谁?”车队止步,惊愕地望着前方一排剑士簇拥的一辆车子。车上一个女孩儿,十七八的年纪,捧着只小小的竹筐,正吃着李子。狐鹿姑虽是女流,却是久经沙场之人,一眼就瞧出对面来的全是高手,急忙示意后面的车队止步。赵老鸹纵马上前:“呔,前面何人,何以挡住大人的去路?”一言未讫,突听一声翎箭破空,那一箭力道惊人,命中赵老鸹咽喉,去势犹劲,竟将赵老鸹的身体带动起来,凌空飞起,跌落在树丛之中。“啊,”狐鹿姑与赵老鸹夫妻连心,眼见丈夫无端被杀,痛怒交加之下,眼角泌血,“你是何人?杀我夫君,我势必与你不死不休。”对面操弓者是个满脸疤痕的汉子,只见他踏前一步:“化外之人,入我赵境,竟不识得我赵樽吗?”赵樽身侧的汉子,背负一面门板宽的巨剑,踏前一步,也笑道:“既知赵樽在此,当知我周义肥。我周义肥这辈子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但适才那个,理由还真不少。他岂不是驴各庄的赵老鸹吗?此人固是狐鹿姑的丈夫,可他本是赵人呀。身为赵国人,却与敌国勾连,欺瞒主上,欲陷死军中大将,这是叛国之罪。赵人之奸,赵人杀之,有何不妥?”颛渠阏氏自车上探身:“赵樽?周义肥?莫不是赵国排名最前的两个死士吗?太久未闻此二人动响,还以为他们死了呢。他们侍奉的那姑娘又是谁?”阏氏身边,诸人摇头:“回主母,我等也不知道这姑娘是谁,但他们见面就杀赵老鸹,还叫破狐鹿姑的名字,分明来者不善。”正说着,就听对面车上的姑娘笑吟吟地问道:“颛渠阏氏,你身为匈奴大单于的正室夫人,若是你的部族之中,有人与中原人勾连,欺骗于你,陷害你倚重的军中大将,请问夫人何以处之?”“这个,”颛渠阏氏气道,“这位姑娘,你尽知我们的来历,而我们却对你一无所知,这不公平。”对面的姑娘嗤笑:“夫人想要公平?”颛渠阏氏朗声道:“那当然,世间之人别无所求,唯公平二字而已。”对面的姑娘冷笑道:“夫人所说的公平,莫非是当年的雁门关外,十万匈奴铁骑尽为李牧歼灭之役?我听说那一仗堪称是风云变色,日月无光。李牧将军之名震动周天,东胡啼哭远走,楼烦含泪西奔,北部匈奴更是扬尘远去。莫非夫人正是要报此役败绩,所以不惜花费十年之功,率部落深入赵境,控制驿亭边站,将发往朝中的讯息尽数篡改,让赵王得到不利于李牧将军的假消息吗?”颛渠阏氏怒道:“姑娘说的事情是对的,但理由不对。百战染血,死于沙场,此将士荣光,说什么胜利或是败绩?然而雁门关外一战,我的两个骨血儿子,大的五岁,小的才三岁,他们还未长大,还未睹人世繁华,何罪之有,竟裹于乱军之中,被赵国士兵残杀?对面的姑娘啊,儿是娘心头的一块肉。若是姑娘最为担忧的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岂会与之善罢甘休?”对面的姑娘恍然大悟:“原来夫人费如此周折,竟是为了匈奴的两个小王子?但是夫人,世间人谁无父母?谁无儿女?你匈奴铁骑屡屡踏破雁门关,多少生民奔逃呼号?多少男儿埋骨荒郊?多少女儿葬身沟渎?岂不闻那无定河边,累累白骨?哪一个不是春闺梦里,日思夜想的亲人?若世间人都如夫人这般冤冤相报,代代无已,这世间岂不是争战无休,杀戮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