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城楼里连宫灯都忽明忽暗，隔二十步才有两盏，一左一右，将足下道路映出交错昏黄。
小娘子缩在他怀下，自己先笑出一声：“怕是什么也瞧不见。”
“方才就想告诉你会这样。”他忽然古怪问她，“你是不是短了一截？怎么额前也揽不着了。”
“……是你近一年长高许多。”云弥撇嘴道，“我早就发觉，只是不想同你说。你真是叫人心烦，二十又一，实在不小了，怎还这样长个子，要长到楼阁上去了。”
“十六七岁便不再长，只能这样羡慕旁人。”
她哼一哼，小心扶着他抬腿，步子极小。李承弈察觉：“你看不清？”
“叫你发现了。”她声音低低，“我到夜间，要提灯近在身前，否则瞧不见路。”
他听说过夜盲病症，知道这倒也不大严重，于明亮处便是无碍。何况她也说，只是要提灯近些。
但依旧心疼得紧，心中暗暗想着，凭什么这事又落到他的阿弥头上呢？个子已经小小，力气也是不大，骑射又不行，骂人都只会一半，如今还多一条夜间目视受阻。
离了他万万不行的，这小娘子。
心疼和喜欢真是难分难舍，他这样自顾自思索一通，只觉怎么也要待她再好些。城楼宫灯无法取出，索性脚步一停，在她人前蹲下：“我背你上去。”
云弥心中跳一跳，知道这不合规矩，坐立或行走，她都不能越过他去。但哪还顾得上，抿唇笑起，乖乖伏上去：“好呢。”
她真是太轻。他也不知是自己太高太坚实，还是她实在轻盈不像话，怎么站起来都一点力气不必出：“你平日里当真用饭吗？”
“用的。”她搂着他的脖颈，“今日生辰，餐食也极好。宫里送来许多糕饼，并一味二十四气馄饨，还有鹅炙和樱桃?。我头回见这么多好东西，从小家中制赤明香，都要定例。”
他听她这样絮絮叨叨，心中生出温暖明亮思绪，再思及这是正正十七岁当夜，简直欢喜得不得了：“等我回长安，行过婚仪，你住进东宫，我让庖厨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教引嬷嬷一直说，饮食起居，不可铺张奢靡。”她触碰他的耳下，“说你从不这样。”
“……新妇用饭也要管，那我不做人了。”
她吃吃笑起来：“新妇。”
“新妇。”他跟着重复，声轻而柔，“只有你。”
她愣一愣。他恰好低头迈在阶上，将她身子也带得一落：“我只要你的。”
她眼中登时一酸：“抱歉，我……我今日举止不妥。”
那样负气跑掉，又直接退回杜家精心选送的飞天玉，兼之人人皆知杜游吟倾慕他许久，心眼细的，只怕要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实在是很懂事的小娘子，这时又向他致歉。
李承弈低叹：“我不是答应过你吗？”
“……我阿耶也答应过阿娘，要一生一世待她好。”
“你总这样想，只会一生都不信旁人。”他侧过脸，虽说也看不着她，“阿弥，我是真心想同你一生一世。”
她心里高兴起来，偏忍不住嗔他：“你又说我。世道如此，一生一世一双人，当真有那么容易吗？”
“不难。”他叫她抱紧，伸手解木闩时，随口例举，“我想一想。若这是家邸宅门，推开后只想见你，和我们的孩儿。”
她又怔愣在他脊背上，随即扬起唇角，窃窃一笑：“你不要说话。”
“不说你多想，说了也是不信。”李承弈倒习惯了，“阿弥，放松些。”
说这话时，她被放在砖石地面，仰脸对上漆黑眼睛。
心跳又要失序。他却突兀道：“我是真的长高许多。”
只低头都还是隔着久远距离，要微微俯身，才能定定望住干净双眼：“可以保护你的。”
心跳终究失序。她抬手重新揪住他襟前，迫声道：“祝我生辰快乐。”
“生辰快乐。”他是多耐心地配合，没有一丝一毫停顿，神情也难得柔和，“十七岁好，小阿弥。”
她眼睛蓦然红一红，靠在他胸前：“我害怕，可也真心喜欢你。你明白吗？”
他道：“明白的。”
“我总是很害怕，许是因为知道厌倦是多容易的事。从前我起誓绝不托付，但遇上你又只好自认倒霉。你明白吗？”
他道：“明白的。”
“我喜欢长安，也知晓这是故土，但一直并不十分贪恋。我阿娘这一生过得艰辛，是以我一直想着带她归家，安度晚年。嫁给你，这便再也不能，但还是没有忍住，应允了。我后悔，不是因为后悔答应嫁你，是难过自己这样自私，恳求她又为我牺牲。你明白吗？”
他道：“明白的。”
护着她到砖石内，轻声回：“还想说什么，今夜一并说了。”
她仰起脸：“当真可以吗？”
“可以。”
云弥缓缓开口：“郎君之前口头应允过，但我不曾信服。害怕失去，强忍着不再逼问。那今夜我就直言。”
李承弈微微挑眉。
“我，魏云弥。”她一个字说得比一个字慢，“不跟旁人分享我的夫君，即使他是君王。”
最后两个字落定，因着心底一丝对皇权的本能畏惧，错开他凝视她的目光，轻声而连续道：“不准纳妃，不准抬妾，不准幸婢。总之，不准有旁人。在你拥有我的每一日里，都只能有我。”
仅仅是这样预设，预设他像拥抱她一样拥抱旁人，满怀心绪也倏忽像那云间雾气，破碎到即将弥散。
她忽然又不怕了，定定看回他的眼睛：“你做不到，我就是老死在宫墙里，也绝不再同你说一个字。倘若红颜老去，恩情断绝，将来的陛下不能再容忍这样蛮横的发妻，我别无他法。但废立随意，生杀由命，也不后悔今日。我真心喜欢你，也尽力了。”
云弥陈情完毕，垂首静默等待。她的口吻和措辞，都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决绝。
但如释重负。
以前她只是知道他的为人，想过只要自己陪他一段时日，得到他的动容和怜惜，或许日后会有恳求余地。
但如今是他先要一生一世，是他要她全部爱意。
李承弈的默然，比她思考的时间更久。久到她慷慨陈词后原本分外坚定的心情，又重新开始徘徊。
她自己都知道荒谬。望向头顶月梢片刻，轻声开口：“我这样说，到底也是仰仗你品行端正。我知道你不会骗我。”
做不到，他会同她直说。
“……我也知道杜家小娘子家世实在煊赫。我比不了。”她重新伏回城墙砖石边，“她祖上是收复长安的功绩。祖母说，只要站在这里，都要感念杜家先祖。同她相较，我实在不算什么，又对你这样苛刻。我不想你为难。”
语毕眨眨眼睛，险险就要落泪。
她真是舍不得。直到这一刻，方才惊觉她已经这样舍不得他。
深切想要一生一世的渴盼，真是小娘子的泼天灾祸。
她的眼睛被温热掌心护住。
他这样高大，倚在身后也让她感到安全。
“你今日认为她家世好，祖辈功绩过人，我妥协是可以谅解。来日兴许你又会感到，另一人实在才华卓绝，或容貌姝丽，你比不过，我妥协也情有可原。”
他捧着她的脸，低声道：“但这还是挑拣。我爱护你，绝非挑拣后感到满意，是一直选定，任尔东西。”
云弥鼻尖蓦然一酸。
“再说，你也认为一座城池是靠一人驻守或夺回吗。”他柔柔揽着她，“阿弥，不是这样。”
“我早早同你说过，依赖一人英明而缔造的盛世，原本就随时都同因一人昏庸所招致的衰亡一样危险。没有什么高低。”他的指尖落在她耳尖，几不可查的揉捏力道，“除非他永不犯错，但这断无可能。长久不犯错的人，日渐刚愎自用，即是恶果降临之时。”
“我一直希望你成为帮助我少犯错的人，希望你成为我这样的妻子。”他需要微微俯身，才能将下颌点在她额侧，“从没想过内闱之事，竟不知你的要求这样低。”
就差直说，谁把后宅当回事了？
她有些恼，打他手背一下：“你就会哄我。”
“我才不屑骗你。”他反哼一声，“我要你再容易不过。任凭你慷慨陈词，我要娶也就娶了，何须费尽心思哄骗？”
无非是一直在等心甘情愿。一直、一直在等。
“我答应你。”他终于说，隔着她的肩膀，一道望向月亮，“没有做到，我会放你走。”
她猛地揪紧他袖口：“可以吗？”
“又这样天真。”他低低笑一声，“阿弥，只要男子想，阿耶去后进了佛寺的妾室都能立作正妻的。而我只是放你走。”
“不过断然不会有这一天。”他继续道，“我比你更想看见长相厮守终结处。实在舍不得。”
她抬手捂住唇，才没有在这样动听的话语里窃笑出声。
云弥有时也不明白，他怎么总能用这样平淡的叙述口吻，说出动人的话。
往往连神态都冷静而沉定，丝毫不见同小娘子黏腻的缱绻。
但就是动人，她甘拜下风。
于是捧起他的手：“那我也答应你。”
“今后，只要你不叫我失望，我再也不迟疑。”小娘子望向天际，一弯薄淡而朦胧的月，“一道静候月亮舟楫，落至长相厮守尾处。好吗？”
小娘子缩在他怀下，自己先笑出一声：“怕是什么也瞧不见。”
“方才就想告诉你会这样。”他忽然古怪问她，“你是不是短了一截？怎么额前也揽不着了。”
“……是你近一年长高许多。”云弥撇嘴道，“我早就发觉，只是不想同你说。你真是叫人心烦，二十又一，实在不小了，怎还这样长个子，要长到楼阁上去了。”
“十六七岁便不再长，只能这样羡慕旁人。”
她哼一哼，小心扶着他抬腿，步子极小。李承弈察觉：“你看不清？”
“叫你发现了。”她声音低低，“我到夜间，要提灯近在身前，否则瞧不见路。”
他听说过夜盲病症，知道这倒也不大严重，于明亮处便是无碍。何况她也说，只是要提灯近些。
但依旧心疼得紧，心中暗暗想着，凭什么这事又落到他的阿弥头上呢？个子已经小小，力气也是不大，骑射又不行，骂人都只会一半，如今还多一条夜间目视受阻。
离了他万万不行的，这小娘子。
心疼和喜欢真是难分难舍，他这样自顾自思索一通，只觉怎么也要待她再好些。城楼宫灯无法取出，索性脚步一停，在她人前蹲下：“我背你上去。”
云弥心中跳一跳，知道这不合规矩，坐立或行走，她都不能越过他去。但哪还顾得上，抿唇笑起，乖乖伏上去：“好呢。”
她真是太轻。他也不知是自己太高太坚实，还是她实在轻盈不像话，怎么站起来都一点力气不必出：“你平日里当真用饭吗？”
“用的。”她搂着他的脖颈，“今日生辰，餐食也极好。宫里送来许多糕饼，并一味二十四气馄饨，还有鹅炙和樱桃?。我头回见这么多好东西，从小家中制赤明香，都要定例。”
他听她这样絮絮叨叨，心中生出温暖明亮思绪，再思及这是正正十七岁当夜，简直欢喜得不得了：“等我回长安，行过婚仪，你住进东宫，我让庖厨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教引嬷嬷一直说，饮食起居，不可铺张奢靡。”她触碰他的耳下，“说你从不这样。”
“……新妇用饭也要管，那我不做人了。”
她吃吃笑起来：“新妇。”
“新妇。”他跟着重复，声轻而柔，“只有你。”
她愣一愣。他恰好低头迈在阶上，将她身子也带得一落：“我只要你的。”
她眼中登时一酸：“抱歉，我……我今日举止不妥。”
那样负气跑掉，又直接退回杜家精心选送的飞天玉，兼之人人皆知杜游吟倾慕他许久，心眼细的，只怕要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实在是很懂事的小娘子，这时又向他致歉。
李承弈低叹：“我不是答应过你吗？”
“……我阿耶也答应过阿娘，要一生一世待她好。”
“你总这样想，只会一生都不信旁人。”他侧过脸，虽说也看不着她，“阿弥，我是真心想同你一生一世。”
她心里高兴起来，偏忍不住嗔他：“你又说我。世道如此，一生一世一双人，当真有那么容易吗？”
“不难。”他叫她抱紧，伸手解木闩时，随口例举，“我想一想。若这是家邸宅门，推开后只想见你，和我们的孩儿。”
她又怔愣在他脊背上，随即扬起唇角，窃窃一笑：“你不要说话。”
“不说你多想，说了也是不信。”李承弈倒习惯了，“阿弥，放松些。”
说这话时，她被放在砖石地面，仰脸对上漆黑眼睛。
心跳又要失序。他却突兀道：“我是真的长高许多。”
只低头都还是隔着久远距离，要微微俯身，才能定定望住干净双眼：“可以保护你的。”
心跳终究失序。她抬手重新揪住他襟前，迫声道：“祝我生辰快乐。”
“生辰快乐。”他是多耐心地配合，没有一丝一毫停顿，神情也难得柔和，“十七岁好，小阿弥。”
她眼睛蓦然红一红，靠在他胸前：“我害怕，可也真心喜欢你。你明白吗？”
他道：“明白的。”
“我总是很害怕，许是因为知道厌倦是多容易的事。从前我起誓绝不托付，但遇上你又只好自认倒霉。你明白吗？”
他道：“明白的。”
“我喜欢长安，也知晓这是故土，但一直并不十分贪恋。我阿娘这一生过得艰辛，是以我一直想着带她归家，安度晚年。嫁给你，这便再也不能，但还是没有忍住，应允了。我后悔，不是因为后悔答应嫁你，是难过自己这样自私，恳求她又为我牺牲。你明白吗？”
他道：“明白的。”
护着她到砖石内，轻声回：“还想说什么，今夜一并说了。”
她仰起脸：“当真可以吗？”
“可以。”
云弥缓缓开口：“郎君之前口头应允过，但我不曾信服。害怕失去，强忍着不再逼问。那今夜我就直言。”
李承弈微微挑眉。
“我，魏云弥。”她一个字说得比一个字慢，“不跟旁人分享我的夫君，即使他是君王。”
最后两个字落定，因着心底一丝对皇权的本能畏惧，错开他凝视她的目光，轻声而连续道：“不准纳妃，不准抬妾，不准幸婢。总之，不准有旁人。在你拥有我的每一日里，都只能有我。”
仅仅是这样预设，预设他像拥抱她一样拥抱旁人，满怀心绪也倏忽像那云间雾气，破碎到即将弥散。
她忽然又不怕了，定定看回他的眼睛：“你做不到，我就是老死在宫墙里，也绝不再同你说一个字。倘若红颜老去，恩情断绝，将来的陛下不能再容忍这样蛮横的发妻，我别无他法。但废立随意，生杀由命，也不后悔今日。我真心喜欢你，也尽力了。”
云弥陈情完毕，垂首静默等待。她的口吻和措辞，都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决绝。
但如释重负。
以前她只是知道他的为人，想过只要自己陪他一段时日，得到他的动容和怜惜，或许日后会有恳求余地。
但如今是他先要一生一世，是他要她全部爱意。
李承弈的默然，比她思考的时间更久。久到她慷慨陈词后原本分外坚定的心情，又重新开始徘徊。
她自己都知道荒谬。望向头顶月梢片刻，轻声开口：“我这样说，到底也是仰仗你品行端正。我知道你不会骗我。”
做不到，他会同她直说。
“……我也知道杜家小娘子家世实在煊赫。我比不了。”她重新伏回城墙砖石边，“她祖上是收复长安的功绩。祖母说，只要站在这里，都要感念杜家先祖。同她相较，我实在不算什么，又对你这样苛刻。我不想你为难。”
语毕眨眨眼睛，险险就要落泪。
她真是舍不得。直到这一刻，方才惊觉她已经这样舍不得他。
深切想要一生一世的渴盼，真是小娘子的泼天灾祸。
她的眼睛被温热掌心护住。
他这样高大，倚在身后也让她感到安全。
“你今日认为她家世好，祖辈功绩过人，我妥协是可以谅解。来日兴许你又会感到，另一人实在才华卓绝，或容貌姝丽，你比不过，我妥协也情有可原。”
他捧着她的脸，低声道：“但这还是挑拣。我爱护你，绝非挑拣后感到满意，是一直选定，任尔东西。”
云弥鼻尖蓦然一酸。
“再说，你也认为一座城池是靠一人驻守或夺回吗。”他柔柔揽着她，“阿弥，不是这样。”
“我早早同你说过，依赖一人英明而缔造的盛世，原本就随时都同因一人昏庸所招致的衰亡一样危险。没有什么高低。”他的指尖落在她耳尖，几不可查的揉捏力道，“除非他永不犯错，但这断无可能。长久不犯错的人，日渐刚愎自用，即是恶果降临之时。”
“我一直希望你成为帮助我少犯错的人，希望你成为我这样的妻子。”他需要微微俯身，才能将下颌点在她额侧，“从没想过内闱之事，竟不知你的要求这样低。”
就差直说，谁把后宅当回事了？
她有些恼，打他手背一下：“你就会哄我。”
“我才不屑骗你。”他反哼一声，“我要你再容易不过。任凭你慷慨陈词，我要娶也就娶了，何须费尽心思哄骗？”
无非是一直在等心甘情愿。一直、一直在等。
“我答应你。”他终于说，隔着她的肩膀，一道望向月亮，“没有做到，我会放你走。”
她猛地揪紧他袖口：“可以吗？”
“又这样天真。”他低低笑一声，“阿弥，只要男子想，阿耶去后进了佛寺的妾室都能立作正妻的。而我只是放你走。”
“不过断然不会有这一天。”他继续道，“我比你更想看见长相厮守终结处。实在舍不得。”
她抬手捂住唇，才没有在这样动听的话语里窃笑出声。
云弥有时也不明白，他怎么总能用这样平淡的叙述口吻，说出动人的话。
往往连神态都冷静而沉定，丝毫不见同小娘子黏腻的缱绻。
但就是动人，她甘拜下风。
于是捧起他的手：“那我也答应你。”
“今后，只要你不叫我失望，我再也不迟疑。”小娘子望向天际，一弯薄淡而朦胧的月，“一道静候月亮舟楫，落至长相厮守尾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