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她一句“再不迟疑”，简直如同登临泰山那样难。他听得心中满腔欢喜，俯身抱一抱她，力道珍视如同重也不敢，轻又不够：“那说定了。”
她依旧伏在城墙上，声线雀跃：“世事真难预料……虽迩哥哥，我这样平平无奇，日后居然要做长安城的女主人。”
“你哪里平平无奇。”他从后挽着她的双肩，“但不是长安的女主人。”
云弥默然一瞬，只道：“你拆我台。”
“我也不是男主人。”他低低笑一声，“我不这样想，所以辩驳。又多心了是不是？”
她才不要承认，捧脸继续望向漆黑天幕里的巍峨城池：“当真不是吗？”
“虽说世间兴衰，并不系于任何人。”云弥低低一叹，“可人与人之间就是有如天堑。有人权柄在握，也有人微如草芥。无论站在何处，眼上眼下，都还有人。”
“以前我时常自怨自艾，为何阿耶不再疼爱，甚至拿我交易。”她扭头瞧他一眼，“逐渐就想通了。世间悲苦无数，与之相较，己身遭遇实在不算什么。何况……”
脸庞垂一垂：“我喜欢你。”
她说实话：“感情、名分，都有了。”
“一直这样娇纵，你也哄啦。”脑袋向后靠一靠，“总之，要什么都有了。你这么、这么喜欢我。”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这话得不到回应，那实在是叫小娘子生出尴尬。云弥抬手挑一挑鼻尖，转身喊他：“喂。”
他只拿下颌抵着她，夜色浓重，难以辨明神情，但口吻淡淡：“不是这样比。”
“嗯？”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他还是这么想，抬手捋一捋她的碎发，“我是对不住你。”
要用一生偿还弥补才好。以他的性情，这话一时没有出口。垂首静望她半晌，见她呆呆回望，如墨双眼不自觉便渗出光亮：“嗯？”
无药可解。仅仅只是望着这张熟悉面庞，也想要开口喊一声“小圆脸”；心绪更是柔软如夜间轻雾，坍塌开落至土壤，沿根茎钻入地表脉络，长回心脏。
她慌乱错开眼去：“我舍不得你走。”
“四镇中人，一向不信服长安。”云弥拧一拧眉心，“你还要去淄青，那是最喜欢和朝廷对着来的藩镇。我真是害怕……”
他依旧是悬空圈着她的颈项，眉目晦暗不明：“害怕吗。”
“怕。”她点一点头，“世易时移，如今不比从前了，人人都知道藩镇窘境，难有作为。何况……”
“……陛下自己从没去过，怎么就舍得让你去。”
她也知道这是冒犯，音量压得极低。
果然被在后-臀轻轻拍了一拍。
脸颊猛地涨红：“做什么？不让人说实话。”
“承认自己也并不是被阿耶溺爱的孩子很难吗，李虽迩？”她踮脚靠近他的脖颈，轻声问，“陛下是不是对你不满？”
阿弥是很聪明的小娘子，李承弈倒不意外。将她又抱了一抱，低低笑出一声。
“和我有关吗？”她继续问，“他是不是斥责你，感情用事，耽于情爱，不分轻重？”
“有也不多。”他答实话，“原本就不会有一位君王，对储君全然放心的。”
他这样说，云弥不免了然。他们家尤甚，就没有几位能顺利践祚的太子殿下，但皇帝执意留嫡长子，显然初衷是要平稳过渡。
初衷归初衷，谁知掌权多年后，心意是否更改。这郎君性格虽稳，但也执拗，过分难以掌控，她要是皇帝，她也不安心。
这假设就只敢在心里想想了，她是不敢说出口的。好在他偏下脸，问起另一件事：“阿弥以为安史之变，根因为何？”
“胡人呗。”她选最不出错的答案讲，“安禄山、史思明。玄宗错信佞臣，一着不慎。”
他果然摇一摇头：“我一直以为不是。”
她转一转眼珠：“幼时老师怎么教？”
“也教是帝王品格。”李承弈顿一顿，“这也没错。”
“那你又说不是。”
他半晌没有说话。夜间起了风，不复白日燥热。她身上穿着新襦裙，不舍得晾汗弄湿，于是扯一扯袖衽：“你瞧，这是今岁所制的生辰新裙，青绿山水画墨。是母亲和宫中司服一道商议的。”
“好看极了。”他给足夸奖，“今日一眼见到，就觉好看。”
“你觉得好看，你还嫌我脾气不好呢。”她仰头抱他，双目明亮，“又说哄腻了，摆出今后不哄的架势。讨厌。”
“我若成日在京中，在你身旁，我真的哄。”他抬手揽过她腰肢，“既然不能，你也要叫我放心。”
时不时想着这也不妥那也不安，终究不成样子。他早就察觉，但也是实在舍不得言明。她年纪这样小，又情愿早早陪着他，他心底感激，根本不舍指出：你这样是有错的。
她抿唇笑着，羞涩一览无余：“你明明就是很喜欢很喜欢我的。”
“特别、特别……特别喜欢。”
她凑上前，在淡薄唇角点了一点：“我也是，不要担心。你在外，我就安心等你归京，绝不看别人一眼。”
他真正笑起来，低声回：“你敢。”
话是这样说，到底搂回肩下，看了又看：“你姑母蠢如愚豕，唯独这一件事，办得实在合人心意。”
她是鹅蛋脸，从高处瞧很是圆圆，白白净净，肤泽柔和，这时低垂着，像是觉得这话羞耻：“……才不是。”
实则是心中不安。如今云弥确定，姑母只是不聪明，大约反被阿耶利用。至于阿耶用意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说，日后保住一条性命即可，她真不大敢信。
她阿耶不论品行，至少是从不做蠢事的聪明官。
她细细瞧他一眼，这样清正的眉宇，周正的轮廓，端正的姿容。如愿捕取他的偏爱，却未必真能得到法理以外的纵容。
不禁又抱近一分，低声问回去：“如若不是胡人，郎君以为是何缘故。”
“疆域。”
她疑惑看他。
“征服异族部落，将他们安置在边郡，以获辽阔疆域。游牧族群，军事调用迅捷，征战披靡。然一朝离心，所信神祇、文化声教、财赋分割，都是不同。兵将不服长安朝廷，子民更不会服从。”
他将她转回去，从后温柔挽在袖间。说到长安时，长安也正在她眼前。
“庞大同长久，原本就两相违背。是以艰难。”
低低声音咬在耳侧：“幼时我曾经想，史官记我，留有一笔‘英果尤类太宗’，那就不负此生。如今越是深究，越发觉江山历史不可捉摸。声名功绩，皆非人力可控。”
“但不能不去做。”
心脏跳动以前所未有的蓬勃频率，越发绽放开在耳旁，同他耳语一道入侵。她模糊地想，他的确不止是喜欢她了。
让一个甚少剖白己身的男子，同一个女子恳切说起这些，是要真心视为发妻，视为一生所爱，方能心甘情愿。
其实他不怎么说。他哄她开心是无师自通，有时同她调情，也像天赋异禀。
但他的确不大说他自己。
年纪尚轻，但毕竟自幼就历经波折，习惯向内审慎，不爱对外剖白。愿意对她说无数次心悦，但这无数次，不见得能换一句实实在在的“我是如何想这世间”。
这是最正式的一回。简直是在同她坦诚：从前我想成为怎样的君王，但少年后就逐渐发觉，那很难。
她心跳得捂不住，直觉他还会开口。再开口时，会带上她。
他是不会叫她失望的，他从来没让她失望过。
停下少顷，凉意唇瓣印在她耳际：“我有时也害怕，怕做不好。后来有了你，日渐感到前路虽艰难，只要你在我身侧，就不是那样孤单。”
他是真的不会叫她失望。她一颗心满得要溢出来，化作清泪也是不舍，不应该哭。
她一直害怕，她怕她是多么容易替代。天底下太多美好出挑的小娘子，他总会发现她不是事事都能做好，她也踌躇嫉妒，更忧虑高处不胜寒。
但如今他告诉她，他也怕；是思及有她柔软支撑，才愿意坚定无畏。
他真好，他真好。她此生是不会再遇到更懂得她、更爱护她的郎君了。
察觉泪意汹涌，连忙抹一抹眼睛：“几日不见，你这张嘴越发讨人厌。”
“不知归期，难免惶恐。”他望向沉静天幕，“我不在时，你要怎么办？”
“我不会怕的。”她以坚定口吻答复，“纵使有人为难，我想着你，也会什么都不怕，绝不退让。”
他这才又笑起来，俯身吻在额际，低低道：“何以致契阔？”
她立时拿手腕绕住他的手腕，一双白玉绳纹手镯发出清脆一响。在这响声里，小娘子踮起脚尖，高大郎君亦配合弯腰，任她回吻在他额上。
（繁钦，《定情诗》，“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相爱、相爱，无与伦比的相爱心情。她拿脑袋靠住他肩侧，默默许愿，此生永不分离。
她依旧伏在城墙上，声线雀跃：“世事真难预料……虽迩哥哥，我这样平平无奇，日后居然要做长安城的女主人。”
“你哪里平平无奇。”他从后挽着她的双肩，“但不是长安的女主人。”
云弥默然一瞬，只道：“你拆我台。”
“我也不是男主人。”他低低笑一声，“我不这样想，所以辩驳。又多心了是不是？”
她才不要承认，捧脸继续望向漆黑天幕里的巍峨城池：“当真不是吗？”
“虽说世间兴衰，并不系于任何人。”云弥低低一叹，“可人与人之间就是有如天堑。有人权柄在握，也有人微如草芥。无论站在何处，眼上眼下，都还有人。”
“以前我时常自怨自艾，为何阿耶不再疼爱，甚至拿我交易。”她扭头瞧他一眼，“逐渐就想通了。世间悲苦无数，与之相较，己身遭遇实在不算什么。何况……”
脸庞垂一垂：“我喜欢你。”
她说实话：“感情、名分，都有了。”
“一直这样娇纵，你也哄啦。”脑袋向后靠一靠，“总之，要什么都有了。你这么、这么喜欢我。”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这话得不到回应，那实在是叫小娘子生出尴尬。云弥抬手挑一挑鼻尖，转身喊他：“喂。”
他只拿下颌抵着她，夜色浓重，难以辨明神情，但口吻淡淡：“不是这样比。”
“嗯？”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他还是这么想，抬手捋一捋她的碎发，“我是对不住你。”
要用一生偿还弥补才好。以他的性情，这话一时没有出口。垂首静望她半晌，见她呆呆回望，如墨双眼不自觉便渗出光亮：“嗯？”
无药可解。仅仅只是望着这张熟悉面庞，也想要开口喊一声“小圆脸”；心绪更是柔软如夜间轻雾，坍塌开落至土壤，沿根茎钻入地表脉络，长回心脏。
她慌乱错开眼去：“我舍不得你走。”
“四镇中人，一向不信服长安。”云弥拧一拧眉心，“你还要去淄青，那是最喜欢和朝廷对着来的藩镇。我真是害怕……”
他依旧是悬空圈着她的颈项，眉目晦暗不明：“害怕吗。”
“怕。”她点一点头，“世易时移，如今不比从前了，人人都知道藩镇窘境，难有作为。何况……”
“……陛下自己从没去过，怎么就舍得让你去。”
她也知道这是冒犯，音量压得极低。
果然被在后-臀轻轻拍了一拍。
脸颊猛地涨红：“做什么？不让人说实话。”
“承认自己也并不是被阿耶溺爱的孩子很难吗，李虽迩？”她踮脚靠近他的脖颈，轻声问，“陛下是不是对你不满？”
阿弥是很聪明的小娘子，李承弈倒不意外。将她又抱了一抱，低低笑出一声。
“和我有关吗？”她继续问，“他是不是斥责你，感情用事，耽于情爱，不分轻重？”
“有也不多。”他答实话，“原本就不会有一位君王，对储君全然放心的。”
他这样说，云弥不免了然。他们家尤甚，就没有几位能顺利践祚的太子殿下，但皇帝执意留嫡长子，显然初衷是要平稳过渡。
初衷归初衷，谁知掌权多年后，心意是否更改。这郎君性格虽稳，但也执拗，过分难以掌控，她要是皇帝，她也不安心。
这假设就只敢在心里想想了，她是不敢说出口的。好在他偏下脸，问起另一件事：“阿弥以为安史之变，根因为何？”
“胡人呗。”她选最不出错的答案讲，“安禄山、史思明。玄宗错信佞臣，一着不慎。”
他果然摇一摇头：“我一直以为不是。”
她转一转眼珠：“幼时老师怎么教？”
“也教是帝王品格。”李承弈顿一顿，“这也没错。”
“那你又说不是。”
他半晌没有说话。夜间起了风，不复白日燥热。她身上穿着新襦裙，不舍得晾汗弄湿，于是扯一扯袖衽：“你瞧，这是今岁所制的生辰新裙，青绿山水画墨。是母亲和宫中司服一道商议的。”
“好看极了。”他给足夸奖，“今日一眼见到，就觉好看。”
“你觉得好看，你还嫌我脾气不好呢。”她仰头抱他，双目明亮，“又说哄腻了，摆出今后不哄的架势。讨厌。”
“我若成日在京中，在你身旁，我真的哄。”他抬手揽过她腰肢，“既然不能，你也要叫我放心。”
时不时想着这也不妥那也不安，终究不成样子。他早就察觉，但也是实在舍不得言明。她年纪这样小，又情愿早早陪着他，他心底感激，根本不舍指出：你这样是有错的。
她抿唇笑着，羞涩一览无余：“你明明就是很喜欢很喜欢我的。”
“特别、特别……特别喜欢。”
她凑上前，在淡薄唇角点了一点：“我也是，不要担心。你在外，我就安心等你归京，绝不看别人一眼。”
他真正笑起来，低声回：“你敢。”
话是这样说，到底搂回肩下，看了又看：“你姑母蠢如愚豕，唯独这一件事，办得实在合人心意。”
她是鹅蛋脸，从高处瞧很是圆圆，白白净净，肤泽柔和，这时低垂着，像是觉得这话羞耻：“……才不是。”
实则是心中不安。如今云弥确定，姑母只是不聪明，大约反被阿耶利用。至于阿耶用意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说，日后保住一条性命即可，她真不大敢信。
她阿耶不论品行，至少是从不做蠢事的聪明官。
她细细瞧他一眼，这样清正的眉宇，周正的轮廓，端正的姿容。如愿捕取他的偏爱，却未必真能得到法理以外的纵容。
不禁又抱近一分，低声问回去：“如若不是胡人，郎君以为是何缘故。”
“疆域。”
她疑惑看他。
“征服异族部落，将他们安置在边郡，以获辽阔疆域。游牧族群，军事调用迅捷，征战披靡。然一朝离心，所信神祇、文化声教、财赋分割，都是不同。兵将不服长安朝廷，子民更不会服从。”
他将她转回去，从后温柔挽在袖间。说到长安时，长安也正在她眼前。
“庞大同长久，原本就两相违背。是以艰难。”
低低声音咬在耳侧：“幼时我曾经想，史官记我，留有一笔‘英果尤类太宗’，那就不负此生。如今越是深究，越发觉江山历史不可捉摸。声名功绩，皆非人力可控。”
“但不能不去做。”
心脏跳动以前所未有的蓬勃频率，越发绽放开在耳旁，同他耳语一道入侵。她模糊地想，他的确不止是喜欢她了。
让一个甚少剖白己身的男子，同一个女子恳切说起这些，是要真心视为发妻，视为一生所爱，方能心甘情愿。
其实他不怎么说。他哄她开心是无师自通，有时同她调情，也像天赋异禀。
但他的确不大说他自己。
年纪尚轻，但毕竟自幼就历经波折，习惯向内审慎，不爱对外剖白。愿意对她说无数次心悦，但这无数次，不见得能换一句实实在在的“我是如何想这世间”。
这是最正式的一回。简直是在同她坦诚：从前我想成为怎样的君王，但少年后就逐渐发觉，那很难。
她心跳得捂不住，直觉他还会开口。再开口时，会带上她。
他是不会叫她失望的，他从来没让她失望过。
停下少顷，凉意唇瓣印在她耳际：“我有时也害怕，怕做不好。后来有了你，日渐感到前路虽艰难，只要你在我身侧，就不是那样孤单。”
他是真的不会叫她失望。她一颗心满得要溢出来，化作清泪也是不舍，不应该哭。
她一直害怕，她怕她是多么容易替代。天底下太多美好出挑的小娘子，他总会发现她不是事事都能做好，她也踌躇嫉妒，更忧虑高处不胜寒。
但如今他告诉她，他也怕；是思及有她柔软支撑，才愿意坚定无畏。
他真好，他真好。她此生是不会再遇到更懂得她、更爱护她的郎君了。
察觉泪意汹涌，连忙抹一抹眼睛：“几日不见，你这张嘴越发讨人厌。”
“不知归期，难免惶恐。”他望向沉静天幕，“我不在时，你要怎么办？”
“我不会怕的。”她以坚定口吻答复，“纵使有人为难，我想着你，也会什么都不怕，绝不退让。”
他这才又笑起来，俯身吻在额际，低低道：“何以致契阔？”
她立时拿手腕绕住他的手腕，一双白玉绳纹手镯发出清脆一响。在这响声里，小娘子踮起脚尖，高大郎君亦配合弯腰，任她回吻在他额上。
（繁钦，《定情诗》，“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相爱、相爱，无与伦比的相爱心情。她拿脑袋靠住他肩侧，默默许愿，此生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