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明亮，午后窗格透出一层薄薄日光，坠入笔尖。
郑夫人悄无声息入内，抬手制止寻春行礼，走到案几一侧，将紫毫笔从少女手心轻轻抽走。
动作明明极轻，云弥还是惊醒：“……母亲。”
“去榻间睡。伏在这里，像什么样子。”郑夫人嘴上这样说，习惯将人揽住，“近日怎么又好学起来？成日躲在屋里看书。教引阿嬷过府，也说你悟性好。之前不是不肯学？”
“……之前是之前。”
她转过脸，趴在手臂上笑眯眯：“如今大不相同了。”
“母亲教养你十七年，不及外头郎君几句话。他哄你开怀，你就有心做最有才学的女郎了。”郑夫人眼睛翻一翻，“小女娘这同人般配的心思，夏日里要腻到人了。”
“不是，不是。”她连忙摆手，“不是这样。”
“我只是自己也更改心绪，不再像之前那样游移不定。”云弥靠在母亲肩侧，“母亲，待他返京，就行婚仪。你说好不好？”
“……我说还有用么。”郑夫人气乐一声，“生辰夜晚都不归家，你心思已全然不在府里，留也留不住。嫁走最好。”
女儿就跪直，睁大眼睛，歪头乖乖瞧着她。
“好了，好了。”郑夫人抬手，“少来。我不是你的郎君。”
云弥脸庞红一红，将书页折好，低声回：“算时间，应当快到河东。前日收信，说近来雨意连绵，也不知官道好走不好走。”
郑夫人瞅着她，半晌不说话。
“……不好走，也是他应得的。”她心虚补上这一句，“明日，明日我就出去逛一逛。听衡阳说，西市新进一批绢帛，是从东南来。”
“我不是催你出去，是不知你成日在琢磨什么。”郑夫人摸一摸女儿脑后，“他答应你，不让杜家女郎过门？”
“答应。”云弥点头，“还同我说了，杜娘子也是迫不得已。她阿耶这一房远不及父兄，小叔父今岁高升，眼下政绩连幼弟都比不过，所以格外焦心。”
郑夫人掀一掀唇：“瞧瞧。总是这种时候想起女儿。”
云弥指尖停一停，捏在书卷底端，一时没有说话。
她也是这样被想起的。
但这事不欲同母亲讲，她怕母亲要去阿耶那里替她讨公道。这对夫妇生分太多年，母亲如今也再没有郑家父兄撑腰，最亲近的大兄去年还回了荥阳，要守三年祖孝。
为她撕破脸，总归不值当。何况结果已经很好，缘由……如他所说，就不大紧要了。
人生漫漫，今后经营得当，才是第一。
云弥学会在心中为自己鼓劲。
郑夫人垂眼瞧清楚她眼中希冀，又问：“你阿娘那边，你好好说一说。她是一向不喜欢皇亲贵戚的。从前同我谈天，只说过对先皇后印象颇佳。提及旁人，那是处处鄙夷。光是撒娇发作没有用，你要和她解释，为什么动感情，让她信服。”
“……她好像对殿下印象也不错。”云弥挠挠脑袋，“莫非是爱屋及乌？”
郑夫人翻白眼：“及什么乌？先皇后去世，殿下不过十岁。你母亲纵使见过也没有印象。”
见她只是吐吐舌头，又耐心教：“还有你姑母那头。虽说殿下不大在意，但你心中有数，嫡母孝道，做戏也要做好。日后你嫁过去，是他的太子妃，也还是国公府的女儿，个中周折，事事你都得拿得住……”
“母亲。”云弥重新执起笔，“他说不必管这些。”
郑夫人“啊”一声：“何意？”
“他说我不是非得管这些的。”她低下脸，又笑一笑，“说以我的性情，与其成日花这些内宅心思跟人算计，还不如也陪他想一想，当初安禄山起兵，河南是中原所设第一个藩镇，身为门户至关重要，为何节度使却频频更换，以至于长期无所作为，只得依靠地方官员力挽狂澜。”
饶是郑夫人也愣一愣。
“我是未必想得明白……翻了一上午，人名都没有记全。”
十七岁的小娘子哪能轻易参透，趴在桌上，慢吞吞写字：“他待我不一样的，我要相信他。”
郑夫人沉默许久，最后轻声道：“倒是有些少年夫妻的模样。”
“少年？”结果她又拼命摆手，“即刻就二十又二啦，少什么年了？我才是青春年少！”
被郑夫人在左侧发髻狠揉一把。
日晷悄悄指向未时末，午后困意实在挡不住。拆了发髻，解掉外袍，栽倒进榻。
尤嫌不够，又拿绸被捂住脸。
低沉声音像是回响在耳侧：一月后，请韦先生诊脉，放心些。
说这话时，他的耳朵也红到像要滴落，又羞惭得厉害：“方才实在……”
“你敢说！”她扑上去捂住他唇，四目相对，似是两双眼睛明亮相争，“你还说！还说！”
启程前夜。
她从前都是躺倒装死，万万不愿意服侍汤浴。那日偏偏被亲得四肢发软，半推半就就叫他抱进浴房，哄着攥在木桶边缘，紧紧咬住牙关。
“……没有人。”他从后抚她脖颈，低低喘息，“阿弥，你出声。”
他太喜欢听她的声音，有时动-情沉浸，直令人分不清是今夕何夕。起初就哑哑软软，至今依旧是这一丁点反馈，讨巧字眼不曾多出一个。
她才不。抬手捂着眼睛，不肯纵-情。
他只好缓缓退却。抚慰离开溪面，方能勾出挽留：“出不出声？”
“我骂你就出声了！”她压着哭腔吼，连骂几句登徒子，“听够没有？”
离开又不彻底，有时咬一咬，有时静置。她实是受不住这些手段，指尖陷进有力臂膊里：“会……会想你。”
没头没脑一句话，但果然就解了困境。身后人欢喜贴回来，吻到耳下：“继续。”
她又只骂人了，骂得还难听，说他是“煎水作冰”。
[烧开水做成冰，比喻不可能的事，徒劳无功。]
这小娘子也太会骂了。一说他痴心妄想，她偏不叫给他听；再有隐晦调侃。浴房内热雾蒸腾，但也不知何人何处，犹在渗水。
他真是被生生气乐的。过河拆桥的小娘子，没心没肺的小东西：“有人比我雾气深重。”
他能感觉到。
她自己都心虚。咬住指腹，一边哼唧催促，一边伏首缓解。
他很疼她。早不像起初一身蛮力，恨不能凿入；如今哪怕再急再要分离，总记得先取悦，再索取。知道她是乐在其中，才敢适度蛮横。她消受不住，片刻后倒进胸膛。
她一直都不大中用，他一向就很能忍；不知今夜是否热雾催人，恍惚一瞬，竟然失控。
这不能不怕。她没有了骂的力气，更别说下意识万分惶恐，搂住他脖颈要哭。
他停一停，立刻先去吻眼下安抚：“别怕。”横竖有婚约了，还好还好。
“你存心害我。”她使劲锤他，“万一你不在京中时诊出有孕，我去跳渭水好了！”
她是真的怕。虽说二人亲密多时，一直平安无事，但毕竟全靠他控制得当，一朝失策，谁知会不会惹出事来？
“好啦。”
处处坚硬的郎君，说话头回带上尾音：“不怕的。若真有事，我接你到身边来。怕什么？”
本朝没有那般逼仄的风气。民间真有女子私相授受不慎有孕，倘若郎君不肯负责不能成婚，疼惜女儿的父母甚至不舍动手，认命养在闺阁里。无非说亲时先赔礼道歉，允许女郎带着孩儿嫁。
她怕成这样，脸庞皱成小小一团。更多是要体面，也根本还不想做母亲。
他知道她不想做母亲。但其实十七岁……李承弈不吭声。
二弟小他一岁半，已有四五个孩儿。
他是想要的，最好像她，他想想都欢喜极了。但她总说害怕，他不好说什么。
何况眼下的确是不能。
她无论如何不同意再来，靠在他胸膛忧心忡忡。掰着指头回溯信期，又问他知不知道有何手段阻止。
“没有。”他想也不想，“不许去弄那些旁门左道的方子。”
“你吼什么？你是神气了！”她转头又是软软一拳。
“我哪是神气。”他望着她就会笑，“那怎么办？一时不察，叫人咬得太——”
她又扑上来，捂住嘴唇。
一双眼睛又圆溜又如墨色：“我不同你说笑了。我是真的害怕。”
他示意她松手。
将人搂到膝上，看着她耷拉脑袋：“是不想，还是怕？”
补充：“又怕又不想？”
“又怕又不想。”她毫不犹豫选择答案，“怀胎很是吓人，生产更是如同鬼门关。再说此番离京，我也不知你何时归家。我——”
“这个不必担心。要有事，我真去信给阿耶，让人送你过来。”实在不行，说途中遇袭重伤，要人近身照顾。
她垂一垂眼睛，叹出口气：“知道了。”也没有别的法子。
叫人如何不生爱怜。他抬手接住眼前精巧下颌，抚摸半晌，终于低声道：“你我总会有孩儿。”
“那也不该是现下。”她仍旧扭过脸，“我没有想好不说，婚仪、内宫、朝臣诸事，我实在……”
你不在身旁，我是很害怕的。可她不舍得，说出来只会叫他为难。
郑夫人悄无声息入内，抬手制止寻春行礼，走到案几一侧，将紫毫笔从少女手心轻轻抽走。
动作明明极轻，云弥还是惊醒：“……母亲。”
“去榻间睡。伏在这里，像什么样子。”郑夫人嘴上这样说，习惯将人揽住，“近日怎么又好学起来？成日躲在屋里看书。教引阿嬷过府，也说你悟性好。之前不是不肯学？”
“……之前是之前。”
她转过脸，趴在手臂上笑眯眯：“如今大不相同了。”
“母亲教养你十七年，不及外头郎君几句话。他哄你开怀，你就有心做最有才学的女郎了。”郑夫人眼睛翻一翻，“小女娘这同人般配的心思，夏日里要腻到人了。”
“不是，不是。”她连忙摆手，“不是这样。”
“我只是自己也更改心绪，不再像之前那样游移不定。”云弥靠在母亲肩侧，“母亲，待他返京，就行婚仪。你说好不好？”
“……我说还有用么。”郑夫人气乐一声，“生辰夜晚都不归家，你心思已全然不在府里，留也留不住。嫁走最好。”
女儿就跪直，睁大眼睛，歪头乖乖瞧着她。
“好了，好了。”郑夫人抬手，“少来。我不是你的郎君。”
云弥脸庞红一红，将书页折好，低声回：“算时间，应当快到河东。前日收信，说近来雨意连绵，也不知官道好走不好走。”
郑夫人瞅着她，半晌不说话。
“……不好走，也是他应得的。”她心虚补上这一句，“明日，明日我就出去逛一逛。听衡阳说，西市新进一批绢帛，是从东南来。”
“我不是催你出去，是不知你成日在琢磨什么。”郑夫人摸一摸女儿脑后，“他答应你，不让杜家女郎过门？”
“答应。”云弥点头，“还同我说了，杜娘子也是迫不得已。她阿耶这一房远不及父兄，小叔父今岁高升，眼下政绩连幼弟都比不过，所以格外焦心。”
郑夫人掀一掀唇：“瞧瞧。总是这种时候想起女儿。”
云弥指尖停一停，捏在书卷底端，一时没有说话。
她也是这样被想起的。
但这事不欲同母亲讲，她怕母亲要去阿耶那里替她讨公道。这对夫妇生分太多年，母亲如今也再没有郑家父兄撑腰，最亲近的大兄去年还回了荥阳，要守三年祖孝。
为她撕破脸，总归不值当。何况结果已经很好，缘由……如他所说，就不大紧要了。
人生漫漫，今后经营得当，才是第一。
云弥学会在心中为自己鼓劲。
郑夫人垂眼瞧清楚她眼中希冀，又问：“你阿娘那边，你好好说一说。她是一向不喜欢皇亲贵戚的。从前同我谈天，只说过对先皇后印象颇佳。提及旁人，那是处处鄙夷。光是撒娇发作没有用，你要和她解释，为什么动感情，让她信服。”
“……她好像对殿下印象也不错。”云弥挠挠脑袋，“莫非是爱屋及乌？”
郑夫人翻白眼：“及什么乌？先皇后去世，殿下不过十岁。你母亲纵使见过也没有印象。”
见她只是吐吐舌头，又耐心教：“还有你姑母那头。虽说殿下不大在意，但你心中有数，嫡母孝道，做戏也要做好。日后你嫁过去，是他的太子妃，也还是国公府的女儿，个中周折，事事你都得拿得住……”
“母亲。”云弥重新执起笔，“他说不必管这些。”
郑夫人“啊”一声：“何意？”
“他说我不是非得管这些的。”她低下脸，又笑一笑，“说以我的性情，与其成日花这些内宅心思跟人算计，还不如也陪他想一想，当初安禄山起兵，河南是中原所设第一个藩镇，身为门户至关重要，为何节度使却频频更换，以至于长期无所作为，只得依靠地方官员力挽狂澜。”
饶是郑夫人也愣一愣。
“我是未必想得明白……翻了一上午，人名都没有记全。”
十七岁的小娘子哪能轻易参透，趴在桌上，慢吞吞写字：“他待我不一样的，我要相信他。”
郑夫人沉默许久，最后轻声道：“倒是有些少年夫妻的模样。”
“少年？”结果她又拼命摆手，“即刻就二十又二啦，少什么年了？我才是青春年少！”
被郑夫人在左侧发髻狠揉一把。
日晷悄悄指向未时末，午后困意实在挡不住。拆了发髻，解掉外袍，栽倒进榻。
尤嫌不够，又拿绸被捂住脸。
低沉声音像是回响在耳侧：一月后，请韦先生诊脉，放心些。
说这话时，他的耳朵也红到像要滴落，又羞惭得厉害：“方才实在……”
“你敢说！”她扑上去捂住他唇，四目相对，似是两双眼睛明亮相争，“你还说！还说！”
启程前夜。
她从前都是躺倒装死，万万不愿意服侍汤浴。那日偏偏被亲得四肢发软，半推半就就叫他抱进浴房，哄着攥在木桶边缘，紧紧咬住牙关。
“……没有人。”他从后抚她脖颈，低低喘息，“阿弥，你出声。”
他太喜欢听她的声音，有时动-情沉浸，直令人分不清是今夕何夕。起初就哑哑软软，至今依旧是这一丁点反馈，讨巧字眼不曾多出一个。
她才不。抬手捂着眼睛，不肯纵-情。
他只好缓缓退却。抚慰离开溪面，方能勾出挽留：“出不出声？”
“我骂你就出声了！”她压着哭腔吼，连骂几句登徒子，“听够没有？”
离开又不彻底，有时咬一咬，有时静置。她实是受不住这些手段，指尖陷进有力臂膊里：“会……会想你。”
没头没脑一句话，但果然就解了困境。身后人欢喜贴回来，吻到耳下：“继续。”
她又只骂人了，骂得还难听，说他是“煎水作冰”。
[烧开水做成冰，比喻不可能的事，徒劳无功。]
这小娘子也太会骂了。一说他痴心妄想，她偏不叫给他听；再有隐晦调侃。浴房内热雾蒸腾，但也不知何人何处，犹在渗水。
他真是被生生气乐的。过河拆桥的小娘子，没心没肺的小东西：“有人比我雾气深重。”
他能感觉到。
她自己都心虚。咬住指腹，一边哼唧催促，一边伏首缓解。
他很疼她。早不像起初一身蛮力，恨不能凿入；如今哪怕再急再要分离，总记得先取悦，再索取。知道她是乐在其中，才敢适度蛮横。她消受不住，片刻后倒进胸膛。
她一直都不大中用，他一向就很能忍；不知今夜是否热雾催人，恍惚一瞬，竟然失控。
这不能不怕。她没有了骂的力气，更别说下意识万分惶恐，搂住他脖颈要哭。
他停一停，立刻先去吻眼下安抚：“别怕。”横竖有婚约了，还好还好。
“你存心害我。”她使劲锤他，“万一你不在京中时诊出有孕，我去跳渭水好了！”
她是真的怕。虽说二人亲密多时，一直平安无事，但毕竟全靠他控制得当，一朝失策，谁知会不会惹出事来？
“好啦。”
处处坚硬的郎君，说话头回带上尾音：“不怕的。若真有事，我接你到身边来。怕什么？”
本朝没有那般逼仄的风气。民间真有女子私相授受不慎有孕，倘若郎君不肯负责不能成婚，疼惜女儿的父母甚至不舍动手，认命养在闺阁里。无非说亲时先赔礼道歉，允许女郎带着孩儿嫁。
她怕成这样，脸庞皱成小小一团。更多是要体面，也根本还不想做母亲。
他知道她不想做母亲。但其实十七岁……李承弈不吭声。
二弟小他一岁半，已有四五个孩儿。
他是想要的，最好像她，他想想都欢喜极了。但她总说害怕，他不好说什么。
何况眼下的确是不能。
她无论如何不同意再来，靠在他胸膛忧心忡忡。掰着指头回溯信期，又问他知不知道有何手段阻止。
“没有。”他想也不想，“不许去弄那些旁门左道的方子。”
“你吼什么？你是神气了！”她转头又是软软一拳。
“我哪是神气。”他望着她就会笑，“那怎么办？一时不察，叫人咬得太——”
她又扑上来，捂住嘴唇。
一双眼睛又圆溜又如墨色：“我不同你说笑了。我是真的害怕。”
他示意她松手。
将人搂到膝上，看着她耷拉脑袋：“是不想，还是怕？”
补充：“又怕又不想？”
“又怕又不想。”她毫不犹豫选择答案，“怀胎很是吓人，生产更是如同鬼门关。再说此番离京，我也不知你何时归家。我——”
“这个不必担心。要有事，我真去信给阿耶，让人送你过来。”实在不行，说途中遇袭重伤，要人近身照顾。
她垂一垂眼睛，叹出口气：“知道了。”也没有别的法子。
叫人如何不生爱怜。他抬手接住眼前精巧下颌，抚摸半晌，终于低声道：“你我总会有孩儿。”
“那也不该是现下。”她仍旧扭过脸，“我没有想好不说，婚仪、内宫、朝臣诸事，我实在……”
你不在身旁，我是很害怕的。可她不舍得，说出来只会叫他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