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忍住不说,一个想说也不知如何开始。单膝屈起,清俊眉眼微微敛着,目光落在袖间小女娘身上。

    临行前原本要修裁梳发,但李承弈近日事多,还没有顾上。头发长长落在肩侧,被她执起打卷:“你真要去淄青吗?”

    他捏一捏她手腕。

    “十几年前淄青节度使过世,其子秘不发丧,欲承袭父位。但陛下不允,以致藩镇动荡。之后为了抚恤,只能同意李家世代割据山东,至今依旧。”

    小娘子有些一板一眼地讲自己所知道的,又忧虑道:“真的无事吗?”

    “阿弥很怕做小寡妇啊。”

    他只是清浅微笑,视线溺住她一双皱起的眼睛。

    但不舍她真的担心,安抚摸她耳下:“无事。近些年安定的。”

    “你是不是触怒陛下?”云弥还是不放心,“当真和我无关吗?”

    “我说,”李承弈停一停,坦诚道,“小娘子不宜太将自己当回事。”

    见她举起粉拳,又慢悠悠收尾:“除非在我这里。”

    说了实话再哄,不上不下,聊胜于无。她气鼓鼓瞧他:“我祖母都要我大度。你怎知陛下心中就不觉你是为情所乱?”

    “我阿耶喜用宦官。”他终于道,“政见不同多时,与你有何干系?何况——”

    皇帝老了。

    不知该怎么和她解释。

    年迈的皇帝同年轻的储君,简直是帝制诞生以来最为永恒的困境。至于储君心爱的小娘子,是她会为他所累,或许就要受苦。

    本朝的太子妃正是如此,香消玉殒如同注定宿命,史官都不会再多记一笔。

    从前只是无法想象,如今简直到不敢追溯的地步。尤其眼前这小小一人,乖乖搂在脖颈上,等他答复。

    今后还要等他归家。

    “我不在时,恐怕会有人刁难。”他以指骨触碰她柔软面颊,“如非忍无可忍,尽量不与人冲突。待我归京再同我说,不赌气。好不好?”

    “你当我什么人?我在长安声名好,多半都靠沉着端庄,进学又快。”她反驳他,“那是从不跟人争执斗殴的,一向最沉得住气。”

    他连说两个好字,实在是想笑,低声重复:“端庄。”

    “你快些”,随后——“慢”、“我叫你慢”!

    这就是她的端庄了。

    “……不能得罪的人,我心中都有数的。”云弥别一别脸,“你是想让我避开杜家人。”

    勋贵间利益倾轧是寻常事,党羽分歧,亲族相争,长安城里每日都在上演。但有时人性也怪诞,忽生默契,表面无足轻重的体面,能不伤就不去伤。

    显然在大多数人眼里,纳一位妾室正属于此类范畴。

    家中都没有人肯理解她的执拗,况乎外头流言蜚语。下了杜游吟的脸面,一尊从汉中送来的飞天玉,又直直回到杜家府邸去。

    旁人即使看杜娘子笑话,只怕心中同时也嘀咕:随国公府这小娘子不过一妒妇,不知殿下为何纵容至此。

    两头都没有讨到好。也不会有人当真相信,只是他愿意。

    她翘一翘嘴角,李承弈都知道她又思索什么,语气促狭:“爪子伸出来。”

    “你改不改口?”

    他从善如流:“轻盈罗袖,请露葇荑。”

    她这才肯摊开掌心。

    他用食指慢慢对她写:心头无闲事,人间好时节。

    这就不完全是哄了,是委婉劝她疏远,远掉只会给她徒增困扰的人和事,心境才好疏阔。既他本人不能陪伴,她注定要独自一人,又明知会有嘈杂声入耳,先不去听第三人第四人如何讲述,未尝不是漫长时间里的宁静一隅。

    她喜欢强作镇定,但分明是很容易受影响的性情。他太有数了。

    云弥心中一静。

    “……知道的。”她的脑袋垂下去,“总之我好好的,等你归家。”

    再仰起脸:“郎君能否拨我一名驿使?我自己另加银钱都可以……若是通信断绝,那我真不要活了。”

    他果然在她额上轻叩一记。怎么会不留驿使给她?无非从宫城多走一步到永兴坊,若是打马,连掀开茶盏的时间都不要。

    她这才敢委屈,直起身,猛地扑进他怀里:“你早些回来。”

    “你早些回来。”她不再说自己的思念与害怕,只轻声道,“我等你回来。”

    他静静凝望她清秀眉目,最终不再说话,覆身吻她。

    *

    这就是离别前一夜了,至下半夜,还下过一场夏夜暴雨。她伏在他怀里,想着雨声如何打湿城池。

    “我好好的”,她说过好多回,也发誓一定好好的。但眼下就开始不好,揉一揉眼睛,蜷缩藏进床帏里,低头偷偷摸住小腹。

    会不会呢?

    明知是不好的。从前郑夫人还说,阿娘就是有了她,才真正是哪里也去不成。

    再说,哪里就有这么巧的事。

    再说,她也不过十七岁。

    再说,孩儿的阿耶都不在京中。

    她还要“再说”,帘外寻春敲一敲帐帷:“小娘子,虞娘子来了。”

    轻缨探头出来,腼腆笑一笑:“我以为你还睡着。”

    “没有。睡不着。”云弥招手,“怎么突然过来了。”

    “来给你带一些奇妙消息。”轻缨抬手挡住唇,极小声道,“芸娘有喜了。”

    云弥一张脸涨成猪肝颜色,明明是听旁人的事,羞耻之心迅疾涌回,恨不能将方才自己抚摸小腹的那只手剁掉:“这……这这这。”

    “她二十又七了,丧夫数次,如今腹中有了孩儿,很欢喜的。”轻缨脸也红一红,“贾先生托人去信河北,说已在长安成亲,不知要不要办婚仪。如今他差事也有着落,俸禄虽说不大够,不过……”

    云弥评:“孀居多年的客店女主人,郁郁不得志的赴京游子,像说书故事。”

    “你又刻薄。如今不算郁郁不得志,在祁国公府做幕僚呢。一边是心向朝廷的河北士族,一边是想要东山再起的杜家人,两相倒是一拍即合。”轻缨想了一想,“陛下之前听闻,还说要见一见,之后似乎又不了了之。不过芸娘身上有些积蓄,养一个孩儿总归不难。你瞧吧,说是士农工商,没有商户供给,哪有富足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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