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岁的小娘子,遇事率先衡量各家父兄在朝中的地位,是没有法子的事。

    轻缨见云弥沉默,抬手掸掉她额际所沾染的凌霄碎瓣,轻声道:“杜家娘子若是她叔父家中女,殿下未必能轻易揭过此事,归根到底,还是她阿耶地位不够。你不想给殿下添麻烦吧?”

    这话说得重了,但她们之间一直这样相处。渡过最初的情绪负气,双方都能冷静下来,思考利弊。

    果然云弥再默然片刻,只道:“我回头去西市挑些礼物,让我三兄寻个契机,顺手送出去。杜冼会下台阶的。”

    轻缨嗯了一嗯,忽然问:“檐檐嫌我世故否?”

    “不。我嫌我冲动。”

    轻缨了然:“你只是很怕又给他添麻烦。”

    “……他也辛苦。”

    她这样答了,低柔声音停一停,重复:“为了我,他也辛苦的。”

    轮到虞轻缨发怔。

    她的确曾经付出短暂爱慕。

    世人多半不喜内向而审慎的孩子,从幼年到少年这十几年,不爱表达、不擅迎合,总是在吃亏和吃亏的路上,连友人都稀疏。

    是以“被维护”的感受,就总是能够戳中心绪。过后再不幸察觉,其实那些性如朝阳般明亮的人,只是习惯了对所有人都好。

    替陷入窘迫者解围,于他们不过无心之举。

    于是这世间事,慢慢就永远是原本讨人喜欢的人,反复得到更多喜欢;溢出重叠再多,也轮不到平庸之人瓜分。

    轻缨不知道檐檐私底下是如何与殿下相处,但她一直只靠撒娇,就将家中女眷哄得心花怒放。

    但自己的母亲,甚至开始忧虑女儿性格“太过无趣”。她躲在蜀中外祖家时,日夜与书卷为伴,心中寂静;骤然回到长安,还是不得不面对这些。

    这一刻感触却有所不同。

    爱意仿佛不是遵循此逻辑,不是基于判定谁更有趣、谁更漂亮、谁更懂迎合。

    虽说究竟是什么,轻缨也还没想清楚,这是很难的考题。

    但她能够从云弥脸上读出某种极为独特的温柔。无法从神情本身形容,宛若——正在牺牲一部分自己。

    长安城的纨绔子弟对待平康坊里的女子,一向喜欢下狠手。饶是医士见多识广,依旧被润娘今日身上的鞭伤吓到,再三叮嘱过用药频次,才收银钱。

    润娘坐在木床上,局促看向这两位施以援手的小娘子。轻缨已经拿出钱袋,被云弥制止:“我来。”

    虽是侯门世家,闺阁小娘子们每月能领到的零用也不多,除非嫡母性仁厚,手头又宽裕。

    “刨掉赋税和工钱,庄子上的各类收成,今岁就归给我了。”

    郑夫人本意是给她交际用。如今身份不同了,这个王妃那个侯夫人,总有人下帖子请云弥赏花吃酒。

    这种场合很是烦心。各家勋爵官职要考虑,衣着簪饰不能逊色,人情回礼还需得体,没有银钱根本无法维持。

    从前有母亲带着,小女娘可以只埋头用饭,如今母亲的身份也比不过自己,不得不独当一面。云弥不大适应,回回出门要先喘气半晌。

    但为不给他丢人,只能努力配合。

    银子流水一般用出去,偏偏她又很吝啬,生性酷爱睡前数银票。每每归家,只剩一肚子气。

    今日拿钱做了这件事,反而觉得心里痛快些。

    “我先带这位娘子回去。”云弥道,“明日再另去拜访芸娘。”

    轻缨点头应了好,一道将润娘扶上车,转头叮嘱:“虽说我们不惹事,也不必露怯。杜家人若是不讲礼,我去找淑妃说情。”

    真是谁都知道她姑母越发不得圣心,在御前说话还不如淑妃好使。

    润娘跟着进了疏影院,又要跪下道谢。寻春端着莱萸消毒井水进屋,连忙放在桌案上,弯腰去扶:“哎哟,这位娘子……”

    小娘子却端于上座,神情淡淡:“这是我的院子。女公子有话可以放心讲了。”

    松开掌心,小小纸团掉落在案面。

    方才润娘抱住她腿时,无声无息塞入手掌。

    润娘跪得笔直:“小娘子当真肯救我?”

    “你知道我是谁?”

    “上月陪家中主母赴宴,远远见过一回。听人说是太子妃殿下。”

    寻春顿时警惕,站到小娘子身前。

    “小娘子,我只要你救我一命。”润娘膝行一步,“我是沦落风尘不假,也的确被那人赎走,但无论如何,不愿白白送掉一条命!”

    云弥皱一皱眉,伸手撑她起身:“起来回话。我不解,他既纳你为妾,怎么会到生死地步?”

    “他……”润娘咬一咬牙,“他手里有好几条人命。娘子可知,他为何不敢寻官宦家女郎,连寻常良家女,他轻易都不招惹……他……”

    寻春年长几岁,又得过老夫人教诲,听到这里大致就明白了,面上显出一层戚戚。

    在达官贵人眼中,娼妓实在太过轻贱了。

    润娘捋开衣袖,泫然欲泣:“小娘子,我真的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帮我出长安。此后随我逃到哪里,绝不再给娘子添乱。”

    触目惊心的伤痕交错在藕白手臂之上,直延伸到肩骨。许多都不是新伤,是好久之前,一段时日前,再到近日,深浅不一,反复堆积在肌肤之上。

    “我答应你。”

    云弥攥着手,抬头问:“但我要问的是,你为何找我?”

    “我阿耶是长安人士,阿娘是粟特人。同芸阿姊的母亲是表姊妹。”润娘哽咽,“芸阿姊传信告诉我,可以想法子找魏家的小娘子。她想帮我,也是有心无力。”

    原是这样。

    “那你为何敢来找我。”云弥继续问,“可是有话要和我说?”

    “小娘子可知道杜家大郎君杜颐?是那杜冼的兄长,今岁初升任上府折冲都尉,掌京师宿卫。”润娘急急道,“他是贿赂陛下跟前的统领宦官,换来的这份官职!殿下几次出面反对,虽最终不得行,但大郎君由此心生忌惮。之后又亲自去叔父家里,说动杜家二郎主将游吟小娘子送给殿下做良娣……这位小娘子,是杜家这一辈教养最出色的女公子,为人极聪慧。”

    “如今眼见兄长高升,杜冼也想走宦官的路子。”润娘换一口气,“此人暴戾恣睢。据人之室,窃人之财,杀人之妇,实在无恶不作……”

    云弥忽然打断:“娘子不像没有读过书的。”

    讲话头头是道,提及职官名称也很是熟稔。

    “……我阿耶,”润娘停下来,低头,“阿耶从前是个将军,兄长也是因有阿耶旧友帮衬,才能从军的。”

    寻春斟茶过来,叹一口气:“那娘子……”

    “那时实在吃不上饭了。”润娘听懂弦外之音,语气苦涩,“是我无知。得来不费工夫的安逸,都是阿鼻地狱。我……”

    “不必追溯了。”云弥抬手制止,“我送你出长安。但在那之前——”

    “我知道何处有证据!”润娘紧紧攥着手,“杜颐所贿赂的是观容处置使,如今圣人跟前最得力的内侍王直。杜冼替他选了一位女娘侍奉在王直身侧,那女子时常传信回杜家,还送过王直一幅顾长康的画作……”

    “阉人也有这等闲情雅致!”

    小娘子气不过了,倏地起身骂骂咧咧,连着说几遍“阉人”。寻春伸手扯住一把,示意慎言。

    将润娘带到厢房安置,折返后才轻声道:“这女子是有谋算的。小娘子要多个心眼。”

    “想活命是真的,说的应当也是真的。”云弥想了一想,“你去挑一份妇人之间庆贺新生的礼物,明日一早,我们就去芸娘那里。她喜欢孩子。”

    寻春点头答好,迟疑片刻又问:“此人主动找上小娘子,会和殿下有关系吗?”

    “或许。”他说过不喜欢宦官。

    如今人又不在京中。

    心中不免生出忧虑。各地节度使非铁板一块,但朝廷也不是,皇帝身侧更不是。长安有的是人愿意同地方勾结,待藩镇态度也大不相同,各自为营多年,彼此倾轧。

    至傍晚,行霜一脸欢喜冲进来:“小娘子!来信了!”

    寻春瞧着一道衣带飘影闪去,回过神时,人都到槛下了:“多谢多谢!快给我!”

    今日阴霾一扫而空,语调亮得要迸出光来:“驿使还在等我吗?”

    “这番回信不是他送了,要换马换差。有人会先从宫城里取陛下的回信,再绕道我们坊门,从通化门出城。”行霜解释,“小娘子快读快写,是八百里加急。”

    云弥眼睛弯弯。欢喜瞧一瞧“马上传递”字眼,摩挲三五下,蹦到窗下坐直,拆开信封。

    里头还有小些的信封。

    再拆开,还有更小些的。

    无聊!

    好容易拆到信纸,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缝。

    读到开头四个字,攥着信纸短促叫了一声,连窗下也犹嫌不够,又跑躲到里间去读。

    “吾妻小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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