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边,墨蓝色的云霞刚被红日击碎,万丈金光从染红的云缝隙里洒下来,惨烈又绚烂。

    林秋晚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冗杂的梦,梦里的她死在了一个雷声殷殷的夏夜。

    睁开眼,神识还未清明,不自觉就抚摸上自己的小腹。

    那里平坦如斯,并没有任何其他生命存在过的痕迹,但那怀胎十月里的每一次胎动都仿佛就在刚才。

    一瞬间,莫大的悲痛充斥在胸臆间,淤塞成积,阵阵发疼。

    缙云穿着厚短袄沾着一层薄雪,捧着洗漱物件儿推开门,见到就是林秋晚坐在榻上皱眉的样子。

    一身梨花白素锦寝衣,柔软的料子包裹着少女瘦削的肩背,青丝如缎,肤白如雪,只一双凤眸空旷如冰山皑雪,不见一丝人间烟火,整个人仿佛一碰就要碎掉般,没了生机。

    “姑娘,您昨夜就不该贪杯,喝了那么多冷酒,今日一定头疼吧?”缙云皱眉,将手里的双鱼铜洗放好走进来。

    林秋晚怔然转过头。

    缙云被长剑刺穿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此刻再见旧人,她竟觉恍然如梦。

    缙云又捧来熏好香的衣裙:“威远将军平定南疆今日凯旋,京都好多人都去围观了。”

    威远将军平定南疆?

    这是建业二十七年,初冬?

    林秋晚眉心一旋。

    这是…重生了?

    这一年她跟着兄长回京与户部核算来年军饷,姐姐还在妃位未有身孕,此时的威远将军则是顾千沐的兄长顾彦辰。

    他在这次凯旋后被封威远侯,又在三个月后战死北凉关,因膝下无子,顾千沐才有机会承袭爵位。

    而前世林秋晚嫁给顾千沐也和这位威远将军脱不开关系。

    皇帝最早的赐婚,就是她和顾彦辰。

    顾彦宸出事后,皇帝也是以弟代兄娶妻的名义赐婚她和顾千沐。

    八珠花钗冠,青罗绣翟衣,一套二品诰命夫人的凤冠霞帔。

    她最后还是成了威远侯府的主母夫人。

    郑蓉月,便是因此记恨了她。

    而前世顾彦辰回京三日,北凉关就已经发生了战乱。

    等兄长拿到军饷回北凉关时正好赶上北阗人的突袭,兄长一双腿就折在了北凉关。

    顾彦辰奉旨增援北凉关最后惨胜,主帅顾彦辰战死,父亲重伤,她林家欠了威远侯府一条命。

    “缙云,我们去御街。”

    前世的她和顾彦宸的赐婚就在今夜的宫宴。

    威远侯府逼仄的四方墙,她上辈子看够了,也看腻了!

    御街两侧的酒楼茶肆窗户齐开,每个窗户旁都露出人脸,都是等着欣赏功臣凯旋的风采。

    林秋晚坐在水云间的二楼窗边,这是靠近御街最大的一间茶楼。

    “姑娘,今日这御街可真热闹啊!”缙云看着窗外感叹一句。

    “南疆十六城被南国强占三十年,威远将军带着十万大军在南疆苦战整整十年,终于把这十六城重新打回来,他这样的战神凯旋自然是万众瞩目。”林秋晚淡淡开口。

    若是这人前世没死,凭着开国拓土的万世功绩,威远侯府再过几年挤身国公之府也未可知。

    顾千沐的本事,与他比天差地别。

    待茶煮好,空气里淡淡的木质香混合了一股独特的茶香。

    焚香品茶,她耐着性子等顾彦辰经过。

    未过多时,御街之上一队披甲重骑踏马而来,冰冷的铁甲乌黑,虽不过百人,却带着一股喋血的肃杀。

    当中一人身披锁子甲,勒着缰绳在最前,高大威猛的身躯如泰山压顶般遮住了日月。

    顾彦辰身后的玄色大氅随着战马的行走翻动,端着一派风姿俊逸,只剑眉星目间不染一丝温度,还带着自沙场浸染着血色的骇气。

    围观的百姓原本的嘈杂声不知何时已经鸦雀无声,顾彦宸敛眉,走进御街靠近人群就收敛了满身寒意,但周身沉稳中的凌厉依旧逼人。

    林秋晚倚在窗边,看着下面的人,乌眸闪过一丝玩味。

    前世今生,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顾彦宸。

    此时三十岁的顾彦辰眉眼与四年后的顾千沐看着有五六分相似,相比顾千沐的清秀温和,顾彦辰身板更加颀硕修长,浑身带着杀伐之气。

    外表凌厉行动间虽带着巨大压迫力,可走进人群也刻意收敛周身气势,可见这人也有心细温柔的一面,只可惜是个短寿之人,而立之年便战死北疆。

    这般想着,林秋晚再打量顾彦辰的目光里不觉带上了一抹可惜。

    忽然,马上的顾彦宸的头往水云间的方向偏了偏。

    林秋晚即便重生一次,在顾彦辰的这一眼里也感到了杀人无数后的麻木薄凉。

    按下心中的跌宕,林秋晚定了定神。

    下一瞬,她深吸口气,对着下面的人露出了自以为最矫揉造作最风情万种的表情。

    她用廉价铅粉把脸涂得惨白瘆人,还特意点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尤其是嘴角的黑痦子最花她心思,粘着她从农户猪圈里亲手拔下来的黑猪毛!

    从前只听过女人一笑倾城,而今日林秋晚让顾彦宸知道了一笑好恶心。

    虽然顾彦辰极快地收回了视线,迅速转回了头,但林秋晚与他视线对上的一瞬,还是察觉到那人瞳孔微震的瞬间。

    真是难得,能让一个杀伐果断的将军露出这样意外的神色。

    “这姑娘长得,着实让人有点……不适了。”顾彦辰的副将常远视线收晚了些,把二楼的小娘子看得更清楚些,这种冲击后的余震也让他的伤口更深些。

    “天杀的,这哪里是让人不适,是直叫人恶心了好吗?”大头小声道。

    那娘子一笑,嘴角大痦子上又黑又长的毛就跟着一颤,让人心里跟着发抖。

    他们夜不能寐,朝思暮想惦记一路的软娇娘,在这一刻突然不值得他们期待了。军营没有女人,憋了数年的邪火也被这这小娘子冲散了,顿时生无可恋的空虚感生出来。

    这娘们笑得,着实歹毒啊。

    顾彦辰目不斜视,对两边的声音充耳不闻。

    可偏偏,林秋晚没打算放过他们!

    “顾将军,我钦慕你良久,愿嫁与你为妻,你可要早点来北关林家提亲啊!记得我乃是关北林大将军府上二姑娘,别找错了!”

    一嗓子喊出来,整个御街安静极了,连抽噎的孩童都忘了把鼻涕吸回去。

    林秋晚恰在此时把脸露出窗外“娇羞”一笑,阳光灿烂,痦子上的黑毛抖了抖,脸上的疹子都羞涩得鲜红欲滴。

    短暂的静谧后,整个御街猛地喧闹起来。

    “臭不要脸!”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们大邺战神你这丑女休想染指!”

    “打死她!不要脸的臭女人!你怎么配得上威远将军!”

    一大片菜叶子被人往水云天楼上扔,更有甚者蹦起来把鸡蛋往上扔。

    蛋液顺着雕花窗棂往下流,下面的掌柜心疼得直拍大腿,一时也不知该骂扔鸡蛋的还是骂楼上那个惹事精。

    “哎呦!我这新刷的漆哦!”

    大头和常远对视一眼,再窥探顾彦辰的神色,却见这人依旧目不斜视,根本不受楼上小娘子的影响。

    两人面露倾佩:不愧是顾彦辰。

    在沙场上憋了十年,顾彦辰作为主帅从不狎妓,还管束全军上下都不近女色,搞得他们跟和尚只差一件袈裟。

    常远两人觉得自家主帅上辈子就是个修仙问道的,这辈子多看女人一眼,都会坏了修行。

    顾彦辰根本没注意他们的打量,反而在林秋晚发言后倏地握紧了手里的缰绳,紧绷的嘴角片刻后竟微微扯起一抹让人不易察觉的弧度,意味深长。

    一颗鸡蛋差点砸到林秋晚脸上,一旁的缙云猛地关窗,哀怨地看着林秋晚。

    这主子就差把离经叛道写在脸上了。

    林秋晚满意地拍了拍手。

    这下京都应该人人皆知林家幼女奇丑无比,皇帝若是把一个人神共愤的丑女赐婚给顾彦辰,可就不是恩宠,而是羞辱了。

    “姑娘啊,咱把名声败坏至此,回了关北真的没事吗?”缙云唉声叹气。

    这下是没人敢娶姑娘了,可这事瞒得过关北的老爷吗?

    公子现在就在京城啊!

    林秋晚根本没打算安慰缙云,反而顶着那张人神共愤的脸看着缙云,满脸都是真诚。

    “所以姑娘我要回北凉关负荆请罪啊,缙云,跟我一起走吧?”

    前世没实现的诺言,这一世一定会做到,缙云,回到塞北,我们就自由啦!

    建业帝在宫里摆了庆功宴,为顾彦辰等将领们接风洗尘。

    武将们在宫门外摘了头盔卸了兵刃,因常年在南方征战晒成古铜色的脸一个个清晰地露出来,个个都是威势赫赫,神采飞扬。

    位居武将之首的顾彦辰算是个例外。

    他天生肤白,进士出身的书生被南方的太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晒,的确被晒黑了许多,可只经过半个阳光微浅的冬季,这人的肤色就恢复了七八成白皙。

    这样的白不多不好刚好,既没有中年男人的油腻,又能在黑脸的将领里脱颖而出。

    建业帝的目光总不觉向顾彦辰看去。

    除了顾彦辰是这场庆功宴里功绩最大的,还是因为这人摘掉头盔后姿容气度太好的缘故。

    人若长得养眼,也是一种功绩。

    酒过三巡,建业帝给每个将领都论功行了赏,其中功劳最大的顾彦辰得了一座大宅子和金银绸缎外,还被封了威远侯。

    从此,顾将军成了顾侯爷,是大邺国祚百年来第一个被封三代世袭的一品军侯。

    “当年你三元及第,却在大殿上请旨南下,发誓不收南疆十六城不成家,一眨眼十年过去了,十六城已收,爱卿热血报国之志实现,是不是也该考虑成家了?”

    若不是建业帝提起三元及第,恐怕很多人都忘了这个煞星杀将曾是惊艳过满朝的状元郎,其策论文章针砭时弊,文采绝然之外,可见其人是个革新之志的国之利器。

    建业帝提起此人的婚事,自然引起文武百官侧目。

    林绍坐在角落里安静吃瓜。

    他这次进京只是为了讨来年的军饷,待户部的银子拿到手便要带妹妹回了北凉关,自不想在京都横生枝节,可偏偏没想到,自己一口酒还没咽下去就被建业帝的话吓喷了出去。

    “噗!”

    “什么?”

    自家妹子赐婚给顾彦辰!

    而立之年不近女色,这种人不是天阉就是不举,把自家妹子嫁给他,回去老头子不得骂死自己!

    “林绍,还不快谢恩!”

    见林绍脸色青白交加,两眼呆滞还没回神,他身边坐着的李云帆忙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自家妹子长什么样自己没数吗,除了顾彦辰还能去哪里能找到个能喘气的妹婿!

    林绍扑跪在地上,膝盖撞到地面的霎时让他疼红了眼。

    “谢主隆恩!”

    林绍眼眶发红应声。

    建业帝眼中愉悦,林家人果然家风质朴,也是个懂事的。

    “顾爱卿觉得这桩婚事可还满意?”

    众臣竖起耳朵∶满意?

    那林家的小女儿林秋晚奇丑无比,就在今日还当众向威远侯求嫁,这等厚颜无耻之人若被陛下赐婚给顾彦辰,恐怕顾彦辰还没走出宫,君臣就已经离心。

    “咳咳咳!”

    “咳咳咳!”

    几个老头默契地一起咳嗽,打断了建业帝没说完的话。

    建业帝十分无语地看向下面那几个糟老头子,无声诘问。

    “老臣年纪大了。”

    “老臣嗓子有点不舒服呢。”

    天子的金口玉言一出,有几人能有胆子当众驳斥。

    建业帝的视线转向常远等几个副将,刚才这几个可咳的最大声了。

    常远和大头头皮一紧,可脑海里还是那张白白的脸上密密麻麻的红疹子,还有那颗硕大无比的黑痦子上一抖一抖的黑毛。

    顾彦辰此时迈步而出,脸上让人看不出什么情绪,跪下低眉敛目道:“臣跪谢皇恩!”

    常远和大头看向顾彦辰挺直如雪中松竹的背脊,眼中皆是藏不住的同情。

    那位祖宗和自家将军是什么孽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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