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程溯已经赶了一周的路。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不仅祖父挺不过去,自幼习武的他也差点冻死在路上。

    可到底年轻人的身体还是要好些,快要赶到陵川城时,程溯的病好了大半。

    不曾想路上碰见了一位远亲。

    那位一表三千里的表哥见他还没被冻死,面露惊讶,拉着他问东问西。

    程溯冷笑,谁不知道自从祖父去世后,这帮人一直觊觎着他家的几亩薄田。

    祖父生前似乎也早有预测,因而总是催促他去陵川投奔自己的故交。

    祖父说,人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

    果然,偶遇那位远亲没多久,他就被族人们缠住,要地契,要银钱,甚至还要祖父写给故交的书信。

    那天依旧是大雪纷纷,程溯一人一包裹,素衣病容强撑着赶路,结果被一群人喊住。

    他们坐在牛车上,穿着新做的棉衣,和和美美地挤在一起取暖。

    他站在雪地里,棉衣挡不住彻骨的寒意。

    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一如年幼时,他是克死父母的扫把星,他们是审判遗孤的年长者。

    路人零零散散,经过也只是瞅一眼,只有摆摊的商贩百无聊赖地看着这出好戏。

    程溯的四堂叔生了一双绿豆眼,这会儿正骨碌碌地转,他笑起来,有一条又一条深刻又丑陋的褶子。

    “溯儿啊,你是读书人,地也用不着,干脆给叔种着得了。”

    四堂婶连忙搭腔:“你四叔帮你种地也是应该的,只是你年岁还小,去了外头读书难免丢三落四,家里的地契还是交给婶娘保管罢。”

    “二郎,你家是族里最阔滴哩!你大兄要娶媳妇,借婶点呗!”

    这是程溯的表婶,笑起来咯咯咯的声音很难听。

    甚至还有——

    “二郎,你书念得那么好,不去那劳什子书院也能考上嘞!不像你表弟,他可是全族的希望嘞!你是哥哥,把位子让给你弟弟呗!”

    程溯瞬间明白了,之前他们不拦着他离乡求学,是算计好了他会冻死在路上,而他死之后,家产自然会被这群好族人们瓜分殆尽。

    如今,他们得知他平安无事,甚至快要到达陵川,自然坐不住了。

    程溯扬起笑容,他生的好,做什么动作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即使他克父克母,在族中有扫把星的名声。

    “四叔,侄儿远赴陵川读书,您要种那几亩地本也使得,只是……”

    他顿了下,面带犹豫,四堂叔连忙催着他讲话,“只是什么?”

    “只是我祖父说过,族中叔伯年纪渐长,不好麻烦,已经租给别人了。”

    四堂叔脸色一变,“咱们庄稼人,怎么可以将地租出去?”

    四堂婶也厉声道:“溯哥儿,你这是宁可租给外人也不给你四叔了?”

    程溯依旧是笑模样,“那四叔四婶呢?这是要违背我祖父的遗言吗?他老人家可尸骨未寒。”

    程老四还想说些什么,却对上程溯的眼睛。

    他的好侄儿还是笑,眼里却透出森森寒意。

    程老四猛地想起来,他的这个侄子看着谦逊,却是不喜欢笑的,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装出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程溯的表婶是个急性子,她兴冲冲挤上来,“溯哥儿,你大兄要娶媳妇,你这个做弟弟的是不是该随点?”

    程溯给她递了杯茶,说:“婶母说笑了,侄儿从未听说过十五岁的童子要给人随礼的。”

    “再说,侄儿尚在孝中,大兄的昏礼,侄儿不敢沾染。”

    见事事不成,他们又起哄道:“那你表弟呢?你表弟在私塾里念得不好,你书念得好,身手也不错,那什么书院,该让你表弟去。”

    程溯嗤笑,“别的事情还能商量,这件事绝对不行。”

    见他态度如此冷硬毫不委婉,程溯的表舅,也就是那位表弟的父亲脸涨得通红,“你这个克父克母的丧门星!小时候克死我那可怜的妹妹和妹夫,长大后还不悌幼弟!”

    一直安静着的围观群众开始发出声音,似乎在对程溯指指点点。

    程溯直直对上他的眼睛,毫不相让道:“说起来我这丧门星的名号还是表舅给我编排的,我幼时失孤全靠祖父抚养,诸位叔伯避而远之侄儿不敢埋怨,只是我祖父如今去世不久你们就上门来谩骂侮辱和争夺家产!按照当朝律法,这可是欺凌遗孤、强占田地的罪名!”

    路边的商贩改成对程溯的表舅指指点点,嘲笑声越来越大。

    “这人得多不要脸啊?给侄子起这种外号?”

    “我邻居家的三伯母的四姨妈的五表舅的女儿也是父母双亡,人家的叔伯可仁义了,养着那女孩长大还贴了份厚厚的嫁妆。”

    “是啊是啊,这都什么人呐,觊觎一个孩子的钱财。”

    程溯的叔伯大多是庄稼人,听到律法和指责就怵了,留下一句“以后用得着我们的时候一定不帮你”就灰溜溜地走了。

    程溯面无表情,以前用得着他们的时候他们落井下石,如今和以后又如何能指望?

    又一夜,清晨惊醒,程溯只觉头昏脑胀,天旋地转。

    还是病了。

    程溯想起那群胡搅蛮缠的亲戚,脸上血色全无。

    他又梦见了从前的事。那时他才三四岁,祖父带着他去宗祠祭祀时,族长要求祖父把他丢在门外才能进去。

    如果祖父不是族中唯一考上了秀才功名的人,恐怕也要遭遇和他一样的驱逐。

    他是克死父母的扫把星,是谁都可以欺负的对象,是可以随意冤枉的替罪羊。

    人人皆知他没有父母兄弟给他出头,唯一相依为命的祖父也年老体衰。

    到了陵川会好吗?

    程溯不知道。

    祖父说人要出去看看才知道自己多渺小,在乡里读书时心高气傲,到了陵川才知道人外有人。

    他说陵川城里一对精才绝艳的兄弟,兄长过目不忘能写锦绣文章,弟弟文韬武略能够以少胜多。

    祖父说他在陵川交到此生最知心的朋友,见到最美丽的风景,希望程溯也能去看看。

    离陵川越来越近,程溯却始终没有实感,他的脑袋越来越胀痛难耐,终于两眼一黑,一脚踏空,身卧雪地。

    再睁眼,入目是一间了无人气的舍室。

    谋财害命。

    程溯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因此有人靠近时,他几乎不用思考就掏出了藏在怀里的匕首。

    “你做什么?!”

    眼前是金钗之年的小娘子,手捂心口,怒目圆瞪,眼中藏着恼怒。

    紧跟在她身后的女子怒喝道:“这位郎君,您晕倒在雪地里是我们姑娘救了你,你为何要出手伤人?”

    少年愣住,恍然,冷若冰霜的脸染上微红,然后是接连不断地道歉。

    若是族人们买凶杀人,怎么可能找得上金枝玉叶的小娘子。

    “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我在路上被族人纠缠,以为是遭了他们暗算。”

    姜浮月见他神情恳切,年岁又与自己相仿,天寒地冻的穿着素衣前来求学,同是学子,心下怒气渐渐消去。

    少年道完歉又不停道谢,“多谢姑娘出手相助,若不是姑娘救了我,恐怕我已经冻僵在雪里。”

    姜浮月有些脸红,想着送佛送到西:“罢了,这几日天寒地冻的,你要去哪,我让人送你,别再在路上烧起来了。”

    程溯哪好意思,婉拒道:“多谢。只是我要去的是陵川书院,离这儿不远,不必再麻烦你了。”

    眼前女子“扑哧”笑出声,娇笑道:“好巧不巧,你猜这是哪?”

    程溯惊讶道:“此地就是陵川书院?”

    “可不是,想来你是来参加今年的入院小测?”

    姜浮月刚刚被吓得腿软,这会儿还没缓过来,春尘见状连忙扶她到一旁的椅子坐下。

    “正是,另外,我要去拜访祖父的一位故交。”

    “我是陵川人,若你不嫌弃,我让我的小厮带你去?”

    “多谢姑娘,不过不必了,我已经麻烦你许多。”

    晴山从外面进来,“姑娘,院医到了。”

    王老大夫和姜浮月算得上是相熟,术和医德完全信得过,姜浮月放心地把人交给他。

    姜浮月功成身退,开口告别:“那我先告辞了,程郎君,祝你小测顺利。”

    “小月儿,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

    姜浮月刚穿过长廊,就被她的好哥哥截住,姜横清手上提着一个食盒,食物喷香的味道钻出食盒缝隙,牢牢抓住她的嗅觉和味蕾。

    “好香啊,这是什么?”

    姜横清揭开盖子,“噔噔噔!寻香缘的枣花酥和玫瑰鲜花饼,刚出炉的,还热乎着呢。”

    兄妹俩进屋坐下,姜横清咧嘴笑着看妹妹吃点心,小姑娘的吃相很斯文,但速度绝对不算慢,一块接连一块吃得很开心。

    “哥哥,你不吃吗?”

    姜浮月拿了块枣花酥塞给他,“素馨,去拿盏紫苏翠香茶来。”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甜食,”姜横清皱着眉把点心吃完,“太甜了,也只有你和如昭会喜欢。”

    他拿起茶杯,将嘴里那股甜腻腻的味儿压下去。

    “对了,还有这个。”

    姜横清将首饰盒子推到姜浮月面前,“今儿表哥约我,他给嫂子挑首饰时我顺便瞧了一眼,这簪子很配你。”

    是一支梅花钗。

    姜浮月高高兴兴的收下,这才发现姜横清另一只手拿了两个首饰盒,“另一个呢?”

    姜横清摸摸脖子,“另一个不好看,回家才发现,退也退不了,你拿去随便送人吧。”

    姜浮月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支做工精细的白玉兰花嵌珠钗,“这不错啊,你看,这兰花多好看,像真的一样。”

    “不过这个不适合我,兰花……倒是很适合昭昭。”

    “随便你。“

    姜浮月见哥哥一脸无所谓,“那我送给昭昭啦,哥哥真好。“

    她讨好的笑。

    “对了,我听春茗说你今天救了个人?“

    姜横清揉揉她的脑袋,“不愧是我的妹妹。“

    “哥你别摸我头!”姜浮月大声抗议。

    “好啦好啦,快告诉我怎么回事。“

    “路上碰到的,冰天雪地,人又发着高热,没人发现恐怕就要丧命了,我将他安置在书院。“

    “说到冰天雪地,父亲刚刚跟我提到一位故交,他让我过几日跟着陈伯去明水县拜访,说天寒地冻的,看人家里会不会缺什么。”

    “你要出门?”姜浮月站起来,“母亲在给你收拾行李了吧?我去帮忙。”

    “棉衣,手炉,护膝……”姜浮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要准备的东西。

    虽然哥哥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但她还是不习惯。

    不过姜横清最后也没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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