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冬日里,窦皇后一行人穿越郊野,车轮和马蹄在铺满了薄薄雪层的路面上,留下浅浅的印痕。

    马车颠簸而行,轮子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马匹的呼吸和马蹄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远处还隐约回荡着农家赶牛的喝声,这些声音隔着厚帘交替回响,给人莫名的踏实感。

    车厢内铺着厚实的毯子,还放置了几个炭烧暖壶,在这凛寒的天气里隔绝出一个暖房。车内,李呈、李毓宁以及柴镇斯,皆换上了不那么合身的素净衣裳,三人挨在一起裹着毯子安睡。

    李毓宁皱着眉头,鼻头上凝聚着点滴的细汗,她不时微微扭动着,反复做着坠河的噩梦。梦中她仍与哥哥悬挂于残桥上,身后不是湍急的流水,而是熊熊燃烧的熔岩。无论她如何呼喊,哥哥始终不曾回答。

    憋着一口气,估摸是第二十回在烈火蔓延的河面冒出头,李毓宁终于“啊”一声将这口气喘顺,醒了过来。

    只觉头顶担着重量,李毓宁失魂地扭头看看,梦中了无生机的李呈此时正歪靠着她,沉沉睡去。如同整颗心被托住般,李毓宁瞬间将身上还紧蓄的冷汗一股脑出完了,而后连忙抱紧了身旁的哥哥。

    “是真的吗?” 李毓宁心里默默想,然后伸出食指探到哥哥的人中,“暖的。”

    还是不放心,她又掐上自己的右脸蛋,结果箭伤的结痂差点又被扯裂,也太疼了...看来不能是假的。李毓宁在嘶痛中才忆起,自己最一开始是跟突厥兵对峙来着。“后来...后来是...” 她转转眼珠,眼神聚焦到正倚靠厢壁,合眼安睡的柴镇斯。

    “原来骑马的是柴将军。” 李毓宁还记得沉入水底之前,那个策马擦过岸边的身影。

    柴镇斯的呼吸安详而均匀,前夜还在与敌军厮杀,而此时他在沉睡中显得无比宁静。李毓宁紧紧抱着哥哥,彻底确认了他的体温和生命的脉搏,心头的疑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柴镇斯的感激和敬佩。

    她看着柴镇斯的侧脸,他浓眉舒展着,山根转得毫不含糊,连接了高挺笔直的鼻梁,嘴唇不薄也不厚,倒是这尊下巴隐隐分瓣,敦实得很。

    李毓宁缓缓地松开抱着哥哥的手,俯身挪近柴镇斯,悄悄伸出手,轻轻擦拭着他鼻尖上的汗珠。突然,她察觉到了柴镇斯的微弱的醒动。他眉头抖动一下,缓缓醒来,目光穿过睡眼依旧清澈而坚定。

    一旁的李毓宁收起小手,仍旧趴在那盯着柴镇斯。

    而柴镇斯恍惚一下,也感受到身旁这专注的目光,他猛地转头,看见李毓宁这张无所忌惮的小脸,一时有点无措,而后道:

    “公主,公主醒了?感觉如何?”

    李毓宁见柴镇斯也无事,嘴角勾勒出一丝微笑,她深深吸了口气,呼地坐回位子上说:

    “我没事!” 这话说完,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竟哑得像破锣。

    她摸着自己的喉咙,一脸惊愕,使劲咳嗽几声,如同落水的野鸭。

    “卑职当时,是听到公主呼救了。” 柴镇斯主动解释道,“公主嘶声力竭。”

    李毓宁更加不置信,当时只觉得河流声大得惊人,任自己如何呼喊都声量细微,没想到实际效果还是显著的。她皱眉回忆着,但又觉得自己小命保住也算幸事,又自顾自笑起来。

    此时,柴镇斯如梦初醒,立刻警觉地掀开车厢的侧帘。他瞥见窗外骑马随行的将士们身着唐军甲胄,心头顿时一松。回想起自己昏迷前的那一刻,确实是遇上了高家军,他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他又注意到一旁昏睡的李呈,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与李氏兄妹同在一辆马车内歇息,实在逾矩。他立刻抱拳道:“卑职竟在此酣睡,实属放肆。请公主恕罪,卑职这就下车。”说着便要起身。

    “将军!” 李毓宁连忙上前拉住他,“你是救过我兄妹二人性命的恩人,况且你在此歇息,想必是母亲示意的。我见你睡着,便知母亲安好,这点规矩我还是懂的...”

    只见柴镇斯又拱起手,李毓宁接着道:

    “将军如此拘礼,不知是家风甚严,还是...觉得皇家难以相与...”

    这番话堵得柴镇斯一时不知回些什么,只得老实回道:“家父,的确时常训诫兄长与卑职,无论何时都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什么身份?”

    李毓宁歪着头追问,她见柴镇斯还在犹豫,又接着说:“我和哥哥,都没什么朋友...也许正是因为这身份,身边竟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 说着她便靠在熟睡的哥哥肩膀上。

    柴镇斯看着李毓宁,也不再抱拳,他重新坐定而后淡淡道:

    “其实,卑职也没太多朋友。或者说,不敢有。”

    李毓宁的眼神带着惊奇和疑惑,重新看向柴镇斯。

    “打从记事起,卑职就是在军营长大,身边除了阿兄,其他忆得起姓名的兄弟,如今都不在了。” 柴镇斯说着,语气随着眉眼沉下来。

    “今后我李毓宁一定在!”

    李毓宁支起身子,开心地伸出右手,眼神中满是期待。

    “将军今日在河岸听得见我的声音,宁儿他日也定会回应将军的声音。”

    柴镇斯见李毓宁嘶哑着说出这一连串的话,心底也生出许久未有的亲近感,他望向李毓宁那只小手,手心的旧伤还未愈。一时动容,索性也伸出手,而后微笑道:

    “公主还是先将嗓子养好些...”

    没等二人的手碰在一起,马车的前帘却被猛地掀开,煞白的日光伴着寒风瞬间涌入车厢内。

    柴镇斯来不及反应,迅速收回了自己的手。

    一位身着唐军甲胄的将士出现在车外,他见公主醒来,连忙单膝跪地拱礼道:“小的不知殿下已醒,殿下恕罪。”

    李毓宁见柴镇斯又恢复了严肃的模样,便也默默收回手,而后对着将士道:“无碍。可是皇后殿下有吩咐?母亲在哪?” 问起母亲,她略显焦急。

    将士继续低头回道:“皇后殿下是有吩咐,但,娘娘说若是柴少将醒了,便请将军过去。”

    “我呢?” 李毓宁急忙道。

    只见将士摇摇头,依旧跪在那里。

    “公主稍安勿躁,待卑职先去述职,公主歇息片刻。”

    柴镇斯恢复镇定的语气,他对将士道:“叫人给二位殿下拿些姜茶来,若是没有,热水也好。”

    说罢,便起身跳下车,他转身对着李毓宁握拳拱礼,而后速速离开了。

    车帘被重新放下,李毓宁只得回到座位上。见哥哥还在昏睡着,且右手缠了厚厚的绷带,她重新钻进厚毯之中,若不是李呈还在车上没有设防,李毓宁定然蹿下车跟着柴镇斯去找母亲了。

    —

    郊野的林间,树木在冰雪的覆盖下沉默而肃穆,树梢上挂着晶莹的冰挂。

    枯树下,窦如嫣直着上身坐于矮凳之上,她的斗篷和衣袖沾满了薄薄的雪花,但眸子里依旧透露着一份宁静和从容。一旁的高坚如磐石般站立,他把着刀柄,似有神力地降服着足下的土地。

    柴镇斯迈着大步走近,只见高坚默默从怀中掏出一个金鱼袋,望向前方高声道:“柴氏二郎接旨。”

    柴镇斯听闻还未来得及反应,立马下跪接旨。

    高坚托着鱼袋,手中并无纸质诏书,只听他继续道:“奉天承运,皇帝敕诏。朕感念柴氏镇斯此行护驾有功,才德兼备,英勇善战。特敕封尔为左千牛府大将军,赐金鱼袋,愿尔不负朕望。钦此。”[7][7.1]

    柴镇斯瞪大了眼睛,眼中闪烁着不可置信的光芒,他抬起头怔怔看着高坚,甚至忘了领旨谢恩。

    此时窦如嫣转过身,看到柴镇斯愣住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她知道这个消息对柴镇斯来说是平生初遇的惊喜,也看得出他不知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圣旨。

    “领旨谢恩都忘了?” 她眼带笑意地轻声提醒道,言语中充满了善意的戏谑。

    柴镇斯猛地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他立刻磕头谢恩,而后伸出双手,内心激动不已。

    高坚看着柴镇斯,眼含赞许。他走上前,将金鱼袋搁在柴镇斯手心,又从腰间解下一把闪着金光的千牛御刀,双手把着刀身安放在柴镇斯手中。

    柴镇斯缓缓抬起头,看了看手中的御赐鱼袋和御刀,又仰起头看着久别重逢的高将军,心中满是鼓舞。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然后再次磕头道:“臣柴镇斯,万谢圣上隆恩,定不负所托。”

    “贤侄请起吧。” 高坚温声道。

    柴镇斯一脸振奋地起身,他望向窦皇后又连忙跪下,握拳拱礼道:

    “微臣护驾不周,解救公主实属巧合。无奈当时漂浮河中,不知谁人放了白雾,险些未能上岸,致公主于险境。”

    “是本宫命人放的烟雾。” 窦如嫣听罢缓缓说。

    柴镇斯紧握双拳,没想到戳中这个事实,再次怔怔抬头。

    “二皇子昨夜悬吊垂危,人多眼杂,本宫只得暂出此策掩人耳目。”

    “微臣有罪,未能体察娘娘深意...”

    柴镇斯恭谨回道,但他心中却联想着若是公主真因这烟雾失踪...还未深想,便强迫自己停下。

    “娘娘,人已经到了。” 高坚在旁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似有预备地提醒窦如嫣。

    “传吧。” 窦如嫣深呼一口气,摆摆袖子便站起身,“你起来。” 又对柴镇斯道,毫无愠怒。

    只见高坚挥挥手,不远处守卫的将士便带来一个人,这人眼看四十上下,中等身材。唇上蓄了薄须,穿着素袍,裹着最简朴的幞头。他的身后还跟了一个同样朴素的小厮,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主子。

    柴镇斯站起身,看着眼前来人虽穿着不起眼,但似有一种毅定磅礴的气势,一举一动甚是文雅,不像是一个武将,倒更像是一个文官。

    此人快步行至窦如嫣面前,有条不紊地作礼施礼下跪,他身后的小厮亦俯跪在地。

    他身后的小厮亦俯跪在地。“臣大理寺少卿裴宏,拜见皇后殿下。”[7.2]

    “终得相见,裴少卿。” 窦如嫣说着便伸手抬掌,示意他平身。

    只见裴宏含着深意抬眼,望着皇后又道:“臣,恭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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