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酉时,孔陌依旧来陪林紫苏练剑。

    林将军在一旁观看了片刻,待练完,称赞道:“孔公子,多亏了你,苏苏的剑练得越发像模像样了。”

    “林将军谬赞了,是紫苏练得勤,我不过在一旁弹弹琴,委实算不上什么功劳。”

    “孔公子莫要过谦,我虽一介武夫,但也听得出你的琴弹得极好。”

    “年少时闲来无事,学了几首粗浅的曲子罢了。”

    两人正说着话,林紫苏端着最后一个盘子跑过来,“快让让,烫死我了。”

    她把菜放到桌上,双手捏着耳朵降温,“爹爹,我让徐婶做了好大一盘红烧肉,今天再不会不够吃了。”

    三人落座。

    “我在军营里什么也不想,就想我的苏苏,还有徐婶做得红烧肉。”林将军夹了一大块肉到嘴里,“这么香的肉,别说一盘子了,就是十盘,我也吃得完。”

    “我在家好着呢,丁香会照顾好我的,爹爹不用记挂。”

    “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这父行千里照样担忧家中子女呀。”林将军转头问道:“孔公子可是随父母家人一起来安城做生意?”

    “我幼时父母都去世了,是祖父把我拉扯大的,如今是我一人在安城闯荡。”

    “你和苏苏都是苦命的孩子,苏苏她娘亲也走得早,我这些年,想多疼爱苏苏一点,又怕将她养得骄奢,想装作严厉一点,又怕委屈了她。”

    林将军摸摸林紫苏的头,“后来想想,我再疼爱她,也不过是比别的父亲做得好一点点,终究弥补不了母亲能给她的那一份温情。况且我常年在军营,委实算不上一个好父亲。”

    “爹爹,您别这么说,这天底下没有比您更好的父亲了。”

    林将军笑笑,“孔公子,既然来了安城,就好好在这生活,时常来我林府做客,也顺便陪陪紫苏,将军府欢迎你。”

    父女俩对孔陌坦诚相待,孔陌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林将军以为孔陌想起了父母早逝的伤心事,有意安慰他,“这安城繁华得紧,闲来无事,可以多出去转转。你们年轻人就该吃喝玩乐,天塌下来有我这老一辈顶着呢。”

    林紫苏笑他,“爹爹,就你不服老。”

    “不服老不行哦,就连皇上也老了,我这次进宫面圣,皇上的鬓角都花白了。就连我替韦奴多讨要几粒口粮,他居然破天慌地答应了。”

    “真的吗?皇上松口了?”林紫苏也替韦奴开心。

    “只是答应逢年过节,给韦奴加点肉食。”

    “上一次皇上这么好说话,还是您鏖战三天三夜,击退数万敌寇,回来时浑身是血……”

    “是呀,这次皇上答应得倒是爽快。”林将军脸上笑出浅浅的皱纹,“希望我有生之年,还能再帮韦奴多争取一点。唉,真不知我当初带头推翻前朝的统治,有没有做对。”

    林紫苏想起那年冬季,宫里的公公送林将军回来。

    下了轿子到门口不到十步路,全靠两个公公架着他往里挪,在冰天雪地里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血印子。

    眼看着要迈进家门口了,林将军扑通一声栽倒在门槛上。

    林将军在家昏睡了三天,林紫苏在床前守了三天。

    当时她心里怕极了,害怕自己马上就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后来林进军醒了,看着林紫苏,“苏苏,别怕,爹爹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等爹爹修养几天就能活蹦乱跳了。皇上答应让韦奴出城南的屋棚了,爹这一身伤,值。”

    “这个势头总是好的,等爹爹多打几次胜仗,韦奴自由指日可待。”林将军自顾自地说着。

    他说完,想要抬手帮林紫苏擦擦眼泪,可两只体无完肤的手臂被包扎得严严实实,压根使不上力。

    林紫苏哪里顾得上什么韦奴,只想自己爹爹好好活着。

    林将军还陷在对未来的美好幻想中,回过神来才发现林紫苏眼泪流个没完。

    他立马软着声音哄,:“我的小苏苏,哭得像只小花猫。哎,这是谁家的小花猫呀,怎么迷路跑到我家里来了。哎,我的小苏苏呢,到哪里去了。”

    边说着边装模作样地东张西望、四处寻找。

    林紫苏终于破涕为笑。

    林将军这次回来完全在意料之外,没有像往常一样给林紫苏准备小玩意。

    “爹爹的手使不上力气,你自己来爹爹怀里掏。皇上赏给我一个小玩意,你拿去玩。”

    林紫苏掏呀掏呀,终于掏出一块沉甸甸的金疙瘩,皱着眉打量着这块金光灿灿的令牌,“爹爹,这是作什么用的?”

    “可有用了,你捧着它,去街头眉大爷的甜掉牙糖果店,可以换两箩筐奶糖呢?”

    “哇~两箩筐。”林紫苏惊喜得瞪大了眼睛。

    起初林紫苏以为是皇上感怀林将军功绩,赏了这块令牌。

    后来才得知,林将军骑着马进城时,守城士兵的头儿是个新上任的愣头青,看到林将军满脸血迹,在漆黑的夜色中仿佛索命的厉鬼,拿准了对方干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死活不让他进城。

    后来皇上听闻此事,才赏了这块令牌。

    这么多年过去了,林将军真的如他所言,战功赫赫,可是皇上似乎笃定了他会誓死精忠报国。无论他如何力谏,始终没有松口赦免韦奴。

    孔陌昨晚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现下终于决定坦白一切。

    孔陌突然单膝跪地,把父女俩吓了一跳。

    “此前早就听闻,林将军不仅爱民如子,而且仁爱宽厚。整个安城,如果有谁还把韦奴当人看,那也只有您了。今日听将军一席话,便知传闻的确如此。我与将军不过两面之缘,却能感受到将军对韦奴的深情厚谊。”

    孔陌平时沉默惯了,只有在做生意时口齿伶俐些,他在林紫苏面前一向是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林紫苏很少见他如此严肃。

    林将军想把孔陌扶起来,他却不肯起。

    孔陌终于下定决心,“实不相瞒,我来安城本不是为了做生意。十年前,我父亲乃前朝护军。后来朝代更迭,我父母不幸被囚为奴。那时我尚年幼,去乡下看望祖父才侥幸逃过一劫。我的妹妹,至今仍然生活在城南的矮棚。”

    孔陌接着说道:“我来安城就是为了救她,城门处设有关卡,出入城须得接受盘查,本想硬闯,无意间看到将军手持令牌,可以直接出入城门。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想借将军的令牌出城。”

    孔陌担心林将军害怕受到牵连而拒绝,接着劝道:“若皇上怪罪下来,将军可称令牌不慎丢失,被歹人捡到。”

    “一旦林大将军告发我们,不仅我们多年谋划功亏一篑,届时还会锒铛入狱。”青晚劝诫之词还在耳边回荡,孔陌心中忐忑不已。

    令孔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林将军二话不说,从腰间解下令牌递给他。

    “我以为多大的事,不过一块令牌而且。皇上要责罚就让他责罚,这么多年,我受的责罚还少。”

    他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丝毫苦涩,仿佛被责罚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林将军远比孔陌料想的要坦荡得多。

    “这是救人的好事,没有什么不能开口讲的。况且要说罪责,要不是我带着前朝百姓造反,韦奴也不会陷入今天这般艰难的境地。归根结底,这事有我一半罪责。”他扶起孔陌,“我只是遗憾,不能带所有韦奴出城。”

    孔陌伸手接过令牌,心中五味陈杂,“前朝皇帝荒淫暴虐,即便不是将军,也难以维系统治。况且将军也是不忍百姓受苦,才择明君而侍,城中百姓都很爱戴您。”

    年轻时的皇帝对安城的普通百姓来说确实算个明君,可对韦奴来说就是噩梦的开始,孔陌的这句“择明君而侍”说得有些违心。

    “这块令牌还是当初皇上答应我的请求,同意让韦奴出屋棚时,一并赏给我的。”林将军看着孔陌手中握着的令牌,“当初觉得无甚用处,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林紫苏一直以为和孔陌在口口香酒楼的相遇既是偶然、也是缘分。

    现在想来,不过是一场处心积虑的接近和欺瞒。

    其实凡事都有迹可循,孔陌平时那么沉默的人,却在街头主动搭讪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还有后来,给自己弹琴、陪自己吃饭、送梨花衫、送旭日剑,恐怕都是他蓄谋已久的招数。

    林紫苏一想到自己平时笑脸相迎的师父,在每一个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心里谋划的却是如何取得自己的信任,如何尽快将令牌拿到手,就觉得一阵阵恶寒涌上心头。

    想必自己的坦诚在他面前就像是一个笑话。

    孔陌看着林紫苏逐渐冰冷的脸色,正想张口解释。

    林将军却先他开口,“我第一次见孔公子,就觉得你不像是迫于生计为了几斗米来做苏苏师父的。现在看来,孔公子入我林府,就是为了令牌来的。如今我给你令牌,不是因为你求我,也不是因为我可怜你,而是我觉得韦奴不该受此不公的待遇。于公,我在其位谋其事,解放韦奴方能保陛下长治久安;于私,三千韦奴沦落至此,终归有我的一份罪责在,如今能尽点绵薄之力我义不容辞。”

    林将军一番话说得不急不缓,“不过一码归一码,我林某只有苏苏这一个女儿,我绝不允许有人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接近她、利用她。今日你可以为了救人欺骗她,他日就可以为了别的目的伤害她。我收回之前说过的‘将军府欢迎你’。希望孔公子此行一切顺利,出城之后就各自安好、后会无期。”

    他转头下逐客令,“送客。”

    孔陌看着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林紫苏,喉咙干涩,“紫苏,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林紫苏同林将军开口,“爹爹,我去同他说清楚,等我回来陪您喝酒。”

    林紫苏走到院中,深秋的夜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想着尽快说完进屋喝杯温酒,遂主动开口,“孔公子,你想说什么?”

    孔公子?

    孔陌一听到这个称呼,心又凉了半截。

    林紫苏向来都是跟在他后头,“师父~师父~~”的叫着,又甜又软。

    她只有在刚认识的时候,才这样生分的喊自己。

    孔陌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着了火,又干又疼,连带着说出口的话都变得苦涩起来,“紫苏,对不起。一开始我的确是有意接近你,可后来,我是真心待你的,我从未想过伤害你,我……”

    林紫苏打断他:“欺骗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我,我也没有办法,你知道的,在这安城,所有人都视韦奴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而我,我却自不量力的想要在虎口下救下韦奴。”

    “你有办法的,我从来都没有瞧不起韦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你一早就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紫苏,对不起,我知道林将军和你都从来没有瞧不起韦奴,可我冒不起这个险。我太害怕了,我担心一旦事情暴露……”

    林紫苏盯着孔陌,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你从未相信过我。”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孔陌看着她的眼睛,觉得不仅嗓子疼,现在连隐隐做痛的心脏都开始不听使唤地剧烈撕扯起来。

    他捂着心口,急着否认,“不是的,我只是受到了太多的欺骗,才不得不谨慎行事。”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些借口苍白无力。

    “可我从未欺骗过你。”

    孔陌几次张口,却都无从辩解。

    林紫苏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无言以对,就转身进屋了。

    秋风席卷而过,正吹在孔陌漏风的心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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