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孔陌同往常一样,在棺材店里等待花花的到来。

    和往日不同的是,即将一起前来的还有花花的爷爷,这将是孔陌第一次见到花花话不离口的爷爷。

    孔陌喝着茶,担忧这个病弱的老人挨不挨得住长途奔波。

    爷爷牵着花花的小手从后门悄悄进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孔陌原以为自己见到的会是一个瘦骨嶙峋、面色苍白的老者。

    和他想象中不同,这个老人虽然佝偻着背,看上去干瘦,却依稀可以看出他年轻时魁梧挺拔的身姿。

    他面色黝黑,面露被病痛折磨的痛苦之色,眼神中泛着坚毅的光芒。

    孔陌想起来,他第一次透过棺材店的窗口,在夕阳柔和的光辉下,焦急地寻找花花身影时,有个端着碗的老者,同他一样在找人,那位老者正是花花的爷爷。

    他同上次一样,穿着件灰白的粗麻布衣衫。

    孔陌站起来去迎这位把花花养大的老人,他跪在地上叩拜,“我是花花的哥哥孔陌,我替早逝的父母感谢您抚养花花长大的大恩大德。”

    老人连忙上前,伸出双手想要把孔陌扶起来。

    孔陌低垂的目光落在老人的双手上,这是一双由于长期劳作而满是皱纹的粗糙的手。

    老人左边袖口处有一个细长条的缺口,这个缺失的长条形布料看上去很眼熟。

    花花担心爷爷体弱,上前和爷爷一起去扶孔陌,“哥哥,快起来。”

    孔陌看到花花,才知道老人袖口上的小缺口,是做成了花花头上的两个发带。

    孔陌和花花扶着老人落座。

    花花一个劲地挑些清淡的菜往老人碗里夹,“爷爷,大夫说您吃不了油腻的,那咱就吃些蔬菜。”

    “好孩子,你自己也吃。”老人摸摸花花的头发。

    他夹了一口菜放到口中,刚嚼碎咽下,就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花花忙放下筷子,帮老人顺气。

    老人看花花皱着眉头担忧地望着自己,“花花,别担心,爷爷再吃几副药就好了。”

    孔陌开门见山地说:“爷爷,这次叫您来,是想带上您和花花一起离开。”

    老人没看孔陌,而是满眼慈爱地望着花花,“我大致也猜到了,这孩子打小就乖,跟着我待在那地方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如今苦日子算是熬到头了,我是真心替她高兴。我,我就算了,我这把老骨头就不跟着折腾拖累你们了。”

    “爷爷,您别这么说,您跟我们一起走吧。大夫说您好好养病,过些时日就会好的。”花花听到爷爷的话,开始无声地哭起来。

    “孩子,爷爷老了不中用了,懒得挪窝了,也吃不了长途奔波的苦,你跟着哥哥离开吧。别担心我,阿晴姑娘会帮衬我的。”

    爷孙俩望着对方,无声地哭泣,老人伸出满是老茧的手轻轻地替花花擦掉眼泪。

    这只手擦过脸庞,就像是沙粒拂过眼角。花花觉得自己心里更难过了,她不安地问道:“爷爷,您不要我了吗?”

    她哽咽道:“您忘了吗?我还要给您养老送终呢。”

    爷爷听到花花的话,再也忍不住把她拥到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相依为命十年的祖孙俩,即将迎来生命中的首次离别,这次离别意味着往后的日子里几乎再无相见的可能。

    花花边哭边小声地说:“爷爷,您别担心了,您永远也不会成为拖累。现在您生病了,我更应该留在您身边照顾您。要是您不愿走,我陪您一起待在这里。”

    孔陌也劝道:“您别担心这些,您抚养花花长大。如今我和她一起照顾您,让您安享晚年是应该的。我都打点好了,您跟着我们一起离开就行了。等出了城,我会给您找个大夫好好瞧瞧的。”

    “花花,你到边上玩一会儿,我有些话要跟你哥哥讲。”

    “公子,实不相瞒,我没有多少时日了。我怕花花难过,才哄她说过段时日病就会好。你们带上我这个病入膏肓的老人,脚程终归慢些。此行凶险,实在没必要冒这个风险。”

    孔陌以为是老人自尊心强,不愿拖累自己,“您不必担心,事情我都安排好了,不会出差错的,左右不过多带一个人,没有什么妨碍的。您这病,总归有法子的。”

    老人犹豫片刻,道出实情,“可我,我不能这么做。”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一把老骨头,出去快活几个月,到时候死了一了百了,左右不亏,可我不能留下活着的人受罪。”

    孔陌想起了朝廷针对韦奴的、万恶的连坐制度。

    老人解释道:“你带花花走,到时候军爷怪罪下来,罪责由我这个她最亲的爷爷担着。我本就时日无多,只要花花能顺利离开,就算是打死我也是值的。可如果我们都走了,那留下来遭罪的就是阿晴姑娘。你不认识她,她是个极好的姑娘,谁家有什么困难她都会帮衬。我今年六十多岁了,就算不是这咳嗽的老毛病,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我死了不足惜,可这些年轻人是韦奴最后的希望,她们得好好活着。”

    他又叹了口气,“我这辈子是没有福气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希望她们这一辈人可以等到这样的好日子。”

    如果说之前对这个老人是心存感激,在听完他这段话之后,一股敬佩之情在孔陌心中油然而生。

    孔陌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这样的凛然大义面前,怎样的劝解都显得微不足道。

    老人站起来走到花花身边,笑着对她说:“爷爷答应和花花一起离开。”

    他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望了孔陌一眼,牵着花花的手离开了。

    第二天天快黑了,棺材店后院的角落里停着一辆黑色马车。

    老人牵着花花的手如期而至,孔陌帮花花仔细地系上帷帽上的带子,遮住脖子上的烙印。

    孔陌端着一杯茶递给花花,“花花,喝杯茶,免得路上口渴。”

    她乖乖地喝完茶,不到一刻钟就昏昏沉沉地倒在老人怀里。

    老人轻轻地摸了摸花花的头发,含着泪呢喃:“好孩子,咱们爷孙俩的缘分就到这里了。”

    老人将花花送到孔陌手上,郑重道:“公子,我把花花托付给你了。”

    孔陌点了点头,“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风信坐在前头赶车,青晚早已在城外接应。

    老人站在院中目送他们离开,直到马车拐过街角再也看不到一丝踪迹,他依旧站在那里。

    月光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投射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寂寥又冷清。

    他的背似乎更佝偻了,可他的神情依旧那样的祥和、坚毅。

    孔陌抱着花花坐在马车里,她似乎睡得不好,皱着眉头在做噩梦。

    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可是好像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花花依旧身陷梦魇。

    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该到城门的关卡了,希望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突然,花花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

    孔陌看花花年纪小、身子弱,终究没忍心下猛药。

    她看到自己在孔陌怀里,放下心,安静下来。

    孔陌轻声安慰,“做噩梦了?”

    花花“嗯”了一声,“我梦见爷爷……”

    她抬头寻找爷爷,却惊恐地发现,诺大的马车里只有哥哥和自己,哪有什么爷爷。

    她挣扎一下,从孔陌身上翻落下来,捂着嘴低声哭吼,“爷爷呢?爷爷到哪里去了?爷爷他,他是不是不愿意跟我们走?”

    花花低声啜泣,一想到爷爷一个人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顿觉心中悲痛不已。

    她知道自己在逃亡,连哭都不敢哭出声,只能掩面而泣。

    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地从她指间滑落,好像流不完一样。

    孔陌把花花拥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花花突然安静下来,她擦掉眼泪,握着孔陌的双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哥哥,我不走了,你送我回去吧。我要和爷爷在一起,我要留在他身遍照顾他。”

    孔陌实在不忍心告诉他,爷爷已经时日不多了。

    花花见孔陌不说话,接着哀求道:“哥哥,你送我回去吧,爷爷这么大年纪了,我得照顾他。是他抚养我长大的,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弃他不顾。”

    “阿晴姑娘会好好照顾爷爷的,爷爷让你不要担心。”

    “阿晴姐姐每天那么忙,谁家有事她都会去照料,总有顾不上爷爷的时候。”

    “爷爷自己也会照顾自己的。”

    “哥哥,你不知道,爷爷半夜咳嗽个不停,胸口痛得厉害,连翻个身都难。我不在他身边,他想喝口水都没人给他倒。”

    孔陌见劝不动她,残忍地道出真相:“爷爷的病治不好了,可你不一样,你还这么小,你以后的日子还这么长,浪费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实在不值得。”

    花花听到爷爷治不好了,居然没有流一滴眼泪,她出奇的平静,“那我更应该留在爷爷身边照顾他给他送终,爷爷在那里我回去就值得。”

    “花花,你冷静一点。我们马上就出城了,你马上就自由了。”

    “哥哥,爷爷养了我十年呀,我从刚出生就跟在他身边,他拉扯我长大,把什么好的东西都留给我。要是我走了,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花花捧着孔陌的脸,一字一句地说着,“哥哥,就算我今天跟你离开了,我也不会开心的。”

    她的声音这么轻,落在孔陌耳中,却掷地有声。

    她接着哀求,“哥哥,再不回去,过了宵禁,爷爷和我都要挨罚了。”

    孔陌朝着外头轻喊:“调头。”他背靠着车厢,肩膀无力的塌着。

    爷爷坐在棺材店后院一个石墩上,望着满天星辰,祈祷花花能够顺利出城。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他们应该平安地离开了这里。

    突然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蹿出来,接着是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带着哭腔的“爷爷”。

    花花奔到爷爷怀里,又喊了两声:“爷爷,爷爷……”好像怎么喊也喊不够似的。

    爷爷把花花紧紧地抱在怀里,“傻孩子,你怎么回来了?你怎么这么傻?”

    祖孙俩相拥而泣,这哭声里有着悲痛的惋惜,更多的是相逢的喜悦,还有相守的决心。

    这场耗时良久、费尽心机的营救,却因韦奴的相互庇佑,以失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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