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觥筹交错,喜房内,龙凤烛静静的燃着,细细的香雾蜿蜒升起,又散在空中。

    偶有轻微喜烛燃烧噼啪炸开的声响,年季怀端坐着,若有若无的酒气萦绕在鼻尖,桌上摆着的青白釉刻画凤头壶,盛着二人的合卺酒。

    她想起幼时父亲命人在中庭埋下的女儿红,说是等自家囡囡嫁人那天再挖出来。与女婿一醉方休。

    穿着鹅黄衫子的小女孩把玩手中的五彩花面布老虎,颈间黄澄澄的长命锁反射繁茂树荫叶片中泻下跃动的浮光,边看着忙活的人们,眨巴着宝石般光润的眼睛,仰着头道:

    “爹爹,为何将这酒埋在树下。不放在酒窖里,变质了怎么办。”

    年岁余闻言大笑,他笑得豪迈,连带着官服上的带子都微微颤动。

    “傻孩子,陈年佳酿,陈年佳酿,这美酒自然是越经历岁月的沉淀,越醇香啊。”

    “到时候,爹爹一定给你挑最个最最称心如意的夫婿。”

    他宠溺的挂了一下女儿的鼻尖。

    被自家夫人含嗔的看了一眼。

    “孩子还那么小,你提这些作甚,你就舍得孩子离开我们身边... ....”

    年岁余又是赔礼作辑,请夫人消气。

    年夫人也没真的生气,被他的样子逗乐。轻笑出声。

    孩子听不懂二人的对话,只是被欢乐温馨的气氛感染。

    咯咯的笑声回荡在庭院。

    新嫁娘眉头微蹙,一滴泪划过白玉般的脸庞,没入赤色织金鸳鸯锦被中,好似香兰泣露,让人好不怜惜。

    “娘亲,女儿今日出嫁了。”

    “当时是你说的舍不得一家人分开。”

    头上的金钗被拔下攥在手中。

    “怎地偏偏,最早离开的便是您呢。好狠的心呐娘。”

    “进去吧。”

    是贵妃的声音,下一秒,便听见有人推门而入。

    稳健的脚步声响起,朝床边的方向走来,下一秒,又折返回去。

    女子语调舒缓柔和,似有几分笑意。

    “好了,好了,进去吧,我们走了,啊。”

    门合上的声音。

    厚重的紫檀木发出闷闷的声响,像一声慢悠悠的叹息。

    外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内的脚步声又响起,只是顷刻间,便来到了跟前。

    嫣红的轻纱盖头缓缓滑落,大红的喜袍映入眼帘。

    眼前人长身玉立,倒映屏风上的背影欣长摇曳,风姿清举,肃肃如松下风。燃烧的喜烛浮光明灭,描摹着那张俊逸出尘的脸,高挺的鼻尖也染上了灯的昏黄,斧凿刀削般的脸庞透出前朝温玉的光泽。

    可惜了那一双墨玉般的眼睛,却是空洞无神。行止呆滞,懵懵懂若垂髫幼儿。稍留心些,便能看出面前人的神志并不清明。

    只一眼,喜床上的美人便生出了厌弃之心。

    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怎配与她举案齐眉。

    她想起两个月前,同样是眼前的这个人,日日跟在她后面,黏黏糊糊的叫她姐姐。是个讨厌的烦人精,甩不掉的祸害鬼。

    上已节那日,京中贵女相携游春,周家虽家业凋零,周夫人却是个疼女儿的,到底想办法弄了帖子来。叫自家两个女儿收拾停当,风风光光的准备出门了。

    却在出门前对着年季怀面露难色。

    “哎呀,这样好的节日,本来一家子三个姑娘一起开开心心出游才是。偏偏只有两张帖子,这可叫人难办了,你看这...”

    旁边吴新家的搭话。“年姑娘身子骨弱,吹不得风,如今虽是春三月,到底还是冷的。姑娘还是呆在府中为好。”

    “春寒料峭,我就不出门了,这样一来姑母也不必为难。”

    “那你就在府里好好呆着吧,我们就先走了。”

    周芷芳掩唇笑道。

    转身上了周府的马车。

    周芷兰亦轻笑出声。

    才貌处处压她一头又如何,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连参加贵女们集会的资格都没有。

    “别伤心啊季华,等我们回来,一定跟你仔细讲讲出游的趣事。”

    “多谢姐姐们,你们且快些去吧,莫要误了时辰。”

    年季华喜静,生来就不爱热闹场合。

    况且这样的节日,人们纷纷相携游玩,踏歌起舞。路上各家的丫鬟婆子,车马小厮,都挤在一处,乱哄哄浊气重,闷得人难受,她本就无出行的打算。

    送走了几人,掩门读书。

    没看几页,忽闻珠帘哗哗响动。

    却是天心掀帘进来了。

    “什么事这么开心?”

    年季华抬眸,天心被她看得心头一滞。将一封烫金的帖子递了过去。

    “相府小姐邀姑娘参加上已节游春呢。”

    “相府小姐?”

    年季华伸手接过帖子。

    平整的宣纸上细密的簪花小楷,清婉灵动,笔画舒展。让人耳目一新。

    内容大意是邀她出席春华宴。

    春华宴是新城公主所办,每年上已节邀京中贵女聚于郊外芜清河畔,宴饮赏花,吟诗作赋。

    这新城公主乃是皇上胞妹,前年琼林宴上一眼相中了为人中正的探花郎,相府长子柳如风。招为驸马,两人伉俪情深,让人艳羡。

    新城公主事务繁忙,让相府小姐代为操持,发帖邀人,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为什么会邀请她?”

    年季华看着手中的帖子,仿佛陷入了沉思,思索良久,无功而返。

    她与相府小姐,的确是素昧平生。

    “推了吧,就说我身体不适。”

    “为什么呀小姐?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帖子。”

    她还想着气气大姑娘二姑娘呢,毕竟她们早上那幅得意的样子实在让人不满。

    “她们家姑娘也可以参加宴会了,不知会把几人气得怎么样呢。”

    “去吧。”

    天心虽心中有几分私心,却也知道自家姑娘的性子,一向不爱热闹场面,按她的意思出了小门,想跟送信的小厮回绝此事。

    刚打起帘子就见外头婆子将大门打开来,一个身穿樱草色罗裙,头戴坠珍珠海棠珠花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我们家小姐叫我来接年姑娘。马车已经在外面候着了,不知姑娘何时动身呢。”

    “相府小姐?”

    那女子点了点头。

    天心回了话。

    “看那女子的穿着打扮,品貌气质,应该是身边的大丫鬟了。”

    年季华收了帖子,从黄花梨的美人榻上起身,纤腰盈盈一握。

    “既然如此,那就走一趟吧。”

    她倒想看看,这般大动干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沿着青石砖铺的小路从西北角小门走出。一辆宽大的马车停在门口,一旁候着的丫鬟打起坠着流苏的帘子,帘子缎面上用靛青丝线秀了个“柳”字。

    “请。”

    年季怀从善如流上了马车。

    相府的马养的强壮结实,步伐矫健,不多时就赶上了周府的马车。

    天心遥遥便认出了马车上周家的标志惊道:

    “前面那不是大姑娘二姑娘的马车吗?”

    又补充道:

    “她们出门可比我们早好些时候呢,没想到这么快又碰见了。”

    马车里传出清冷的声音。

    “低头。”

    “好的姑娘。”

    天心低下头,那驾车的车夫却将马鞭一扬,从旁边慢悠悠行驶的小马车旁疾驰而过。不多时便到了目的地,从大门处进了。

    车道上,周家的马车里却传来了女子崩溃的喊声,原来她贪看道路两旁风景,将两边的车帘都拉了起来。不防旁边一辆大车飞驰而过。郊外的路本就崎岖不平,灰尘堆积。一时不妨被扬了一脸灰尘。妆容精致的她瞬间成了花脸猫。

    周芷芳气急,伸出头大骂。

    “哪家的马车,长没长眼睛,本小姐的妆都花了。”

    周夫人见自己女儿妆花了,也气得不行。

    “哪里来的蠢奴,怎么驾的马,没管教的东西别让我再遇见你。”

    那辆马车却是扬长而去,连个影儿都没了。

    周芷兰比二人冷静,丢了张帕子到自己妹妹跟前。

    “先把脸擦干净。”

    “对对,我的妆。”

    周芷芳接过丫鬟从怀里拿出的小黄铜镜子照了一照,又发出了尖锐的叫声,脸上厚腻一层灰,抓起帕子小心翼翼的擦脸。

    勉强将脸上灰尘尽数擦去,又补上了新妆,一张脸又变得娇俏可人,马车也到了地点。

    周夫人看着两个标志的女儿,心中很是满意。

    她废了好一番力气拿到的参宴资格,可不单单是来赏赏花,作作诗的。

    却见旁边来了一个估摸十七八的清秀小厮。将她们的马车往旁边的小门领。

    “等一下,大门不是在那边吗?”

    周芷芳察觉到不对,皱着眉问道。

    那小厮却挠挠头,眼珠一转。

    “大门今日不开放。”

    “胡说,你打量着懵我是吗?我明明看见前面有人进去。”

    “那些都是公主亲自邀请的贵客。”

    “她们进得,我们进不得,难道我们就不是正经下帖子请来的吗?”

    “玉瓶,将帖子拿出来。”

    想到自己是如何拿到的帖子,周夫人拦住女儿。

    “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还是先进去要紧。”

    周芷芳看了看日头,生怕错过时间,放过了那个小厮,让他赶快带路。

    一旁沉默着的芷兰却是咬紧了银牙,旁边的车帘垂下,在那张光滑瓷白的鹅蛋脸上打下一片阴影。料子有些年头了,被积年的阳光侵蚀得长出了细碎纹路,如同老妇脸上皴裂的细纹,于是透射在脸上的阴影,光照进的地方,将一张漂亮的脸蛋分割得四分五裂。末了,她勾起唇角,笑得明媚。阴影下却显得鬼气森森。

    “总有一天,她要光明正大的从大门进去,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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