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几位夫人,廖夫人一扫疲态,步态清稳的招呼王景禹出后院小门,来到穿县而过的峦河河岸散起了步。

    王景禹道:“夫人身子康健。”

    廖夫人淡淡白他一眼:“你又什么都知道了。”

    “哪能,小子不过乡野之子,见识短浅的很,能知道些什么。”王景禹嘿嘿一笑。

    “少来。”廖夫人姿态放松:“才刚的局,你是明白的吧。”

    “嗯,夫人和大人预备着何时离县?”王景禹问。

    “已得了准信,吏部调任的敕牒不出两个月就会到州府。”

    “那小子提前恭贺主簿大人高升了。”王景禹闻言扶了扶手,既是吏部颁下的敕牒,品级定是要比现在的高。

    廖夫人仍是没接这恭贺之词,自个儿转了话题:“方才听她们提到咱们临南县新任知县,你是怎么看的?”

    王景禹略想了想:“无论是这突然的到任,还是到任后举措,以及方才得知的,以一甲进士出身,却徘徊十数年才得一下县主官,似乎都有许多令人不解之处。”

    “那你可曾听说过咱们大景朝前宰相,曾经主持宝定新政的集贤院大学士刘凌瑛?”廖夫人不知什么时候,语气开始显有些沉重。

    河风扶柳,嫩绿的新芽相继萌发,鹅黄的迎春,早发的白梨,点缀着峦河两岸。

    满目新生的春色,廖夫人却似沉浸在了旧时旧事之中。

    王景禹轻捻了手指:“只零星听说过一些。”

    廖夫人:“那也不易了。我一直知道你是有心的,你也从来不曾叫人失望。”

    乡间老农,直至白头都不曾识闻一地父母之官。

    更何况这等远在庙堂,又因为不得善终而上下被严禁谈议的高门宰相。

    王景禹以十二岁的年纪,身处偏远孤闻之地,能知道这个名字,显然是极有心了。

    廖夫人没有再多说关于刘凌瑛之事:“我之所以提到当年的刘大学士,也还是因为咱们的新任知县,段岭段大人。”

    “噢?愿闻其详。”王景禹想知道的就是有关新任知县之事。

    “咱们段岭段大人,当年进士及第时的主考官,便是刘大学士。闻喜宴后,自然循例拜在了刘大学士门下,成为他的门生之一。后来……刘大学士出了意外,他的学生们为了保命,纷纷倒戈痛斥其非。而段岭既拒绝了学生们组织起的舞潮弄浪般大力为其师呐喊叫冤之举,也拒绝发出任何对其师构陷诋毁之语。因此上,待那些事纷纷扬扬落幕之后,他也被各方人士冷遇,以一甲进士的选人之身,丢在弹丸之地为吏,无人问津,一呆就是十余年。”

    廖夫人说到这里,有意向王景禹约略解释朝廷的官制,以免他不能理解:“段知县是天熙二年进士科一甲进士,咱们大景朝皇家向来优容士大夫,新科及第的进士即可得授官职。但除了一甲前三偶有特授以外,其他进士都要分到各地营属,担任僚属官,协助正官处理庶务。这样的进士属官,被称为选人。”

    王景禹点头,示谢廖夫人解惑。

    “每年朝廷都会对担任属官的进士进行京选,得以入选京官的进士才真正具备了被任命为主官的资格,从而展开仕途。若不得入选京官,便只能一直沉于下僚,做一些与官属胥吏没什么区别的琐碎杂务。”

    “一般情况下,选人作为属官,少则两三年、多则五六年,首先得有五名一方主官作荐上举状,再通过吏部的考校试,总也可得入京官了。但段岭被两方势力所恶,自是没有一人愿意出头为其作荐,也就没有机会参加吏部的考校,因此,便在那个东海之滨的课盐税属官任上,做了十数年。这一遭,他能得举荐入选京官,授著作佐郎,知临南县,我倒是不明内情了。不过,虽得了主官,可是被派来这两路两州交界,三不管的偏僻下县,想必在官场上的境遇仍然是不大好的。”

    王景禹咀嚼着廖夫人这些话,心中暗暗嘀咕。

    果然,人在仕途,不怕站错队,就怕不站队。

    这段知县可不就是活生生的样本。

    且不论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让这位段大人宁愿得罪绝大部分势力,也拒不站队。单是这种拒不站队的坚决之意,倒是教他接下来赌局的胜算多了几分。

    “廖夫人,似是与刘大学士有旧日之识?”王景禹试探着问。

    谁知廖夫人竟自嘲的笑将了起来:“十多年前,我也不过只是豆蔻少女,哪能有机会识得力主朝纲的当朝宰相?”

    听廖夫人话如此说,王景禹也不再探问。

    想来即使算不上旧日之识,恐怕多少也有些直接或间接的交集。

    “夫人此番离县,倒教小子往后少了个吃茶的好去处。”王景禹神情带上了些许皮赖,语调轻松。

    廖夫人知他有心调节气氛,只假意白他一眼:“怎得,莫不是还想赖上我,倒贴给你补偿了?”

    谁知那少年却真的嘿声一笑,并不言语。

    那模样,竟还真个等着廖夫人顺话给他补偿了!

    廖夫人一瞪眼,那点沉浸在旧时光里的几缕心绪,统统给拉回了这春风微凉的峦河岸上。

    “好个惫懒的小子!”

    又想到他本就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又道:“罢了罢了。方才叫那几个夫人来,你也听见了。”

    “不过,其实我最瞩意的接手人选,一直都是你。怎么样?若你肯接,不用急着付银给我。待账面活转之时,再分批给付便可。”

    这一点王景禹方才也想过,但很快就放弃了。

    毕竟,在临南县接下了这药铺的营生,想要能开的下去,没点踏实的靠山是不可能的。

    而任何试图自下而上的捅破临南县这层密不透风势力网的尝试,只可能是以卵击石。他只有找准时机,寻隙而出。

    “多谢夫人厚意,不过小子只怕暂时还有心无力。”

    不必他多说,廖夫人也知道他的顾虑:“既如此,那就便宜她们了,我自然也要狠狠赚一笔。”

    “另外,我前儿个已托了宋主事,叫他把小峦山后山那片山场,你的监属权续了十年。也许你这样做是对的,在无人瞩目无人争利的深山丛林里赚些身家,不出挑不扎眼,反倒更稳妥。还有,知县已公布了县试日期,你的具保状,可用得着叫我去请主簿替你说项……”

    听到这里,王景禹忙拱了手正色道:“小子感激不尽!山场之事,已是夫人替小子筹谋,小子实不愿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劳动夫人!”

    近两年的交往下来,王景禹对廖夫人的行止已算了解,她向来都是独个做主,哪怕需要打通什么关节结交些人面,通常都是靠着自己的盘算交换得来,鲜少会去请肯王端为其出面。

    具保这事,临南县除了郭秀才以外别无他选,而廖夫人也已知道郭家是断不肯为王景禹做保的。

    想要办成,只怕少不得要拿主簿的官威压一压。

    但叫廖夫人如此为他打破循例,去做她私心里实不情愿做的事情,王景禹也不愿如此。

    “怎的,不如此,你这次县试不想考了?”廖夫人道。

    “小子自是要参加的,夫人不必忧心,小子还有些筹谋,尽力一试,也有成算。”

    廖夫人看着这少年将开未开的青涩脸庞,反而笑了:“好,那这件事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告别廖夫人出了后院,王景禹在前院主路一眼见到了迈进院门的王主簿。

    只见王端少了往日里那份清闲适宜,着了公服,步履间带着奔忙之意,但气色依旧是稳的,并没在连日密集的公事下显出慌乱和疲态来。

    倒是个得闲则闲,得忙亦可忙的主。

    王景禹在迎面距离王端五步远时站定,略一躬身:“主簿大人安好。”

    王主簿视线一扫,微怔之后便认出了眼前之人。

    自他当初连露招揽培养之意,却被这少年人拒绝之后,他便歇了心思,渐渐将这一号人丢在了脑后。只听说,似乎他同自家夫人间或有些往来。

    如今的他,只待扫清临南县的尾巴,即可脱身,对这少年也越发淡了。

    他脚步丝毫不停,也无任何回应,两人在这丈许的青砖路之上,错身而过。

    王景禹也无甚留恋,同样头也不回的出了官舍。

    ·

    二月十五日,雨水润物,枯木逢春。

    这一日,临南县上下热闹欢腾。

    主簿大人王端与县衙班吏都头、两乡都保正各保保长、郭秀才、在郦县常仓任监仓吏的郭显贵,以及其他县中名人,同聚县衙,为新任知县段岭的第一次公开露面造势捧场。

    因知县到任之时,立春时节已过,因而选了这立春的后一个雨水节气,举办扶犁鞭春活动,以示重视农业、劝民扶桑。

    一大早,段知县身着青绿公服襴衫,头上戴幞头,脚登黑靴,于县衙率众官吏乡保,人力随员手举“春”字牌,行至临南县先农坛祭拜。

    路上吸引了不少县民夹道跟随,一为睹新任知县姿容,一为凑这活动热闹。

    虽然知县大人要扶犁亲耕之事,也提前张告示使得两乡之民皆知,但今日来观仪的,依旧主要是县城和临近村落的县民。

    王景禹跟随着在县民队伍中,从知县走出县衙时起,便不远不近的一直跟着。

    迎春队伍在先农坛祭拜过后,就近来到附近的田里。知县亲自在备好了耕犁的田地里,扶犁亲耕一二拢地,以祈丰年。

    再后,迎春队伍一路返回县衙,将土制的“春牛”抬到县衙大堂前的“迎春池”旁,由知县当众击破“春牛”。牛肚内事先填满的五谷、红枣、干果滚落在地,迎春队伍及观礼的县民纷纷抢食,以期五谷丰登。

    至此,扶犁鞭春活动即算收尾了。

    段知县于县衙大堂的门廊下,向众位参礼的县民县吏示意。

    王景禹全程跟着,见这位段知县四十余岁,方面长髯,面皮偏黑,许是十多年海滨为吏的生涯所致。

    从一露面起,就对这扶犁鞭春的每一环节都很用心。从县衙一路随众步行至先农坛,扶犁亲耕时也并非只是做做样子,那片地的的确确是未曾翻种过的硬地,段知县耕来也并不显吃力外行。

    此时,他注意到,堂前的史主事与郭显贵、两乡都保正互相对了眼神,然后几人又分别不着痕迹的看了看王主簿。

    王景禹看过去,只见王主簿站在略靠后于段知县侧后两步远之处,没有任何回应,一脸事不关己之态。

    人群之中,王景禹不由得眉毛一挑。

    看来,今日临南县“三皇五帝”聚了个齐整,不止是要给新任知县捧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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