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自打落定下来替王家耕地办事,为着来往行动方便,以流民的身份,在一年前受了招抚,落户本地,成了东乡一名暂时无产无业的客户。

    要说平常时候,客户是不用缴纳两税,也不用应各类差役的,但如今这种急夫又另当别论。

    还真就是能把他也抽调的。

    他家与王二水家关系淡薄,还分了户籍簿之事,已是众人皆知。若单单是王二水被征调,也可以说与王景禹并无甚关联。

    但牛二的征调,就不能不让人多想了。

    看来,自己那日的高调出头,使他们当众胁迫知县的意图未能得逞。

    虽然知县本人已点明了要护他,无法直接动他,但从其他与他来往密切又势弱的人身上动一动,还是很容易的。

    到底是横行惯了,怎么也不能无声无息的咽下那好大一口气。

    牛二跟着王景禹往堂屋走,见王景禹一直在低头思量,边走边道:“大郎你不必着力,这事叫我去原也是该正的,听说这回是有限日的,官家还管吃用,我不过去出二个月力罢了!”

    牛二这两年里,因着日子安定,吃住不缺又时时劳动锻炼,身子愈发强健起来。

    虽一条腿走起路仍打弯,但对他的行动举止已无任何影响。

    到了堂屋,只见除元四外,李立田、邹家老三俱在。

    这件事他们在王景禹回村之前都已经议好了,李立田接话:“是的大郎。牛二不在,你田里和家里的事,还有我和邹家都能一力接过来。你只管继续做你的事,读你的书!”

    “对,不过农闲里的四亩地还有些家务,我们老邹一家最不差的就是这点子人手!”邹老三也如是道。

    元四处倒还好,牛二的妹妹本就惯常是他照顾的,牛二也没什么不放心。

    当初牛二办客户之时,态度很明确,完全不打算把他丫妹一块办过来。他已经想明白了,山里有着王景禹和李立田的通络,日子不会再像以前那般难,元四对他丫妹也诚心实意。

    反倒是出来像他这般重新栓在户籍册中,才是入了狼窝,更易被人揉搓拿捏。

    “好。”

    王景禹叫大伙都坐下了,对牛二道:“你走前,到我娘那支二两银,到了洛水好打点些人面,少受罪。”

    牛二连说不用,却被王景禹一言定下。

    此事既定,王母给屋里几人煮了奶茶,摆了两盘炒豆与山核桃,领着二郎二丫自去了院里。

    元四也惯了喝这样新式的茶饮,对王景禹道:“大郎,昨儿个我挨个试过了山土,都开化的差不多,可以随时动土开凿。”

    “好。”

    王景禹琢磨着:“这次新参与进来的山民数有多少了?”

    元四:“菇场那里原有两个,奶场两个,丫妹的妆造坊有七个,这回又加了十一个。都按你说的办理,宁缺毋滥。来的人全都是心甘情愿的,我和牛二事先试探多回,还叫立田老哥帮着掌了眼才定下。

    王景禹起身到炕边的一处新打的木柜里,取出几份图纸:“作坊的规建,我已规划好了,元四哥你先看看。有什么问题咱们明天再去选址的地方共同勘验,叫邹三哥这里备好了耗材私下里运过去,七日后开工。”

    小峦山山峰不十算险峻,但正如其名,层峦叠嶂,绵绵延延十数里,其中有许多人迹罕至,无人问津的山坳。

    兼之其是两州的天然边界,又并没有什么可为御供的地方超出,一向是属于两州州府县域皆疏于管理之地。

    就连喜欢聚了山头成伙的流寇,都嫌这里荒偏。

    这两年里,倒是有人知道他在山里得了县上准允的一块地,开了一片不大的山菇场,因而时常进山。

    有新鲜的人去看过,这片山菇场种植山菇的法子的确不错,但花费功夫不小,临南县毕竟人户少,能消化掉的山菇量十分有限,更别说还有那不费任何功夫,到时候了自可摘采的纯野生菌菇呢。

    只看两年下来,王家仍旧那般不温不火,全靠有了无丁户和别家寄田的粮钱,才没了温饱之忧。所以,并未引起过度的关注。

    王景禹在菇场的掩盖下,频繁深入山中,与元四丫妹等山民成功在山里开出了第一个手工作坊。

    这个作坊,做的就是他用来打开夫人外交的生物妆化用品。

    现在再次选址,预备动土之地,则是一处生物药片作坊。

    之所以选择从这两种方向入手,他自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一来,上辈子他们家族企业主营即是此类,他随便搬来一些就足够用;二来,略作改良的妆化品和普通医药品,不似盐铁酒茶锦缎布匹类,是官营和官税的重要来源,一有风吹草动,极易引起各方关注。

    廖夫人的药铺他不打算明着接过来经营,倒是准备做她的药片兼小型医疗器械供应商。

    邹老三打包票:“没问题,咱家叔侄弟兄几个把绳索、木事和要打的器铁已备了出来,到时还要怎么做大郎你只管来说!”

    其中的布置他早已同几人商议过多次,平日里他照常行动,李立田就会担起沟通和照管山里山外的一应事来。

    几人正商议间,王家的小院外一阵人声喧哗。

    王景禹本不欲理会,却蓦地听到了王母的喝斥之声——

    “你来这里做甚么!”

    “元四哥你和邹叔先在屋里稍坐。”王景禹当即站起来,推开木门走出去。

    “吱嘎——”

    木门骤然开启的声音,令院中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聚集了过来。

    李立田和牛二随他一同出来后,王景禹轻掩上木门。

    他不急不慢的转过身,就站在堂屋木门五步开外处,审视打量着闯进他家院子的不速之客。

    来人一身暗红绸衣,镶金的腰带,佩玉的员外巾帽。

    飞眉翘目,鼻挺口正,面皮白净。

    果然天生的一副好男子相貌。

    自古便有外甥似舅,光看这面相,王景禹不用猜便已明了。

    来的不正是原主那多年未曾得见一面的亲亲娘舅吗?

    这亲娘舅出场的效果,简直不异于千年老粽子诈尸还魂啊!

    此时看着自己的慈爱热烈的目光,还真像分离多年艰难再见的骨肉亲人。

    可惜,在王景禹看来,只觉滑稽。

    王母回头,两手将二郎和二丫拦在身后,神情是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不耐。

    看到王景禹的一瞬,当初她们一家人濒死挣扎的日子骤然重回脑海。

    如今的大郎很好,很好。

    救她们一家于水火,视她们如真正的骨肉亲人,叫一家人都过上了好日子,将来还只会更好,她连想都想象不到的好!

    可到底,她还是失去了自己一口口奶大的大郎……

    她胸腹之间酸涩鼓胀,忍不住红了眼眶。

    长久埋藏心底的,对曾经懦弱无能的自己的愤恨,在看到从小一块长大,却在最艰难的时候,弃置自己的求肯于不顾的兄长时,再次占满了她的胸腔。

    她努力平复着心情道:“你我两家既已多年不曾来往,从今往后,也再无半分亲缘!你既攀了高枝过上那富贵日子,也不劳动你再来我们这贫贱农户之地!”

    陈达力一时没法理会自己妹妹,他在堂屋中的少年走出来时,就把全副心神黏在了少年身上。

    少年背了双手,闲闲的站在那里,一见他便盈盈做笑,在白日里似氤氲闪着光。

    和自己一样的挺鼻正口,面皮白净,却是不一样的眉深目重。

    这若是彻底长开了,还得了?

    陈达力不自禁往前走了几步:“大郎,大郎,是你吗?”

    他膝下一直无子,那年过继双胞胎不成,慢慢的也将妹妹一家抛在了脑后。

    可前几日听说了自家外甥儿鞭春日在县衙的一番行止,震撼莫名。不消郭氏多说什么,便按捺不住前来探望一二。

    这下见了面,直悔恨当初,怎么不亲自来,过继了这个外甥儿到家去!

    若当初他亲自来,稍稍帮扶下亲妹,此番相见,又怎会落得这般局面?

    李立田原就是见过这位王家的娘舅的,因而识得。

    牛二却是头一遭见,听了王母的话,也明白这锦服之人的身份。

    当下往前一站,拦住陈达力欲表示亲昵的举动:“你谁啊!少跟我们大郎套近乎!”

    与陈达力同来的两个小厮,接了陈达力手里的糖和点心包,去完成陈达力方才未竟的事业——

    讨好两个六岁崽。

    奈何两个双胞胎看也不看他们手里的吃食,他们凑得近了,更险些被两个崽把纸包打翻。

    王母见陈达力直冲王景禹而去,怒气再次上涌,抢行过来道:“他是不是大郎,同你有甚么关系!”

    王景禹扶住怒火攻心的王母,略安抚了她的情绪。

    这才再次灿烂的笑笑,冲一脸期盼的陈达力问道:“我娘说的话,都听见了吗?”

    陈达力听他对自己讲话,怎能不认真对待,连忙亲切的转向自己妹妹:“哦?阿环,你方才,对哥哥我说啥了?我是大郎的亲娘舅,怎么能说没有关系!”

    王景禹自不会叫王母再劳动心血,将那般掏心挖肺的话重来一遍。

    他截住话头,对陈达力道:“过去,你就不曾听过你妹妹同你讲话,也从不曾平等尊重的对待过她。如今,进了我王家门头,依旧这般不将人放在眼里,当真是好大的做派。”

    “似你这般狼心狗肺,见利忘亲之徒,还称什么兄长、娘舅?”

    “慢走不送。”

    朗朗笑容,吐出的却再生硬直白不过的话语。

    陈达力一时没能适应,怔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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