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阵雨来去匆匆,当林瑾荇披着白云锦披风坐在梨花条案时,只剩淅淅沥沥的雨滴敲打在窗檐上。

    让打湿衣衫的翠薇回房后,屋内就只剩下的她一人,反正她现在也无法入睡,也无需留人守夜。

    而且…

    林瑾荇摸了摸草花梨螺盒上的花纹,看着已生锈的铜锁。

    这铜钥匙在八年前踏上离开郦京的商船时就被她丢在了这片漓江中。

    她以为她可以忘的决然,却在听闻船夫抓到四处开箱偷窃的小贼时,知道这小贼有一手用一个银簪就能打开任何锁的手艺后,就派人把小贼带来她跟前,还自欺欺人,只言是好奇而已。

    “咔嗒”,锁芯松动,她取下铜锁。

    在时隔八年后,她终于是打开了它。

    里面放着的物件只有两样,一把黄玉竹箫,一轴画卷。

    将竹箫握在手中,回忆起当年大姐姐在荷池上中湖心亭上,教她吹箫的情景。

    那时候,李牧也会在一旁要么给她们弹琴,要么为她们和歌。

    她又取出画卷,将它在条案上铺开。

    画卷上是一个拿着竹箫的少女,正看向作画之人莞尔一笑,翠竹青衫,眼横秋波,分不清是身后的满塘的荷花太醉人还是少女的眷恋的目光太让人流连。

    世人都以为宁远伯长子李牧善画山水,但不知他其实也很擅长画人。

    如果当时三皇子没有上门求娶,大姐姐和他定会是对神仙眷侣。

    林瑾荇触碰着画上人的栩栩如生的容颜。

    当年如日中天的三皇子亲射大雁上门求娶冠勇侯府嫡长女,是为轰动郦京的佳话。

    自明贤太子遇刺身亡后,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三皇子与四皇子相争多年,直到四皇子勾结契丹暗杀明贤太子之事被揭露。

    四皇子被天子囚禁赐死,皇贵妃自尽,四皇子外祖父镇南王一脉诛九族。

    继大军平定镇南王引起的藩王之乱后,三皇子离太子之位仅一步之遥,身有残疾的二皇子,垂髫小儿的五皇子与六皇子完全无法与其相争。

    一向深得帝心,不掺与争斗的大伯也敌不过太子妃之位的诱惑。

    冠勇侯府退还了与宁远伯指腹为婚的信物。

    那时侯府客似云来,人人都恭贺着这位未来太子妃,可林瑾荇却知道那端庄笑容的背后的寂落。

    外人看看不见家族的苦苦逼求,也看不见大姐姐忍痛断情。

    她为大姐姐无法反抗而难过,为她失去良人而悲伤。

    反而是振作精神的大姐姐摸着她的脑袋,与她说道:“母亲生我一场,侯府将我金尊玉贵的养大,身为女子无所长,如今以身报之,也算了解这恩情。阿荇,你记住,所谓爱恨情仇,皆为过往,除了生死之外,世间之事,其余皆小。”

    只是这话她做到了前半句。后半句却也没有做到。

    在出嫁前一晚将她这两物交托给她,嘱咐她待一切风平浪静后就将它们还回去。

    花矫临门日,人声鼎沸,十里红妆,可大姐姐却未能拜堂。

    三皇子在成亲之日谋反了。

    他一边在王府拖住等着天子亲临的众朝臣,一边却在玄安门设下埋伏要活捉天子。

    婚礼上天子和新郎迟迟未到,宫城内的厮杀却已开始。

    直到带血的羽林军冲破王府,众人才惊觉他的狼子野心。

    那天起,郦京风声鹤唳,天子之怒,血流千里。

    菜场口的铡刀都没一天干净过,整个皇城都弥漫着散不去的血腥味。

    烛光随着晃荡的船舱摇曳,光影斑驳打在林瑾荇的脸上。

    她紧抱着竹箫,脸颊贴在梨花条案的画卷上,像靠在画中人的怀中。

    自大姐姐死后至今,她都没能将这两物件送回去。

    当时她听到这消息后,就直接昏了过去,等她发完高热醒来,大姐姐已草草下葬。

    因天子十分忌讳谋逆一事,那位曾冠盖满京华的女子的身后事。

    无葬礼,没灵牌,唯一副薄棺葬往异乡。

    大伯上书请辞官削爵。

    府中遣散了她院内所有奴婢后,又封了她的住所竹香苑,无人再敢提起她。

    在那养病的日子里,林瑾荇会有产生一种很不真实感。

    白天觉得大姐姐还在,可每当夜幕降临,她又不断被一些模糊的梦境惊醒流泪不止。

    后面,天子收回了太祖亲笔御赐的冠勇候门匾,准了大伯父请求,却也未再牵连其余林氏其他两房。

    一月后的春天,父亲官员考核达优,从岭南升调淮阳一带,还擢升一级任宿洲知州。

    这回,祖母先前以岭南为烟瘴之地,强留下她于郦京的理由也没有了。

    既大伯父摔马断腿,闭门不出,二伯父又携子远游后,母亲也派人来接她前往宿州。

    经过这些郦京这些浩劫后,原本有龌龊的婆媳两人,无论心中所想,至少面上已无剑拔弩张之势。

    不过说来也好笑,在她前往缌水码头的路上。

    在一片锣鼓喧天的鞭炮声里,她看到了骑着白色骏马,穿着锦绣红袍的新郎官。

    那天宁远伯长子李牧娶亲,娶得是还是皇后的侄女。

    当天子的成年皇子们在或刺杀或赐死或自戕后,剩下的就只有还未成气候的五皇子和六皇子,其中又以皇后的嫡出五皇子最引人注目。

    天子好似永远高高在上稳坐着,而他之下的皇子们的斗争却似永远无法停止一般。

    喜钱撒在地上,引得围观百姓起哄,众人笑逐言开,都道是“金童玉女,喜结良缘”

    林瑾荇抱着草花梨螺盒在马车上冷眼看着,等迎亲队伍远去。

    马车驶过人流,走过一片喧嚣。

    原来她还在纠结要不要将这这东西送还,现在看来应当是不用了。

    所以人都在遗忘她,而她也要离开了。

    她在码头让人买了一把铜锁,锁上木盒的那一刻,她就想好了。

    等离了郦京后,她也定要把这些所有的人与事都给忘了。

    “噼啪”,灯芯爆花。

    烟雾缭绕的紫檀香炉上,迷离的异香气味越来越来浓。

    枕在画卷上的人目光游离。

    先前,她又取了犀角香混入沉木中。

    犀角香又称返魂香,古书言:“生犀不敢烧,染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

    希望真是如此吧。

    林瑾荇默念着故人的名字,闭上了眼帘。

    淅淅沥沥的雨最后也停了,乌云退去后又是繁星满天,一束月光跃入在舱内。

    行船入湍流处,甲板起伏摇曳,光影晃动中照亮一侧的铜镜。

    一双深邃凌厉的双眸显于镜中又瞬间隐匿在横梁的阴影里。

    他一身玄衣,黑巾蒙面,不见容颜,气息及浅。

    枕在梨案上安然入梦的,估计怎么都不会想到,在她正前方不足一尺的屋梁上竟有人藏身于此。

    浓雾在竹海里穿梭,远方院门上“竹香苑”的牌扁若隐若现。

    林瑾荇照着心中所念,踏上这条蜿蜒的青石路,朝前而去。

    她来到墙边,却绕着院墙走了一圈又一圈,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本该有的院门。

    “哒哒哒”

    凌乱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一声猫叫后,墙角的荒草小幅度晃动。

    “是谁,”她回头看去。

    只见,一人影突然从半人高的杂草中窜了出来,跌坐在地上,黑色斗篷,难辨男女。

    她上前走了一步,还来不及细细打量,人又跌跌撞撞的朝竹林跑去。

    她抬脚追了上去,跟着人跑出来竹林,跑到了荷花池。

    狭小的洞口里,林瑾荇看到了缩成了一团的人。

    准确说是那女孩。

    她头埋在双膝中,肩膀颤着,低声呜咽间,不断重复着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绣着松竹的雪锦巾帕落在了她的鞋边,散落出一片被捏碎的马蹄糕的碎屑。

    她是谁,她又在向谁道歉。

    林瑾荇盯着那碎成一片糕点,心脏猛烈的跳动。

    颤抖着伸手向前,她想揭开这个斗篷。

    指尖上的温度越来越高,面前似有火光闪过。

    就差一点…

    女孩消失了。

    跳跃的火星却越来越近,直至似有一黑影向她奔来,双眸被什么覆盖着,她又陷入一片黑暗中,失去了意识。

    *

    漫天星空下,屋檐上积水随着窗户的轻颤后,一滴滴沿着延边坠落。

    有的敲击在窗户上,有的坠入在窗边的人身上,滴落在他微红耳尖,而后又一路顺滑落在他的手中。

    他垂下眼皮,摊开手,水渍流淌过被烤红一片的掌心,低落入底部的甲板上。

    屋内,熄灭了的烛台还在冒着热气。

    睡在的人安然无恙的枕在梨花条案上。

章节目录

闺中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楚叁拾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楚叁拾并收藏闺中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