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湖与淯水相接,淯水一路流出南日郡,流经颍川郡,与雒水会和,再往北便汇入黄河下游,若要再往上游逆流而上,便能只能借助黄河主干道以及各支流开辟新的河道经过雒阳,宏农、武都、汉阳,陇西几郡,才会到达凉州地界,其间也跨了豫,益二州,可谓路途十分遥远。

    而刘阜此次回来,也费了颇多功夫,刘肃如此忌惮他,不可能不在他回长安途中有所安排。

    裴肃朗与温丽湘两人沉入朝天湖底,就连裴肃朗都以为此次必死无疑,谁知天无绝人之路,顺着水流,两人滚入一个类似山洞的空间,这地势比淯河河道高些。裴肃朗把握时机一把抓住洞旁的翘石,先拖着温丽湘上去,温丽湘在他的急救下好歹醒了过来,艰难爬上石口,裴肃朗支撑不住,他低低呼吸两口气,眼前昏眩,本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掉下去,温丽湘却又不管不顾地握住了他的手。

    温丽湘浑身湿透了,嘴唇发白,“裴肃朗,你坚—持——住…”

    裴肃朗微微一怔,似乎有些不敢置信,除了春花婆婆与青川,好像还没有人这么在乎他的死活,他爹娘不在乎,朝堂也对他骂声一片,圣上只当他做权衡势力的棋子,老师对这其中的汹涌暗动失望至极,只有他还在坚持,直到如今,他就像个笑话,供人们饭后谈资。

    不知是湖里的水还是其他的什么,让他的眼眶有些发酸,他会水不一定会死,他不想拖累温丽湘,她的手在石壁磨出了一条血口子,在那白皙的腕子之间稍显得触目惊心,“放手吧,温丽湘。我还死不了。”至多去掉大半条命而已。如此想,他又笑了笑,他一笑起来当真好看,如同春光里的第一抹阳光,又好像堆满皑皑大雪的枝头几枝红梅。

    温丽湘知道这么形容裴肃朗好像有些不合适,便如初次见面那样,满身的青竹隽香。又或者前世磅礴大雨下,他一身张牙舞爪的红色官袍,她终于注意到被她忽略的那双饱含泪光,又清明的丹凤眼。

    水流哗哗,温丽湘的身子好像又要被拖下去。裴肃朗的声音响在了她的耳侧,似情人之间的喃喃私语,“…对不起…那天并非我的本意。我一直都想找你道歉…”

    温丽湘的手臂太疼了,脑袋嗡嗡作响,她疼得眼泪都掉出来,却还是不想放手,“裴肃朗,你抓紧我!抓紧我啊!!”

    裴肃朗还没见过温丽湘这副样子,他倏地住了口,脚下用力一噔,借着这力和温丽湘的力,还真让他爬了上去。温丽湘这才倒在地上,急急喘上两口气,裴肃朗捉住她的手,眉头皱得很紧,眼下两人身上都是湿的,加之那朝天湖的水味道难以忍受,裴肃朗也没法子,只道:“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不顾自己危险了。”

    温丽湘还在喘气,又实在忍不了自己身上这气味,“呕”干呕一声,难受得紧,温丽湘坐起来了些,“这朝天湖的水闻着好像浸泡过尸体的水,一股子肉腐烂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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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肃朗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温丽湘看过来时,他又变得正襟危坐起来,松开温丽湘的手,明明都成了这般落魄的样子,依旧撩了撩袖袍子,脸色也严肃起来,吸吸鼻子,“是有一点,你发现什么了?”

    他虽如此说着,却是起了身,往石岩口走去,湿透的长衫薄薄贴在胸口,他站着力挺,自有一番风骨,身材瘦削,却并不弱气,走动间,被湿衣勾勒的胸膛隐隐起伏。他背手沉了沉声,“你过来看这水中流的东西便知晓了。”

    前段日子他有所怀疑,直到见到如此多的碎尸残体,他便笃定了这种想法。当初修建朝天湖的百姓皆不知所踪,想来也与这些尸体有联系。

    温丽湘艰难起身,走到他身旁也往下看了看,果不其然,流向外边的淯河有许多漂浮着的烂衣服,头发,鞋子,仔细去看,又能看见红的白的一块连着一块的腐肉。温丽湘额头冒冷汗,脊背生寒,退后两步,看着裴肃朗,“是那些曾经修朝天湖的百姓被杀死在了其中?”

    裴肃朗不置可否,也看了看温丽湘,目光微寒,盯着前方一条狭窄,又黑黢黢的走道。这里面只河水映出点微光,四周也看得并不清楚,微光在裴肃朗脸侧微微闪动,“你不妨仔细看看地上。”

    河面的波光打到温丽湘脸上,她的衣摆还在滴水,顺着裴肃朗的目光往地上瞧去,不看还好,这一看,温丽湘啊了一声,直接扑到裴肃朗怀里,“那是…是什么…”

    “你踩到了那人的头发,瞧着应是将他整张皮肉剥了下来,只不过时间太长,在此处风化太久,便如纸般碎了。”裴肃朗感觉到怀里的人将他抱得更紧了些,身上的湿衣服穿着很不舒服,可他的心情并不很差。

    温丽湘颤着声音,“那方才、方才我不是踩烂了他的……”

    裴肃朗的手迟疑了一下,过了一会,拍了拍温丽湘的肩膀,声音放缓了些,“别怕。”

    温丽湘反应过来,忙又松开裴肃朗,后退几步,她浑身湿哒哒的,看起来狼狈又可怜,结结巴巴:“我、我没再怕的。”

    裴肃朗只盯着她不说话,目光有些深沉,“那我们便去里面探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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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丽湘到底是怕的,在这像山洞的空间里,倒叫裴肃朗找到了一个火折子,便更加印证了裴肃朗的猜想,这里边是有活人的。衣服湿透了,还得好好休整一番,往四周看看,洞子更里边还有干透的干柴,裴肃朗抱出来一些,燃了一堆篝火,先给温丽湘烤干了衣服,再烤他的。如此一来,温丽湘有些累,起初温丽湘离裴肃朗离得远,又害怕裴肃朗说的那些东西,想着离篝火再近一点,便与裴肃朗并排坐着了,后来她越发困了,如小鸡啄米般不停点头,模模糊糊中,她只记得自己的脑袋枕在一个软硬适中的物什上,鼻尖还有裴肃朗身上的青竹香,她再怎么对裴肃朗拘谨,却是闻惯了她身上的青竹香味,足以让她安安稳稳睡一会。

    很快,细腻绵长的呼吸声响在裴肃朗耳侧,篝火偶尔炸出点火星子,裴肃朗看着篝火,眼睛微微敛着,他睡不太着,心想温丽湘这人倒是心大,现在还能睡得着,他低头看着在自己肩侧睡得很熟的温丽湘,那手在空中滞了滞,继而抚上了温丽湘的脸,轻轻摩挲着,脑子似乎又闪过了某个身影,他的手一颤,那声音又传来了。

    裴肃朗甩甩头,好歹将那念头压了下去,将温丽湘脸旁的发拂到耳侧,眼眶微红,又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只盯着温丽湘的脸小声道:“…温丽湘…我们曾经是不是见过呢……”

    温丽湘蹭了蹭他的手,并没有回答他,他的思绪有些乱,见温丽湘蜷成一团,便小心翼翼将人整个都抱在怀里,他比温丽湘高上不少,这一抱,温丽湘完全窝在他怀里,平缓的呼吸一下一下在他耳旁响着,他的心好像安下来一点,靠着石壁也休憩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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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过来时,裴肃朗已经站了好一会,温丽湘迷迷糊糊睁眼,看着人,也不知怎的,昨晚她睡得舒服也安心,就是脖子有些酸痛。

    她起身,裴肃朗这才道:“既你醒了,我们便进去吧。”

    温丽湘点点头,咽了咽口水,尽管心底有些怕,可若当真出了什么事,裴肃朗在她前边垫着呢。

    过道比看起来的更为宽,不过两个人并排走还是有些困难,走路起的动静,两旁突然亮起了火,长长的过道一下变亮,两旁不过是用铁器支起的煤油灯架,最开头的一亮,接着整个过道都亮了起来,瞧着似乎望不到尽头。火光映着温丽湘的脸,她抬头看了看裴肃朗的侧面阴影,裴肃朗走在前边,她则在后头跟着。走了没多一会,她往裴肃朗那边靠了靠,伸手拽住他的衣衫。

    裴肃朗微顿,有所察觉,却没惊动温丽湘,只是步子放缓了些。

    这过道看着长,温丽湘两人不过走了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尽头了,她时不时都能踩到一些东西,窸窸窣窣的,越到出口,她好像听见了点人声,攥裴肃朗的衣服更紧了些。

    两人走出过道,面前更为宽广,她与裴肃朗并排站着,过道的烛灯突然熄灭。不过一瞬,她们面前又亮了一大片的火,这火比方才更为刺眼,温丽湘虚虚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被划得五花八门的脸,抵在像是牢房的铁柱子上,脸上皮肉隐隐发黑,被刀割开的脸皮一块一块耷拉下来,露出里边的经脉,最吓人的是他的眼睛,从眼眶脱落,掉了出来,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红褐色的窟窿,这人脸上还有两道很深的铁柱子印,双手扒拉着铁柱子,那头掐在铁柱中间,似乎要生生挤出来。遭此冲击,温丽湘倒吸两口凉气,没叫出来,却一下跌在地上,头晕眼花,手边又是黏黏糊糊的东西,一看是腐臭的血,又亮了几处篝火,这里的布置一览无余。

    中间是一条不宽的石板路,两旁都是形状大小,规格一样的铁笼子,有些像装牲畜的大笼子,里面横七竖八的全是尸体,有吊死的,有像和温丽湘眼前这个一样的,还有从人脑袋中间直接穿过铁杵…

    温丽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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