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忘了是怎么把人拉出来的,孟婧无奈看着满眼通红的沈确,多年未见,母亲苍老不少。

    风在下午就停了,室外气温却依旧很低,孟婧裹紧羊毛披肩,发现母亲也在看她。

    沈确慈爱的笑:“五年了,长成大姑娘了。”

    孟婧的手还被拉着,心却逐渐变冷。

    她发现,母亲的目光并没有真的落在她身上。

    沈确像在痴迷地看一面名叫孟婧的镜子,试图透过她看到另一个有着相似脸孔的人。

    孟婧太熟悉这种怜爱的注视了。

    从小到大,母亲都是这样看妹妹的,而她永远只能扮演旁观者,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得到同样的爱意。

    可惜从来没有。

    “妈,是我,孟婧。”

    孟婧口中吐出白雾:“这里冷,我们走走?”

    沈确恍然,手却没松,拉着孟婧往后院走。

    “我知道你是谁。”她眼中的光逐渐熄灭,扬起的唇角也慢慢落下,“小仙说,你去看过外公了。”

    “航班晚点,我到八宝山时你们刚走。”

    “有什么事情不能直接联系我,非要那丫头传话,你眼里还有没有我和你爸爸。”

    孟婧的旧手机和其他杂物在失忆前被寄回了国内,不过这些事情,她暂时还不想告诉家里。

    “我以为你们早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不认你,孟家还有别的女儿?”

    沈确哼了一声:“你外公生前最疼你,结果呢,你就是这样对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让他见!有什么事情拖着不能提前回,非要赶到最后吗?”

    是真的有很多事。

    想想还是算了:“妈,对不起。”

    “别跟我说对不起,要说对着你外公说去。”

    “只有你会怪我,外公不会。”孟婧挣开沈确的手,和她面对面,“妈,我也没有真的对不起你。”

    独自在外生活,她学会了隐忍,学会了放下,学会了坦然面对未知的一切,但骨子里的倔强永远还在。

    决定温柔面对世界,并不是一种妥协,而是她已经拥有了更强大的内心和底气。

    沈确看着孟婧清秀的脸,想起往事,自觉亏欠。

    “不说那些了。”她面色有所缓和,“既然来了,就跟我一起去说亲吧。”

    “妈,我今天就是来阻止你的。”

    孟婧环顾四周,放低音量:“我和梁珞唯是不可能的。当初和他定娃娃亲的是孟梦,不是我。孟梦走了,这门亲事就算没了。”

    沈确没想到她居然说出这种话,一时间没有反驳,只是睁大了眼睛。

    孟婧继续说:“今天的丧事,梁家也是看在外公的面子上才来帮忙的。那是老一辈的情分,和我们这代已经没有关系了。”

    “谁说的!除了情分还有生意!”沈确彻底被激怒,“再说了,当初…当初也没说让梁珞唯娶我哪个女儿啊!孟家的女儿都算!”

    “妈,现在不比当年。”

    孟婧语重心长:“梁氏集团光是海外分部一年的利润您知道就有多少吗?百亿!”

    “我们家有什么。江南那些旧厂子关的还剩几家?老字号的商铺还有多少盈利?您心里不清楚吗。”

    “我怎么会不清楚…”沈确眼看又要落泪。

    “所以才要你嫁给他呀…嫁给梁珞唯,我们家就有救了,你外公一生的心血才能保得住啊。小婧,你不为我和你爸爸,也要为了你外公,他那么疼你,你舍得…”

    “妈,把救命的机会交到别人手里,和自杀有什么区别。外面都在传,梁珞唯已经在和张家接触,您别太相信他们。”

    “那我还能信谁?”沈确怔怔看着孟婧,“我是想信你,可除了嫁给梁珞唯,你还能为孟家做什么呢。”

    就一定要为孟家做什么吗?

    孟婧咬着下唇:“我有我的底牌,不必非要嫁人。”

    沈确恨铁不成钢,还要再说,被身后的来人阻止。

    孟婧看着头发花白的孟许堂:“爸。”

    “孟婧啊,你妈妈喝多了,我先带她回去。”孟许堂拉过沈确。

    “你刚回来,很多事要慢慢说…有时间去家里坐坐。”

    客套又疏离。

    还好孟婧的手机响起,及时打破尴尬。

    “老板找我,先走了。”

    “那你先忙。”

    也不知道要忙什么。

    孟婧走出十几步又站住,自嘲地笑笑。

    距离宴会厅已经走出很远,所在之处应该是花园,几盏低矮的路灯立在草丛中,发出微弱的光。

    手机的震动没停,是视频邀请。她深吸一口气,按下通话键。

    网络卡了两秒,视频接通,一个粉白的奶团子出现在屏幕上。

    男孩水汪汪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摄像头,肉乎乎的小手挠挠脸,歪着头:“阿婧!你那里怎么是黑天。”

    奶声奶气,清晰洪亮。

    孟婧的疲惫一扫而空,放松地笑:“Toby,我们有时差。”

    “我知道。”小男孩得意地晃着脑袋,“阿婧的飞机做了时间机器,所以我要早点打给你,不然就来不及啦。”

    孟婧眼中满是温柔:“Toby很贴心,阿婧很感动。”

    “阿婧,你的鼻子和眼睛都红红的。”

    孩子凑近,画面中只剩胡乱眨动的睫毛:“是不是你没有按时吃药,咦,鼻子要变长咯。”

    “按时吃药啦。”孟婧笑着,“不要担心我。”

    “我下午踢球了,因为老师带其他小朋友洗手,所以偷偷打给你。”

    Toby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大大的眼睛像两颗晶莹的葡萄:“阿婧,你不要太想我哦,太想我会生病的,Toby不要你难过。”

    “好。”孟婧满口答应,“那你也要听老师和林屿哥哥的话,知道吗?”

    “Toby很听话的!”男孩挠了挠头,装作不经意地问,“那,阿婧见到Daddy了吗?”

    孟婧一愣:“还没有,但是阿婧会努力的。”

    “那,阿婧见到外公了吗?”

    Toby的视频背景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午后阳光晒在小团子身上,泛着暖暖的光。

    “外公着急去另一个世界,阿婧没有见到他。”

    “啊…但是别伤心,这个世界还有Toby陪你。”

    男孩儿奉上一个歪歪扭扭的飞吻:“我很爱你哒,不要哭。”

    “我也爱你。”孟婧被逗笑,“阿婧很坚强,没有哭。”

    “那你脸上亮晶晶的是什嘛?”

    孟婧下意识用手背碰脸颊,冰冰凉的一抹湿润。

    “是雪花。”孟婧吸了吸鼻子,眼里也亮晶晶的,“初雪。”

    “初雪?”四岁小朋友还不懂什么叫浪漫,“会有圣诞老人吗?”

    “没有圣诞老人,但可以许愿。”

    “呜…”Toby皱着眉头思考一番,随即喜笑颜开,“那我希望——阿婧马上就能找到Daddy!这样就可以快点回来啦!”

    挂掉电话,孟婧心中涌起阵阵酸楚。

    如果有一天孩子长大了,发现这世上既没有圣诞老人,也没有Daddy,有的只有虚妄、欺骗和死亡,会不会怨她。

    不知不觉,来到一间温室花房。

    房间里黑着灯,也没有人,她抖落披肩上的雪花,从后门走进去。

    进门就感受到热带雨林般的潮热湿气,即使不是全封闭,还能保持如此恒温恒湿,一定花了不小的代价。

    孟婧好奇打量着夜色中的各种奇怪植物,手机屏幕亮起,是Toby发来的表情包。

    这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找到和自己同名的卡通人物——一只胖胖的花栗鼠。

    Toby:【花栗鼠踢球.jpg】

    “小傻子。”

    孟婧刚要回复,被门外传来的女人尖叫声打断。

    “梁珞唯你混蛋!”前三个字喊得尤其凄厉。

    孟婧寻着声音,隔着花房的玻璃墙,在外面不远处的路灯下,看到一男一女。

    女人身穿貂皮大衣,脚踩一双高跟皮靴,长发及腰,只看背影也难掩贵气。

    “你真以为我哥看中的是你们公司吗?要不是我去求他,你能拿到那项专利?”

    男人的声音充满磁性,语气却极冷:“张小姐,如果对梁氏的出价有意见,可以直接联系相关负责人。至于其他的,我看是你想多了。”

    张小姐…莫非是传闻中的那位。那么她对面那个人,真的是梁珞唯?

    男人身高在188cm以上,身披正肩黑色呢子大衣,宽肩窄腰,利落剪裁的西裤彰显一双长腿。

    暖黄光晕下,他微微低着头,肩膀和皮鞋上落满初雪,整个人像一座矜贵的雕像,散发着无尽的压迫感。

    根据孟婧在国外的调查,梁珞唯的母亲姜渔曾是八十年代著名影星,拥有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梁珞唯不仅遗传了母亲的深邃五官,还生得一双蓝灰色的迷人眼。

    不过以上描述仅限于文字,梁二公子一向低调,很少公开露面,她没有搜到照片。

    乔小仙对他的描述倒是简单粗暴:浪子样,渣男相。

    孟婧轻手轻脚走到花房门口,借由茂密的植物挡住身形,偷偷张望。

    与此同时,像是有心灵感应般,梁珞唯抬起头,朝花房这边看过来。

    他的随意一瞟,却让孟婧定在原地,移不开目光。心跳不自觉加快,不知是惊吓还是惊艳。

    高挺的鼻梁,利落的下颌,梁珞唯是符合传统审美的英俊,并没有太浓的混血感。

    但那双蓝灰色的桃花眼又中和了刻板,让他整个人变得松弛散漫。

    好像他本应是草原上驰骋的雄狮,却被迫套上枷锁化成人形。

    孟婧打心里佩服乔小仙,能对梁珞唯的描述如此简短而精准。

    如果让她来说,估计也只能是:“帅但痞,浪但凶。”

    “梁珞唯。”远处的张小姐带着哭腔。

    “不管怎么说,我对你是真心的!梁庭什已经同意了我们两家的事,刚才差一点就要宣布了,你不能…”

    “我说过了。”梁珞唯皱着眉打断,视线回落到自己手上。

    他点燃一支烟,夹在指尖把玩:“我哥是我哥,我是我。要是还听不懂人话,就回去跟家里多学学。”

    “敢让梁庭什下不来台,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收场!”

    “梁家的家事,不劳张小姐费心。”

    直到女人哭着跑走,梁珞唯都没有再抬眼看她。

    他若有所思般深吸着烟,吐出的烟雾逆着雪落的方向,不断上升,最后消失在路灯的光线里。

    看来是谈崩了。

    孟婧咬着下唇,准备趁此机会离开。

    没想到走出花房时,不小心触碰到了门边的什么东西。

    突然,静默的夜色中响起欢快的“欢迎光临”。

    随即,地面上原本灭着的灯带被逐个点亮,整个花房瞬间变得灯火通明。

    梁珞唯被灯光吸引。

    花房外站着一个女人,身穿单薄的黑色晚礼服,两肘抱在胸前,正慌乱地四处张望。

    察觉到他的目光,女人抬头和他对视,暖黄色的灯照着她玲珑小巧的脸,鼻头冻得通红,眼睛湿漉漉的,像只无处躲雨的小猫。

    脚腕也红。

    梁珞唯捻灭烟头慢慢走近,将视线锁定孟婧如水的眸子:“孟小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和她?

    “梁先生。”孟婧的记忆一片空白,只能微笑,“生日快乐。”

    “谢谢。”梁珞唯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刚才的话,都听到了?”

    说没听到,她自己都不信:“抱歉,不过我对您的家事不感兴趣。”

    “刚刚在宴会厅的那一幕,我看到了。”

    梁珞唯挑眉:“我以为孟小姐今天是来和我说…”

    “不是!”孟婧脸热,“不是的…我来,只是为了问您一件事。”

    梁珞唯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低头,像是在洗耳恭听。

    怎么会有人低头都这般高高在上。

    雪下得太静,孟婧怕捂不住心跳,不敢看抬头他。

    要问吗?她盯着自己冻红的脚趾。

    不知走出这一步,等待自己的是真相还是深渊。

    “我想问的是,五年前,我的妹妹孟梦,到底是为什么死的。”

    孟婧鼓足勇气看他:“梁先生,能为我解答吗。”

    梁珞唯面无表情:“我以为这应该是孟小姐的家事。”

    “家事?她是你的未婚妻,你怎么能…”

    “她不是。”

    梁珞唯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孟小姐,我与令妹素未谋面。”

    “她喜欢你。”孟婧又低下头。

    这是她第一次与人如此对峙,还未开战便偃旗息鼓。

    打开手包,她掏出准备好的照片,声音因为紧张而颤抖。

    “五年前,梁庭什和刁涟订婚的前一晚,您还记得吗。”

    梁珞唯接过照片,看到上面的画面,短暂错愕。

    骨节分明的两指按在照片边缘,竟捏出褶皱。

    蓝灰色的眸子忽明忽暗。

    孟婧没有催促,她在观察他的反应,以此来判断自己的猜测。

    半晌后,他沉声问:“照片从哪里来的。”

    孟婧吓得后退半步,呢喃道:“看来…是真的了。”

    “真真假假,如何区分。”

    梁珞唯的语气冷到极致:“孟小姐,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哪有半点商量余地。

    “交易?”

    孟婧浑身的防御系统迅速启动:“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和梁先生做交易。”

    梁珞唯再次靠近,递出手机,修长的指尖轻点屏幕:“各取所需罢了。”

    压迫感袭来,孟婧不自觉地听话上前。

    距离拉近,初雪和檀木香水混合的味道变浓,她不敢抬头,只微微探过身子去看。

    手机屏幕里是一张员工证的扫描件:FINDER市场部-实习生-Sandra。

    证上所贴照片孟婧极为熟悉,是她在大学毕业前花三百块拍的证件照:眼神青涩,笑容稚嫩,如雨后的娇花。

    而入职时间——正是她记忆空白的那个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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