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府这两日极为热闹。

    前日里于京畿城内,传的沸沸扬扬的离谱的传闻,在殷氏向京畿城内的各大家族广发邀帖后,算是彻底坐实了。

    京畿,荀府。

    “公子,这殷府的帖子……咱还去吗?”一个身穿竹青素色对襟短衣的随侍看着自己手上的邀帖,愁眉苦脸地问道。

    这问话的是荀氏大公子身边的贴身随侍十三,这小侍看着约莫是刚刚十五六的年纪,脸上可能是因为常常在外走动的原因,皮肤被晒得有些黢黑,但也有可能天生如此。

    虽是愁眉苦脸的表情,仍能从扭曲作怪的表情里看出十三原先清秀不俗的五官。

    他抬眼看向黑红的雕漆桌案前,仅仅只是跪坐读书,就能引得旁人移不动眼神,如他山之玉般温润却又夺目的自家公子。

    十三下意识地想到了一个,有些冒犯巫灵且本来不应该套用在自家公子身上的词:“谪仙真人……”

    把十三看痴了的谪仙公子闻言,抬眼扫了一眼十三手中的邀帖,虽又接着看向手中捧着的书简,但也算出了声,没让自己的小厮接着为难。

    “可是前两日全城里传的沸沸扬扬的殷氏大公子过继旁族一事?”公子人长得如玉如玦,但声音却如春风拂面。

    明明是一句非常普通的问句,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是极尽的温柔缱眷。

    “可不是!”看公子终于搭理自己了,十三黝黑的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露出的牙齿洁白如贝,和黑亮的肤色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十三语速极快,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和自家公子说着这两天自己从外面打探出来的消息。

    “公子,这两天书院放了假,您就一直呆在书房里面读书都没怎么出去过,您是不知道外面已经吵翻天啦!”

    “现在,殷氏准备把他们的嫡长公子给其他族人过继出去这件事儿,不管是外面什么都不懂的孩童,还是快要掉光牙的老媪,都能随着别人的谈话附和上几句呢!”

    这个情况嘛,确实如十三所言的那样,如今全京城的人,上到门阀豪强下到走卒贩郎,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算是都知道了。

    这样的盛况可不多见,场面堪比自家公子在那年的元宵花灯会上,凭借着自己一人之力解了全城花灯之谜,从此名声大噪的那次!

    不过,不同身份背景出身的人,对这件事情的猜测看法有相同的也有不同的。

    相同的都是,不管是何人听闻此事之后,都从猜测过继的传闻是否真实有效,逐渐过渡到了,殷氏一族在这样的不合常理的举动背后,究竟有着些什么巨大的图谋。

    上层的门阀门多是猜测殷氏想要在军队里面培植自己的力量和势力。

    能做出如此猜想的世家,大部分也是有过这般考量的,而且这样的考虑合情合理,极为符合这些簪缨士族走一步想三步的做事风格。

    也不怪这些盘踞在雍朝各地的,如庞然大物的世家豪门如此之想。

    主要是因为作为狼王的雍帝已经年迈,而他的诸多皇子们却逐渐长大,逐渐长成了新一代年富力强且充满野心成为下一任狼王的年轻雄狼们。

    雍帝当年虽然在开局上难了些,但在后期势力却发展得极快。

    这当然离不开在雍帝崛起的后半段时期内各大地方豪族世家对雍帝的鼎力支持和倾囊相助。

    两个势力的连接和合作,说复杂,确实很复杂。

    其中各项利益得失的考量,各个人心欲望的把控,进退之间,分毫必争。

    但从两个势力的合作方式上来说,说简单,确实也很简单。

    从古至今,捆绑最为深且牢固的绑带,一是亲族,二是妻族。

    所以很显然,那些在后期给雍帝提供帮助,达成政治联盟的家族,和雍帝最简单的合作模式便是嫁女。

    对于有嫡女,且能占雍帝身边一个正式登记于册的夫人名头的家族来说,嫁嫡女到雍帝的府内,就是他们最为简单且明确的选择;

    对于占不了明面上的正头夫人,但也想在雍帝身上下注的家族来说,那则是能塞庶女进雍帝的后院的,就都塞了庶女进雍帝的后院去了;

    而对于实在没有女儿,却也想捆绑在雍帝这条大船上的家族来说,没女儿?那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自己这支没有,家族旁支还能没有嘛!也就是认个义女或是继女的事儿。

    到最后,等到雍帝真正登基为帝之时,少府在接管安排雍帝带进宫里的所有夫人家眷时,竟出现了东西十二宫不够住的情况。

    这里面自然有雍帝为巩固笼络各方势力而接收的各个势力所送来的美人女眷,但另外一个雍帝甩不了锅的原因,则是他太能生了。

    没错,雍帝后宫人数如此之庞大的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雍帝太能生了。

    前期则罢了,不管是混乱的环境,还是贫瘠的条件,都不能算是一个让孩子可以顺利健康长大的氛围。

    所以在青少年刚刚起势时的雍帝,不仅子嗣稀薄,那唯唯留存下来的几颗残弱的幼苗,还随着雍帝频繁出征挪动枯死了几株。

    但是这种情况在雍帝统一局势的中后期出现了反转。

    那个时候的雍帝势力极大,整个雍朝都逐渐趋于平稳,且随着雍帝后院的女眷人数增多,大部分家眷都不再随着雍帝东奔西走,而是留在雍帝当时的大本营里。

    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有了身孕的女娘,还是刚刚出生需要抚育的孩童,都得到了非常良好的照料,健□□存下来的几率极大。

    等到后来,雍帝建制之时,他后院当中,不管是女眷的数量,还是孩童的数量,都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皇家的子嗣丰茂,在那个刚刚结束动乱年代里,无论是对于想要过上安稳日子的平民黔首来说,还是对于期盼乱世结束,家族得以喘息的世家豪门来说,都算是值得人心振奋的一件吉事了。

    但圣贤诚不欺我,世间万物,有阴则有阳,有圆则有缺。

    就是子嗣繁茂,这样任谁看,都觉得是具有好兆头的吉事,于不同时期和不同境况,这个吉事上面的“吉”都得打上一个疑影。

    就比如,雍帝繁茂的子嗣和这些孩子背后站着的强大的母族。

    在雍帝刚刚平定天下,建立朝纲,承继皇位之时,繁茂的子嗣代表了雍帝绵长的福泽和康健的身体。

    这对当时各地方势力决定是否归顺支持雍帝是极为重要,不,是最为重要的一条考量因素。

    世家豪族的投效与否,与雍帝当时不管是不是看起来建康长寿,有什么直接关联?

    一地的大家族投效他人,不看这个被投效人是否敦厚宽良,也不看这个被投效人是否具有经天纬地之才,反而是要看这个被投效人能否健康长寿福泽绵长?!

    这说起来是不是略微有些荒谬?

    不,恰恰相反,这些世家豪族在进行选择投靠时,考量被投靠人是否康健长寿,反而是在家族几代的发展中,总结下来的血泪经验。

    还是那句话,雍朝并无医学,也无药学,人在得病之后,基本只能是靠各自的身体素质硬抗,能否痊愈,全然看命,纵使会到巫官或者巫女处求得符水草植,但能痊愈,更多的也是靠着运气成分。

    所以,在雍朝,哪怕是皇室贵胄,成年人一旦生病或者受伤,死亡的概率也是极高的。

    更何况,雍帝在刚刚起势之时,最多算是少年。

    要知道,在那个环境下的那个年代,即使是被金尊玉贵养大的权贵之家到小孩子,夭折的概率也是很高的,在十岁之前,死亡的数量甚至超过了三分之一!

    一朝天子的意愿能否得到彻底的贯彻和落实,其实并不仅仅取决于皇帝自身的能力和眼界,其实有一个容易忽略却更为重要的因素,就是一个皇帝在位的时长。

    若是雍帝在青年起势时,便左病一回,右病一场……那跟着他的这些世家臣子便会变得极易动摇。

    一朝天子一朝臣,试想,倘若雍帝真的如偿所愿继位大统,但却只能当个三五年的皇帝,那在雍帝在位期间所推行的一系列举措,都会在他驾崩后渐渐废弛,最后落得一个一书废令的下场。

    但若是雍帝在一统之后,仍能在位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那他打下来的天下,便会在他的统治下,稳固二十年乃至三十年;他所推行的政策也会实行二十年乃至三十年,那这样的天子,还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呢?

    再说回来,雍帝的那些繁茂的子嗣背后所站着的强大的母家,更是为雍帝刚刚统一连年战乱的局势,稳固朝堂和各个地方的民心,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是利。

    雍帝繁茂的后代子嗣,它的弊端,则是在雍帝逐渐年迈,而皇子却渐渐长成后显露出来的。

    人都会有私心,无论这个人是平民黔首,还是皇家贵胄。

    唯一的不同,则是不同背景下,人所拥有的私心和欲望不同。

    对私欲最好的约束管制方法,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圣人道理,律法重刑,一个从心底里约束管制人的内心欲望,另外一个从对人□□上的施暴和痛楚,来对人的欲望所进行辖制。

    但以上两种方法,对普通民众而言,是足够的。

    但对于皇家来说,却是远远不够的。

    皇家,这个世间最为顶端的权势欲望交错的中心,生活在其中的人,为了满足自己内心的欲望,甚至不惜撕下人皮,化身野兽,亲自下场撕咬搏杀。

    面对如此强大且不可控的欲望时,采取的方法唯有一种,那便是更大的权势进行的弹压。

    用利而导,用势以束。

    就如雍帝,也如历朝历代的皇帝们对于自己的皇子所做的那样,用皇位,这个世间最大的利来引诱着;用皇权,这个世间最大的势来约束着。

    让这些年幼的狼崽们渴望,但同时,可以让这些狼崽们感觉到恐惧。

    对他们的父亲,对在位的雍帝,那种刻在骨髓里的恐惧。

    之前的雍帝这一手段玩儿的极为炉火纯青,但问题在于,他已经老了。

    那些狼崽们基于他从前的威望,还是会害怕,恐惧,但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那个无所不能的父皇,他已经年迈。

    即使年幼的狼崽们意识不到,但是狼崽们背后强盛的母家们,也会有人意识到。

    意识到,便会有人提醒,提醒多了,狼崽们便会意识到一个问题:对啊,狼王之位是可以争的!

    毕竟雍帝当年都能从由众人最不看好且最为势弱的皇子,异军突起,成功转变为最终赢家,他们还能比当年的雍帝更差不成?

    确实,不管从哪方面来考量,自身的条件,母家的势力,甚至是府内供养的门客的数量和质量上来说,这些年轻的皇子们,比当年的雍帝强上一万倍不止。

    这样的想法,雍朝各大世家望族能看得出,朝堂内占据高位的重臣们看得出,甚至连雍帝自己都看得出来。

    乱局丛生。

    所以,一向文弱的殷氏,想要抢占生存乃至家族发展的先机,在兵事上占据一席之地,这样,过继家中嫡长子的行为,就显得荒谬又合理了。

    甚至有些世家家主,在自己想通其中的关联之后,对殷老爷子这种不要脸面的狐狸行径破口大骂。

    这泼天盖地的谩骂当中,有几层是对自己后知后觉的不甘,那人们就不得而知了。

    还有的就是一些小门小户和普通民众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和猜测。

    他们大部分人都是从自身的见识和情况出发,觉得这就是为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子弟进行铺路的。

    殷氏这长房嫡孙殷大公子殷泽文,在这京畿城内也算是臭名昭著了啊。

    不是说他纨绔或者是遛猫逗狗游手好闲,而是殷大公子好武厌文的形象深入人心。

    且云中殷氏一族刚直中正,民间口碑极好,所以平民黔首对于殷大公子这种不喜欢自家家学传承,反而喜欢舞刀弄枪的男子来说,多多少少有点儿觉得,这位殷公子有些不识好歹且不务正业了。

    那对于家中不务正业的子弟该怎么办呢?普通人家的做法那只能是自家孩子喜欢做什么,在不影响家中开支且能自己养活了自己的情况下,那便去做什么吧。

    稍微有点本事或者门路的家庭,便会在此时使劲浑身解数,为自家这个不着五六的子弟安排好一条出路。

    所以,这不就对上了嘛,殷泽文喜欢舞刀弄枪,而殷氏怎么说也是一个豪门望族,那将自家喜欢舞刀弄枪的子弟,安排到在兵事上有能力的亲戚的手中,这不是一件理所当然又顺理成章的事嘛!

    至于有人说,那直接将这子弟过继给他人,未免有些太过严重了之类的话,还别说,过继这种事儿在民间反而是最容易理解的一层了。

    这说来也简单,即使去问一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农妇,继子和快出了五服的亲戚家的孩子,就问要对哪一个更上心,更用心,那毫无疑问,回复定是继子。

    所以殷氏主枝要将自己的唯一的一个嫡长子给过继出去这件事儿,诡异却又神奇的被不同阶层不同门户下的所有人理解了。

    荀慎在听到十三说到世家豪门内部相流传的殷氏过继秘闻时,便停下了读书,认真听着十三打听来的“秘闻”。

    直到十三将最后坊间的传闻说完,急吼吼地去找水喝时,一直未曾言语的荀慎,突然问正在喝水解渴的十三道:“难道在这么多传闻里面,没有人猜测,是这位殷大公子因罪脱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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