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巾豪有时候无法相信2008已经过去11年了。
那年她刚从一场大病中休整过来，继承了牺牲母亲的警号，成为了一名正式的人民警察。
第一次换上警衣的那天，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母亲。
人会在长大的某个瞬间突然从自己身上看到父母的影子，哪怕对方已经亡故多年。
有时候基因比记忆更诚实地记录着已经逝去的人。
那时候还穿着89式橄榄绿警服的母亲正值盛年，没有人会想到她甚至没能等到警队换上99式藏蓝色制服就牺牲。
能吃苦的人总有吃不完的苦。
母亲离世一年后，父亲的实验室爆炸，谢巾豪彻底成了孤儿。
十三岁的谢巾豪被母亲昔日部队的战友收养，从普洱来到了四百公里外的春城。
从边地小城到省城，从派出所民警的女儿摇身一变成了省公安厅副厅长的女儿，人生辛苦又离奇。
2008年，彼时二十二岁的谢巾豪从公大毕业，在养母谢英姿的协调下在市局刑警队做了一名警察。
那是很特别的一年，北京在等待举办一场举世瞩目的盛会，世界上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个等着证明自己的国家。
所以也有些不安分的势力在蠢蠢欲动。
比如前不久，一架从乌鲁木齐飞往北京的航班上竟然有人策划劫机，如果不是机敏过人的空姐发现了卫生间奇怪的味道，或许他们真的能得逞。
那是记忆里三月的第一天。
春城的春天，一个本该平安无事的周六夜晚。
谢剑虹要去北京出差，本身预定了机票，后来因为有事耽搁了，索性退票改成了火车。
因为是周末，谢巾豪打算先把姐姐送到车站再回所里，顺道带份刀敬的小锅米线回去投喂师傅。
“你不买张站台票送我进去？”
“你是去闯关东还是走西口？下南洋？怎么不让我直接把你送北京呢？有那两块站台票钱，我不如留着买烤乳扇吃。快进站吧，我的大小姐，我还得给师傅买饭去呢。”
“好啊你，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姐？姐姐不如师傅就算了，现在连烤乳扇都比不上了是吧？”
“嗯，确实比不上。以后谁再给你贴钱换软卧谁是傻子。”
离发车还有不到半小时，谢剑虹才放开妹妹进站。
谢巾豪从德克士买了杯可乐，打算在站前广场的那只铜牛下面喝完再回去。
不然让师傅看到，又要念叨喝碳酸饮料会骨质疏松了。
等吸到最后一口，她已经没法装作没看见了，毕竟那个小男孩盯着她有半杯可乐的时间了。
“想喝？”她摇了摇已经空杯的可乐问小孩。
戴眼镜的男孩点点头。
“不可以哦。小孩不能喝碳酸饮料，而且我们不认识，你爸爸妈妈没教过你不能喝陌生人给的东西吗？”
“可你不是警察吗？警察不会骗人的，不是说有困难，找警察吗？”
谢巾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制服，觉得好气又好笑，什么时候想喝可乐也算困难了？
想到自己还能被小孩拿捏了不成，便道：“小朋友，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是警察呢？就凭这身衣服吗？如果我买了身假的穿着到处骗人呢？我又没给你出示我的证件。”
男孩向上抬了抬眼镜，若有所思了几秒，旋即笃定地道：“这种可能性有，但是不大。”
顿了顿，继续道：“因为刑法里不是规定说穿戴军人服饰，冒充军警人员谋取非法利益，就构成‘冒充军警人员招摇撞骗罪’吗？你如果是假的，那穿出来招摇过市，万一遇上真警察怎么办？”
谢巾豪：“……你上辈子的事没忘干净？”
男孩不耐烦地瘪了瘪嘴，委屈道：“都是我奶奶讲的，又不是我编的。”
回头看了看售票厅的方向，焦急道：“所以你到底能不能请我喝可乐吗？再过一会我奶奶就要回来了。”
行吧，同是天涯沦落人。
谢巾豪从背包里取出了另一杯可乐，本来是夜班的快乐水。
她递给男孩：“喏，你奶奶回来可别说是我给的。感觉你奶奶是很厉害的人，我可惹不起。”
男孩开心地接过可乐，猛吸了一口，骄傲地道：“不会的，我奶奶很好说话的。她是法学院的老师，经常备完课先给我讲一遍，还问我能不能听懂？”
那张几乎是埋在吸管里的小脸突然抬起来，调皮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因为像你这么大的哥哥姐姐们太笨了，拿我练练手吧。”
谢巾豪：“？”
她不打算再和小孩扯皮了，道了声再见想走。小孩却突然拉住她，让她陪自己等奶奶回来，还说奶奶看到她会开心的。
好吧，好人做到头，送佛送到西。
站着无聊，她开始没话找话：“小朋友，有人说过你像《三年二班》mv里那个戴眼镜的小男孩吗？”
还没听到答案，原本平静的站前广场突然之间乱作一团。
从售票大厅的方向突然涌出了很多四散奔逃的人，像是在避开毫无预兆爆发的山洪一样狼狈。
奔逃的人群里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快跑！砍人了！快跑。”
在那短短一瞬间里，人的本能让她想和他们一同奔逃，但职业的本能却让她朝着危险方向迈开了脚。
但被男孩死死攥住了她的衣角，童声里带着颤音：“血，姐姐，血……”
那些逃窜的面孔上沾着血，已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有人伤在后背，有人抱着臂膀，有人捂着肚子，有人躺在地上……
聚众？持械？斗殴？这三个词瞬间划过了她心头。
她把发抖的小男孩揽在自己怀里，掏出手机按下了110三个数字。
她只有一个人，对方是尚不知道数量和武器的对手，关键时刻警察也需要求助警察。
在用最短的时间向电话那头的同事说了时间、地点和简要情况后，她伸手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枪。
决定回车里取子弹。
是的，这是一把空枪。
因为所里曾经发生过丢枪，所以她为了防止意外发生，一向坚持枪弹分离原则。
如果不是在出警时就已经明确的危急情况，她的枪里通常是没有子弹的。
绝大多数情况下，一只没有子弹的枪既能发挥一定的威慑作用，又不会在脱离她的情况下短时间内造成不可控的伤害。
那个怯怯的童声又传进了她耳朵:“姐姐，那个人……他的耳朵，好像没了半只。”
她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的信息，眼睛先大脑一步处理了。
那是一个半张脸染血的男人，惊慌失措地向前奔跑着，血色最深的地方只余下半只耳朵。
而他身后追逐他的，是一个手握两柄长刀，杀红了眼的黑衣蒙面人。
晚上九点的火车站，那两柄长刀闪着熠熠的寒光，无辜之人的鲜血比夜里任何霓虹灯都更夺人心魄。
那持刀之人放弃了追逐半只耳的男人，转而注意到了不远处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竟然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挥刀向妇孺。
疯子！
丧心病狂的疯子！
谢巾豪终于明白过来这不是简单的打架斗殴，这是针对不特定目标展开的杀戮。
不论男女老少，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太震惊了。以至于光顾着注意着那对母女，未曾注意到自己身后也有了一道已经不远的寒光。
幸在她听到了一种她根本不懂的语言，从自己身后传来，像是战争开始前鼓舞士气的冲锋号声。
她不敢也没时间回头，拉起一旁的孩子就向前冲。
可还是晚了一步，第一刀落在了她后背上。
在第二刀落下来前她把男孩拉过来抱在自己怀里，像是地震来时下意识用身体护住孩子的母亲。
好疼，但这刀的疼痛比背上那刀可轻多了，竟然只伤到了右手手指。
砍偏了？这么走运？
原来是一位保安大叔在第二刀快要落下的时候冲了过来，狠狠推开了黑衣人。
代价是已经丧心病狂的凶徒把下一刀落在了他的脖颈处，那里是人生死悠关的颈动脉所在。
他大概知道自己已经活不成了，死死用自己的巡逻棍按住了拿刀的黑衣人，二人僵持了一会。
谢巾豪已经没有了震惊，没有了悲伤，她和男孩的脸上都溅上了保安大叔温热的血。
在这别人拿命换来的逃生关口，她知道必须离开这块毫无遮挡物的开阔广场。
广场上手无寸铁的人和活靶子没什么区别。
但她身旁还有个孩子，她必须先安置好孩子。
于是她紧紧拉住男孩，朝着德克士的方向狂奔而去。
还未饮尽的可乐掉在地上，男孩的眼镜也滚落在地上，打翻的褐色液体和无辜之人的鲜血流在一起，任世上再清晰的镜片也无法看透人心最幽暗的地方。
推开德克士的大门，谢巾豪把男孩几乎是甩了进去。
因为这场飞来横祸，德克士里满是伤痕累累的人。
伤势较轻的人在拨打救援电话，极少数毫发无损的人在帮重伤的人包扎伤口。
有人在为走散的亲友哭泣，有人因为恐惧而失神，有人被惊吓到昏厥。
谢巾豪找到工作人员，询问有没有另外的出口通往停车场，她要去取子弹。被告知还有一个后门，出去再拐个弯就能到停车场。
男孩又一次拦住了她的脚步：“姐姐，我和你一起去。我奶奶还在售票大厅，我要去找她。”
她理解孩子，但这一次她不能答应他。
她用仅存不多的耐心安抚道：“乖，你好好和大家待在这里。姐姐是警察，相信姐姐，一定帮你把奶奶带回来的，好不好？”
男孩哭泣着，懂事地点点头，可低头看到了她手上的伤口，又哭了出来：“都怪我，我不应该叫你留下陪我的。”
她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只留下一句:“不怪你，和你无关。”
她当然是害怕的。她还年轻，她不想死在今天，不想死在这里。
停车场的这头是公交站，停着一辆空的公交。想是因为还没到发车时间，车门紧闭着。
司机是个中年女性，车外鲜血淋漓的场面几乎让她失魂落魄，握着方向盘不知是留是走。
其实她大可以把油门踩到底，扬长而去，逃离这是非之地，但她没有。
她看着不远处倒在地上的女孩，一个和自己女儿般大的女孩。
她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平静地躺在血泊中，但胸口的起伏表明她还有呼吸，她在忍受生命最后一点时间里的剧痛。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下车救人的时候，一个拿刀的红衣男人冲过来，竟然在她胸口又补了数刀。
那起伏的胸口终于了呼啸，像是世上最安静无风的山谷。
她终于收起了泪水，踩下油门。她打算去救人，能救一个是一个。
哪怕车门一开，歹徒也可能冲上这辆公交，她也有可能做刀下亡魂，但那又如何呢？
谢巾豪需要穿越几乎整个停车场才能找到自己的车，她正在犹豫是要冒险一试，还是就此上车，等待更多的警力到来。
可是在更多的警力到来前，万一有更多的伤亡呢？
摸了摸胸前的警号，她决心冒一次险。
就在她马上找到自己车位的时候，突然从不远处的车后面杀出那位持刀的黑衣人。
这一次她看清了那张脸，一张没有面纱遮挡的脸。那是一个高鼻深目的女人。
她拿着两柄长刀朝自己冲过来，像电影里的黑寡妇，熟练地不知道这样练习了有多少次。
谢巾豪身上很痛，手上也很痛，她举起了那把没有子弹的枪。
对着那张如果不是已经丧心病狂，或许也称得上美丽的脸。
她在赌。
赌她不敢再靠近。
女人看到她手中的枪，果然停止了挥舞手中的刀。嘴里不知道叽里咕噜在说些什么，大概是她的语言。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赌赢了的时候，女人却继续了她的冲刺。
谢巾豪觉得应该就是今天，她很快就能去见母亲了。
她没有孩子，自己继承没多久的这串警号无法再重启了，真是可惜了。
那柄长刀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今晚她也累了，不如就这样吧。
她等待着胸口传来的剧痛，她想体验母亲生前最后的感受，钢铁刺入肺腑到底是什么感觉？
刹那间，她感到有一具温热的身体挡在了自己身前，她听到了刀刃插入皮肤又拔出的声音。
预期中的疼痛没有来临。
她猛然睁开双眼，是一位老人，一位素不相识的老人。
老人脸上没有因疼痛产生的狰狞，她在微笑，那是如愿以偿的微笑。
就在黑衣女人打算继续补刀的时候，一声枪响划破了夜空，结束了今夜惨无人道的杀戮。
今夜的不平静最终终结在四声枪响里，随后响起的是警车和救护车此起彼伏的鸣笛声。
黑衣女人手里的两柄长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倒了下去，脸上却带着自豪的笑容，仿佛她刚刚完成了一场圣战般光荣，毫无悔意。
谢巾豪望着微笑地倒在自己怀里的老人，流出了今夜的第一滴泪。
她无助地安慰道：“奶奶，你忍一忍，警察来了，医生肯定也来了。我带你去找医生，我们去找医生，你忍一忍。”
她知道如果不是这位老人，在那声枪响之前她就和母亲团聚了。
“来不及了，孩子。”老人不肯，安抚她道：“孩子，不管你是谁的孩子，好好活下去。”
老人似乎想摸摸她的脸，可那双沾血的手还未触及她的脸颊，就像风中的落叶一般落了下去。
她瘫坐在地上，感受着怀中一点点失温的身体，她发现自己从不知道春城的三月可以这样冷。
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漫长的她觉得几乎过完了一生。
右手的疼痛已经无法唤醒她了，就在她几乎要昏厥的时刻，一个清脆的童声唤醒了她。
她抬头，是那个戴眼镜的男孩。
他奔向自己怀里的老人，口中绝望地喊着：“奶奶。”
那年她刚从一场大病中休整过来，继承了牺牲母亲的警号，成为了一名正式的人民警察。
第一次换上警衣的那天，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母亲。
人会在长大的某个瞬间突然从自己身上看到父母的影子，哪怕对方已经亡故多年。
有时候基因比记忆更诚实地记录着已经逝去的人。
那时候还穿着89式橄榄绿警服的母亲正值盛年，没有人会想到她甚至没能等到警队换上99式藏蓝色制服就牺牲。
能吃苦的人总有吃不完的苦。
母亲离世一年后，父亲的实验室爆炸，谢巾豪彻底成了孤儿。
十三岁的谢巾豪被母亲昔日部队的战友收养，从普洱来到了四百公里外的春城。
从边地小城到省城，从派出所民警的女儿摇身一变成了省公安厅副厅长的女儿，人生辛苦又离奇。
2008年，彼时二十二岁的谢巾豪从公大毕业，在养母谢英姿的协调下在市局刑警队做了一名警察。
那是很特别的一年，北京在等待举办一场举世瞩目的盛会，世界上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个等着证明自己的国家。
所以也有些不安分的势力在蠢蠢欲动。
比如前不久，一架从乌鲁木齐飞往北京的航班上竟然有人策划劫机，如果不是机敏过人的空姐发现了卫生间奇怪的味道，或许他们真的能得逞。
那是记忆里三月的第一天。
春城的春天，一个本该平安无事的周六夜晚。
谢剑虹要去北京出差，本身预定了机票，后来因为有事耽搁了，索性退票改成了火车。
因为是周末，谢巾豪打算先把姐姐送到车站再回所里，顺道带份刀敬的小锅米线回去投喂师傅。
“你不买张站台票送我进去？”
“你是去闯关东还是走西口？下南洋？怎么不让我直接把你送北京呢？有那两块站台票钱，我不如留着买烤乳扇吃。快进站吧，我的大小姐，我还得给师傅买饭去呢。”
“好啊你，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姐？姐姐不如师傅就算了，现在连烤乳扇都比不上了是吧？”
“嗯，确实比不上。以后谁再给你贴钱换软卧谁是傻子。”
离发车还有不到半小时，谢剑虹才放开妹妹进站。
谢巾豪从德克士买了杯可乐，打算在站前广场的那只铜牛下面喝完再回去。
不然让师傅看到，又要念叨喝碳酸饮料会骨质疏松了。
等吸到最后一口，她已经没法装作没看见了，毕竟那个小男孩盯着她有半杯可乐的时间了。
“想喝？”她摇了摇已经空杯的可乐问小孩。
戴眼镜的男孩点点头。
“不可以哦。小孩不能喝碳酸饮料，而且我们不认识，你爸爸妈妈没教过你不能喝陌生人给的东西吗？”
“可你不是警察吗？警察不会骗人的，不是说有困难，找警察吗？”
谢巾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制服，觉得好气又好笑，什么时候想喝可乐也算困难了？
想到自己还能被小孩拿捏了不成，便道：“小朋友，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是警察呢？就凭这身衣服吗？如果我买了身假的穿着到处骗人呢？我又没给你出示我的证件。”
男孩向上抬了抬眼镜，若有所思了几秒，旋即笃定地道：“这种可能性有，但是不大。”
顿了顿，继续道：“因为刑法里不是规定说穿戴军人服饰，冒充军警人员谋取非法利益，就构成‘冒充军警人员招摇撞骗罪’吗？你如果是假的，那穿出来招摇过市，万一遇上真警察怎么办？”
谢巾豪：“……你上辈子的事没忘干净？”
男孩不耐烦地瘪了瘪嘴，委屈道：“都是我奶奶讲的，又不是我编的。”
回头看了看售票厅的方向，焦急道：“所以你到底能不能请我喝可乐吗？再过一会我奶奶就要回来了。”
行吧，同是天涯沦落人。
谢巾豪从背包里取出了另一杯可乐，本来是夜班的快乐水。
她递给男孩：“喏，你奶奶回来可别说是我给的。感觉你奶奶是很厉害的人，我可惹不起。”
男孩开心地接过可乐，猛吸了一口，骄傲地道：“不会的，我奶奶很好说话的。她是法学院的老师，经常备完课先给我讲一遍，还问我能不能听懂？”
那张几乎是埋在吸管里的小脸突然抬起来，调皮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因为像你这么大的哥哥姐姐们太笨了，拿我练练手吧。”
谢巾豪：“？”
她不打算再和小孩扯皮了，道了声再见想走。小孩却突然拉住她，让她陪自己等奶奶回来，还说奶奶看到她会开心的。
好吧，好人做到头，送佛送到西。
站着无聊，她开始没话找话：“小朋友，有人说过你像《三年二班》mv里那个戴眼镜的小男孩吗？”
还没听到答案，原本平静的站前广场突然之间乱作一团。
从售票大厅的方向突然涌出了很多四散奔逃的人，像是在避开毫无预兆爆发的山洪一样狼狈。
奔逃的人群里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快跑！砍人了！快跑。”
在那短短一瞬间里，人的本能让她想和他们一同奔逃，但职业的本能却让她朝着危险方向迈开了脚。
但被男孩死死攥住了她的衣角，童声里带着颤音：“血，姐姐，血……”
那些逃窜的面孔上沾着血，已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有人伤在后背，有人抱着臂膀，有人捂着肚子，有人躺在地上……
聚众？持械？斗殴？这三个词瞬间划过了她心头。
她把发抖的小男孩揽在自己怀里，掏出手机按下了110三个数字。
她只有一个人，对方是尚不知道数量和武器的对手，关键时刻警察也需要求助警察。
在用最短的时间向电话那头的同事说了时间、地点和简要情况后，她伸手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枪。
决定回车里取子弹。
是的，这是一把空枪。
因为所里曾经发生过丢枪，所以她为了防止意外发生，一向坚持枪弹分离原则。
如果不是在出警时就已经明确的危急情况，她的枪里通常是没有子弹的。
绝大多数情况下，一只没有子弹的枪既能发挥一定的威慑作用，又不会在脱离她的情况下短时间内造成不可控的伤害。
那个怯怯的童声又传进了她耳朵:“姐姐，那个人……他的耳朵，好像没了半只。”
她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的信息，眼睛先大脑一步处理了。
那是一个半张脸染血的男人，惊慌失措地向前奔跑着，血色最深的地方只余下半只耳朵。
而他身后追逐他的，是一个手握两柄长刀，杀红了眼的黑衣蒙面人。
晚上九点的火车站，那两柄长刀闪着熠熠的寒光，无辜之人的鲜血比夜里任何霓虹灯都更夺人心魄。
那持刀之人放弃了追逐半只耳的男人，转而注意到了不远处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竟然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挥刀向妇孺。
疯子！
丧心病狂的疯子！
谢巾豪终于明白过来这不是简单的打架斗殴，这是针对不特定目标展开的杀戮。
不论男女老少，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太震惊了。以至于光顾着注意着那对母女，未曾注意到自己身后也有了一道已经不远的寒光。
幸在她听到了一种她根本不懂的语言，从自己身后传来，像是战争开始前鼓舞士气的冲锋号声。
她不敢也没时间回头，拉起一旁的孩子就向前冲。
可还是晚了一步，第一刀落在了她后背上。
在第二刀落下来前她把男孩拉过来抱在自己怀里，像是地震来时下意识用身体护住孩子的母亲。
好疼，但这刀的疼痛比背上那刀可轻多了，竟然只伤到了右手手指。
砍偏了？这么走运？
原来是一位保安大叔在第二刀快要落下的时候冲了过来，狠狠推开了黑衣人。
代价是已经丧心病狂的凶徒把下一刀落在了他的脖颈处，那里是人生死悠关的颈动脉所在。
他大概知道自己已经活不成了，死死用自己的巡逻棍按住了拿刀的黑衣人，二人僵持了一会。
谢巾豪已经没有了震惊，没有了悲伤，她和男孩的脸上都溅上了保安大叔温热的血。
在这别人拿命换来的逃生关口，她知道必须离开这块毫无遮挡物的开阔广场。
广场上手无寸铁的人和活靶子没什么区别。
但她身旁还有个孩子，她必须先安置好孩子。
于是她紧紧拉住男孩，朝着德克士的方向狂奔而去。
还未饮尽的可乐掉在地上，男孩的眼镜也滚落在地上，打翻的褐色液体和无辜之人的鲜血流在一起，任世上再清晰的镜片也无法看透人心最幽暗的地方。
推开德克士的大门，谢巾豪把男孩几乎是甩了进去。
因为这场飞来横祸，德克士里满是伤痕累累的人。
伤势较轻的人在拨打救援电话，极少数毫发无损的人在帮重伤的人包扎伤口。
有人在为走散的亲友哭泣，有人因为恐惧而失神，有人被惊吓到昏厥。
谢巾豪找到工作人员，询问有没有另外的出口通往停车场，她要去取子弹。被告知还有一个后门，出去再拐个弯就能到停车场。
男孩又一次拦住了她的脚步：“姐姐，我和你一起去。我奶奶还在售票大厅，我要去找她。”
她理解孩子，但这一次她不能答应他。
她用仅存不多的耐心安抚道：“乖，你好好和大家待在这里。姐姐是警察，相信姐姐，一定帮你把奶奶带回来的，好不好？”
男孩哭泣着，懂事地点点头，可低头看到了她手上的伤口，又哭了出来：“都怪我，我不应该叫你留下陪我的。”
她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只留下一句:“不怪你，和你无关。”
她当然是害怕的。她还年轻，她不想死在今天，不想死在这里。
停车场的这头是公交站，停着一辆空的公交。想是因为还没到发车时间，车门紧闭着。
司机是个中年女性，车外鲜血淋漓的场面几乎让她失魂落魄，握着方向盘不知是留是走。
其实她大可以把油门踩到底，扬长而去，逃离这是非之地，但她没有。
她看着不远处倒在地上的女孩，一个和自己女儿般大的女孩。
她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平静地躺在血泊中，但胸口的起伏表明她还有呼吸，她在忍受生命最后一点时间里的剧痛。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下车救人的时候，一个拿刀的红衣男人冲过来，竟然在她胸口又补了数刀。
那起伏的胸口终于了呼啸，像是世上最安静无风的山谷。
她终于收起了泪水，踩下油门。她打算去救人，能救一个是一个。
哪怕车门一开，歹徒也可能冲上这辆公交，她也有可能做刀下亡魂，但那又如何呢？
谢巾豪需要穿越几乎整个停车场才能找到自己的车，她正在犹豫是要冒险一试，还是就此上车，等待更多的警力到来。
可是在更多的警力到来前，万一有更多的伤亡呢？
摸了摸胸前的警号，她决心冒一次险。
就在她马上找到自己车位的时候，突然从不远处的车后面杀出那位持刀的黑衣人。
这一次她看清了那张脸，一张没有面纱遮挡的脸。那是一个高鼻深目的女人。
她拿着两柄长刀朝自己冲过来，像电影里的黑寡妇，熟练地不知道这样练习了有多少次。
谢巾豪身上很痛，手上也很痛，她举起了那把没有子弹的枪。
对着那张如果不是已经丧心病狂，或许也称得上美丽的脸。
她在赌。
赌她不敢再靠近。
女人看到她手中的枪，果然停止了挥舞手中的刀。嘴里不知道叽里咕噜在说些什么，大概是她的语言。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赌赢了的时候，女人却继续了她的冲刺。
谢巾豪觉得应该就是今天，她很快就能去见母亲了。
她没有孩子，自己继承没多久的这串警号无法再重启了，真是可惜了。
那柄长刀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今晚她也累了，不如就这样吧。
她等待着胸口传来的剧痛，她想体验母亲生前最后的感受，钢铁刺入肺腑到底是什么感觉？
刹那间，她感到有一具温热的身体挡在了自己身前，她听到了刀刃插入皮肤又拔出的声音。
预期中的疼痛没有来临。
她猛然睁开双眼，是一位老人，一位素不相识的老人。
老人脸上没有因疼痛产生的狰狞，她在微笑，那是如愿以偿的微笑。
就在黑衣女人打算继续补刀的时候，一声枪响划破了夜空，结束了今夜惨无人道的杀戮。
今夜的不平静最终终结在四声枪响里，随后响起的是警车和救护车此起彼伏的鸣笛声。
黑衣女人手里的两柄长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倒了下去，脸上却带着自豪的笑容，仿佛她刚刚完成了一场圣战般光荣，毫无悔意。
谢巾豪望着微笑地倒在自己怀里的老人，流出了今夜的第一滴泪。
她无助地安慰道：“奶奶，你忍一忍，警察来了，医生肯定也来了。我带你去找医生，我们去找医生，你忍一忍。”
她知道如果不是这位老人，在那声枪响之前她就和母亲团聚了。
“来不及了，孩子。”老人不肯，安抚她道：“孩子，不管你是谁的孩子，好好活下去。”
老人似乎想摸摸她的脸，可那双沾血的手还未触及她的脸颊，就像风中的落叶一般落了下去。
她瘫坐在地上，感受着怀中一点点失温的身体，她发现自己从不知道春城的三月可以这样冷。
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漫长的她觉得几乎过完了一生。
右手的疼痛已经无法唤醒她了，就在她几乎要昏厥的时刻，一个清脆的童声唤醒了她。
她抬头，是那个戴眼镜的男孩。
他奔向自己怀里的老人，口中绝望地喊着：“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