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窗外淅淅沥沥,从早上开始下绵长小雨、一口气到现在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雨水从房顶的瓦片落到门口的台阶上、灰色的石头颜色逐渐变成黑色,群鸟快速地略过棕色的屋顶、穿过一层层白色的水雾,黑色的羽毛若隐若现。

    雨势越下越大、拍打着窗户玻璃,时筠从睡梦中惊醒,她一起床就发现房间的窗户没关,放在外面的书籍被打湿了。时筠手忙脚乱地抢救,把窗户赶紧关上。提起已经在滴水的书本,她只好打开风扇,选了最大风速,把所有书摊开在房间地板上,最后在自己的卧室都没有落脚的地方。

    她打算把房间占位置的收纳箱搬到地下室,三个黄色的收纳箱叠在了一起,勉强地抬了起来。手上的重量一直往下坠而且箱子挡住了她的脸,所以她一边扭着上半身看路、一边小心翼翼地贴着楼梯的墙面走向地下室。

    突然,手指的和箱子撞上了一块冰冷坚硬的物件,最顶上的收纳箱从她的眼前滑落了下来,东西散落在了一地。只看见一块布挡住了这个物件,她掀开落了一层灰的尘罩,原来是她的钢琴,一架琴身由红黑色的原木制成,刻着品牌的LOGO和优美浮雕,金属踏板仍泛着光泽的钢琴,现在它显得沉闷又厚重,成了被遗弃在这里的装饰品。

    时筠摸了摸琴身,手指随意在这上面按了一个键,发出重声的震颤。她没想到时国强把钢琴塞到了地下室,然后把它堵在了这里,要想通过门口进到地下室内部,只能弯下身子从琴下方钻过去或者爬在琴上方。

    地下室没开灯,空气也很稀薄,她望着里面那一片昏沉黑暗的虚空,感到眩晕和恐惧。

    让时筠想到了以前的日子,想起了妈妈托着脸,坐在餐桌对面盯着她的脸,笑容可掬:“小筠,好像兔子,一点一点地吃东西。”

    因为她最痛恨胡萝卜坚硬的口感和奇怪的味道,每次都把胡萝卜挑出来或者直接吐掉,后来妈妈会用刀把胡萝卜切成了花的形状,拌在豌豆和玉米里面一起煮,哄着让她吃,每次都夸她实在是太厉害了、居然可以全部吃光,一点也不浪费食物,是个好孩子。

    小学的时候,作文题目是妈妈,时筠可以毫不犹豫、洋洋洒洒地细数妈妈对她的爱,让她感动的事情。不止她这么认为,所有见过妈妈的人都会认同,每个人都会说她是个温柔的好妈妈。

    幼儿园的老师看到她每天早起用心给自己编制不同的发型会这么感叹,钢琴学院的老师看到她风雨不改地送她上下课也这么说,爸爸看到她对妈妈闹脾气时候也是难得地板着脸带着责备的语气教训。

    所以,如果我的妈妈是这么完美的人,她不高兴了的话,一定是自己做错了事情。

    就比如:如果她不小心按错了键、刺耳的琴声打扰了正在花园小憩的妈妈的时候;或者自己被关在琴房、摁着肩膀不准乱动哭闹的时候;又或者她把琴盖重重摔下的时候。

    妈妈就不再是那个好妈妈,她经常这么说:“小筠,又不听妈妈话了,钢琴是很重要的东西。”

    出身于钢琴世家的妈妈,钢琴是她自傲的徽章,也是她的传家之物。她不允许有任何失误和懈怠,即使犯错的对象是她的女儿。

    年幼的她,身体可以比大脑更快地预感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喉咙发紧,手指颤抖。看见妈妈的脸色一沉,又很快恢复了笑容,身后背着的手却拿着戒尺走了过来。。

    接下来是漫长的一刻,先是听到响声,才感觉到手背的疼痛延至脸上然后是头皮,一阵发麻。

    时筠流下了眼泪,她只是因为被红色的印子和火辣辣的疼痛而哭泣,因为痛才哭的,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的。她知道如果她放声大哭,妈妈下手会更重,于是她会选择咬着嘴唇忍耐。

    每当这个时候,时筠会试着想象一些别的东西,好让她从中逃离。

    她想到了犰狳,世界上最胆小的动物遇到危险就会蜷缩成一个球,外表是一层坚硬的壳,保护自己。但是它们大多数死亡的原因是视力不好,然后慌不择路地滚到车流之下。

    她又突然想到学校的一个女生得了一个怪病,只要感到过度恐惧和惊慌,这个女生就会无法承受压力,她就会像树懒似地闭上了眼睛,咚一声地晕倒在地,留下凌乱的身体和裙摆。

    后来,她每次想到那个女生,就会意识到原来她是一次次地把自己的灵魂杀掉,大脑关机直到一切的压力和痛苦结束,然后又重新复活到自己的肉身上,周而复始。

    时筠经常会想一个问题:妈妈爱她,还是恨她呢?她假设,妈妈恨她,那这会让一切变得容易很多,妈妈就无法占有她、自己也无需被迫理解她,要是恨她的话,时筠的内心早就看清、也知道该怎么办。

    但是,她不敢百分百肯定和假设妈妈爱她,爱、是如此地复杂又让人难以逃离。如果质疑了妈妈的爱,时筠就背叛了她。如果相信这就是爱,她感到窒息和痛苦。

    爱的潮水退却之后,一览无余,只剩下妈妈留下的钢琴,没办法再假装忽视它的存在,那是她亲手触摸过的罪恶、亲手造成的悲剧。

    外面下起了暴雨,雷声轰鸣,时筠摸着钢琴,突然感觉脚腕处有什么湿乎乎的液体包裹着,她低下头一看,原来是雨水从门口流到了地下室,钢琴的琴脚已经被浸泡到掺了泥土所以黑乎乎的雨水之中,水面上还流动着树叶、死掉的虫子和老鼠。

    她惊吓一跳,马上拿起毛巾一直擦地板,希望能把雨水吸干。但是那么努力地擦拭,毛巾变得沉重,底下的雨水越是慢慢地升了起来。接着她发现滴在自己手背上的液体,滚烫得吓人。放下毛巾,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她在哭,原来是她自己的眼泪。

    突然猛地一股水流从楼梯口处涌了进来,害她整个人重心不稳,要摔倒,发现自己的整个头已经沉在水面之下,眼睛也睁不开,水呛住了自己的喉咙,无法呼吸。

    她又想到了季泽惟,时筠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见过他了,但是她没有告诉他。

    还记得上个学期末,她从学校的票务处拿了自己买的门票,经过附近的时候,发现学校校内举行了一场艺术展览。展览是由音乐与绘画交融的一场视听盛宴,除了展示国际上得奖的知名画作、还请了交响乐团在现场演奏。

    因为季泽惟被老师们推崇去报名参加了国际青少年绘画大赛,不出所望地得了国际奖项,他的画就挂在展览走廊,最显眼、最突出的位置。

    时筠闲着没事、打算进去打发时间,她在每幅作品前稍作停留、静静地欣赏。没有人跟她说话、也没有人在意,所以她能置身投入到展览中。

    看累了,她就坐在休息的长椅上,正好就能看见他拿着画册站在那儿,穿着白衬衣和修身服帖的西裤,整个人呈现神采奕奕又自信的姿态和光芒。

    季泽惟给校长老师讲解自己的画、然后被同级生和朋友拥簇着从走廊一头走到另一头,也许是口渴了或者感到困倦,他露出矜持的笑,说着抱歉然后从中抽身而出,躲到不显眼的角落。

    她认为他不可能认识她或者不在乎她是谁,所以她能光明正大地观察他的动作和表情,他给人一种不管对着谁都能表现得游刃有余的感觉。

    接着,她看着他走了过来,怀疑了一秒,发现他确实是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然后他定定地停在了她的面前,低下头盯着她一直抓着的门票,问她:“你手上拿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芭蕾舞剧的门票?”

    她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他伸出一个手指,点了点耳垂:“你听。”扬起了一个笑容。

    原来,展厅的隔壁交响乐队开始了他们的表演,正在演奏着有三个段落的音乐,充满了活力和激情。这是她练习过无数次、听过无数遍的曲子,她笑着说:“普罗科菲耶夫的骑士之舞。”

    他露出一个开心和惊喜的表情,然后深邃的眼睛弯起一点弧度,笑得让她觉得有点刺眼。那样璀璨夺目的人,人生也会有什么烦恼吗?他快乐吗?她好奇。

    她有点忘了最后又发生了什么,大概是一名工作人员走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把季泽惟匆匆带走,他们偶然的相遇就这样戛然而止和音乐一样。

    又一声雷鸣,时筠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虚弱地跌倒在地下室的水泥地板上,她的双腿发软,僵硬地曲着,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是好像被扔在地下室的破布娃娃。她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有,寂静,只剩伫立在那的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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