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桂子，灿若群星。
桂花浓郁的香气涌入荣昙鼻腔，几乎叫人头晕目眩。
“阿娘……阿娘！”荣昙茫然着踉跄扑向桂花树下，却见那中年妇人脖颈一道血痕，无声地濡湿一片落叶，也让那桂花香气中添了血腥——
荣昙连唤母亲，本能地按压住娘亲脖颈处的刀口，很快她就感觉到自己的手掌也湿润了，可她却像失了魂般哀求着地上的妇人：“不要……阿娘不要丢下我……阿娘……”
血流的那么多，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那妇人的双眼却在荣昙的哀求声中豁然睁开，荣昙吓得瘫坐在血洼中，喉咙里发出急促喘息，她眼睁睁看着已经死亡的母亲朝她伸出手。
母亲是书香世家出身，写字弹琴不在话下，只是体弱，素手纤纤总是显得苍白。
可苍白此时成了惨白，荣昙推拒不能，倒像只软趴趴的稻草娃娃，任由那手抓住自己肩膀摇晃。
母亲的手好冷，抚摸过荣昙脸颊的地方像划过冰棱，又冷又痛。
紧接着那手又往荣昙凌乱的发髻中狠狠一钻，抽出时满手散落发丝。荣
昙如被人扯了头皮般剧痛，眼泪止不住顺着脸颊滑下去，可怜模样任神佛看了也会动容。
妇人抓住荣昙肩头，无神双目随着开合嘴唇渐渐滑出两行血泪，她嘶哑的声音像是被人往喉咙里塞了一颗烧红的石头——“阿昙，你要报仇，帮我们荣家报仇……”
“你要报仇，报仇啊！”
“你是荣家的女儿！你要报仇！”
女人嘶哑的声音越发凄厉，渐渐变成老鸦的鸣叫，荣昙也只觉原本钳制自己肩头的手掌越发松懈，再凝神看去，面前哪有什么娘亲，分明是一滩人形的腥臭腐肉，激得荣昙不由发出一声惨叫。
“啊——！救命！”
荣昙猛地翻身坐起，膝盖上尖锐刺痛炸得她闷哼一声，却也让她神智回笼，逐渐平复噩梦过后的心悸失措。
这满是血腥吊诡的噩梦，是荣昙刚进入掖庭时最常做的。
梦中满口报仇言词的妇人是荣昙生母，在荣父被处刑当日自刎，好一对忠贞烈洁生死相伴的夫妇。
徒留荣昙一女，荣昙现在想就觉得可笑，她娘亲是个天真固执的女人，对着荣父一腔深情，无论如何也不肯沦落到掖庭受苦受辱，一刀抹了脖子死得叫一个干脆利落。
至于女儿，女儿会遭受什么与死去的人又有何干？
不过也对，父母命，不可违。
就像荣夫人分明只生了荣昙这一个女儿，两人问都不问荣昙，就在她十岁那年领回一个少年。
荣父拉着少年的手向荣昙介绍说：“这是我同你阿娘认的养子，叫荣玥，往后你们就兄妹相称。”
那时候荣昙虽看着体弱又少言寡语，内里性格却敏感尖锐，也清楚这少年进了荣家，未来是要继承家业传宗接代的。
故对领回来的养兄全无好脸色，真要说情分，也是掖庭这些年相依为命，才算有了些斩不断的亲缘。
午夜梦回，她只能缩进角落，而后与荣玥往来多了，她就时常跑去荣玥住处——荣玥比她弯得下腰会讨好人，虽为内侍，可住处宽敞许多。
荣玥那时候见她过去，就起身坐在床边，温声细语哄着荣昙入睡。
对！荣玥……荣昙回想起什么，于是一边抚上膝盖，一面环顾起四周景象。
这房间内虽然不饰奢华摆件，却颇具简素之美，除一床，一屏，一榻，也只有香几一座，只是那香几上该放香炉的地方，却搁了类雪瓷瓶，瓶内斜斜伸出数只红梅，倒成了整个室内的点睛之笔。
荣昙还记得自己跪在拾翠殿前，被热茶烫伤的脸颊火辣辣的痛，隔了许久见到有人影走近，她那时还以为受罚到头了，结果却是个面生的老内侍，之后发生了什么——
荣昙一只手从膝盖处挪开，轻轻贴上脸颊受伤处，疼是不疼的，动作间沾了块冰凉药膏下来，她小心将手指凑到鼻尖下闻了闻，有点芦荟和栀子的味道。
“呦，您是醒了？”这人声突兀地从屏风后传到荣昙耳朵里，吓得她打了个哆嗦。
荣昙随即顺着彩绘屏风看去，又听一声轻响，屏风最边上的板障竟是一扇特意辟开的小门，那个先前在雪中问话荣昙的老内侍，可不就进了门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陈宝瞧着荣昙，的确是少有的模样，到他这个位置什么美人没见过，却都没荣昙让人印象深刻——
就算这时候荣昙病怏怏的，瘦骨伶仃，也是西子捧心的调调。
陈宝心中暗叹之余也在琢磨……昭宁帝叫他将昏过去的荣昙带着，可也没料到直接带来了长生殿——
长生殿是什么地方？说起深宫重重那是指宫妃们在的后宫，昭宁帝早不怎么踏足了。
长生殿，那就是帝王下了朝，外能会见心腹重臣，内可躲懒休憩的地方。昭宁帝早些年带兵打仗多了，对自己领地所属看得极重，登基后这长生殿更是等闲人进不得的所在——
陈宝自恃能揣摩出七八分天子心意，这回都没琢磨明白，他想着既然昭宁帝有意思，封个名号找个空置殿宇给荣昙安排进去，再找太医女医调养好身子，就算是天大恩宠。
如今这带回来算怎么回事？
陈宝心里纳闷，面上还是不露声色，对荣昙的称呼妥帖得很：“姑娘，之前发生什么，您还记不记得？”
荣昙犹疑着摇了摇头，她瞄见了陈宝穿着，其实心里知道这是个身份颇高的内侍总管，也隐约想起昏倒前见了谁，可她却不大相信，倒觉得像是冻出的幻觉。
陈宝天生一张笑面，谁见了他都觉得脾气好，如今有了年纪越发显得慈眉善目，故而他也不往前走，就站在屏风边和荣昙客客气气道：“老奴陈宝，是伺候陛下多年的老人了。您哪可是积了福，今儿要不是陛下的辇乘恰巧路过拾翠殿，您可就被冻死喽。”
荣昙这方确信了，她顺着床边打算站起身，是想同陈宝行礼道谢，却见这老内侍朝着她做出个“请”的手势：“姑娘，让奴婢们给您梳妆。陛下那边缺不得人，老奴得赶紧报个信去——”
说罢，陈宝也不等荣昙反应，转身就离开了，而荣昙缓慢从那小门出了屏风遮挡，就见三四个青色衣衫的宫婢鱼贯而入，她们也不同荣昙说话，只静静地帮她卸去脸上药膏再抹上薄薄一层新的，之后打散了荣昙头发给她洗净，再将人扶到铜镜前坐定。
荣昙看着铜镜中的倒影，下意识往怀里摸了一下，那根带进来的鎏金云雀簪还好好的揣在怀里，她瞥了眼静站在一旁捧着一套新装的宫婢，就将自己这跟原本的簪子从怀里抽出来，手腕一抬递给了给自己梳发的青衫婢女。
那婢女接到手中只是看了一眼，便会意地将发簪戴进绿云般的发髻间——而后给荣昙换装，因她脸上敷着药膏，粉黛不可用。只能略点口脂，轻描花钿。
荣昙方从铜镜前起身，就见陈宝又似刻意掐了时辰般出现在屋内。
陈宝见了此时的荣昙，目光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挪，荣昙的身份如今不明不白，衣服发髻都是普通宫人的成制，可就算如此，那张美人面粉黛未施，依旧是令人恍惚的程度。
“姑娘，跟着老奴走吧，咱们见见陛下。”
荣昙点点头，是很听话的模样，她跟在陈宝身后不急不徐迈着步子，却见屋内紧闭的樟木门一推，门外竟是个偏殿，殿内平阔明净，布置了画几书桌，坐席长案，贴四面墙皆有空透，彼此高低错落，也是一色简素乌木，不事精细雕工。
而那书案前就斜坐着个人影，荣昙透过陈宝肩头看去，不由缓缓呼出口气，她在掖庭，其实什么难堪破落的地方都住过，如今知道是在帝王寝殿，却不由自主有些局促拘谨。
昭宁帝见荣昙上前，倒搁置了手中书卷站起身，还是先前那句话：“抬起头来。”
荣昙依言照做，只是这次没遵循规矩体统，也就是不能直视天颜，反而抬了眼帘，光明正大看起昭宁帝来。
在荣昙眼中，昭宁帝样貌是很端正俊朗的，且神色平和不见喜怒。
昭宁帝也借着二人身量，倒是仔细端详了荣昙一番，片刻后方问：“叫什么名字？”
“……奴婢荣昙，见过陛下。”
陈宝在后边站着，这时一捏自己胳膊，倒是想戳着荣昙提醒她该嘴甜点，可转念一想昭宁帝又不喜欢曲意逢迎，于是又不声不响了。
昭宁帝却没说什么，只是嗯过一声，接着又问：“饿了没有？”
荣昙愕然，却低下头轻声回了句：“有些饿。”她方才是想着昭宁帝对自己似乎格外优容，如今这举动，是要自己侍膳？
“陈宝，传膳吧。”昭宁帝吩咐下去，自顾自在长案坐席上随意坐了，荣昙被陈宝用小拇指碰了下胳膊，才动作拘谨地跟着过去，最后在昭宁帝对面坐定。
膳食上的速度很快，也都是热气腾腾，荣昙肚子里没油水太久了，那些炙肉炙虾不敢沾，还是陈宝往她面前放了碗鸡汤打底的娇耳，荣昙咬开一看，里面包的是这时节难得的青翠菜馅，也就小口小口吃得香甜。
昭宁帝闲闲夹了几口就放下银箸，有一搭没一搭搅着汤碗，目光却一直落在荣昙身上。
荣昙初时还觉得不敢吃，几个娇耳下肚就再不忍耐，最后将碗底洒了虾米的鸡汤都喝了。只是吃相还算斯文优雅，
陈宝看着都觉得荣昙真是心大，可再一瞄昭宁帝神情，又觉得说不准就是这个脾气才对路子，没等他叫人进来收拾，就听着身后一路细碎脚步，是陈宝的徒弟过来传话。
这时候荣昙也已用完，正放下碗箸用巾帕擦着嘴角，就见陈宝上前朝着昭宁帝躬身道：“陛下，德妃娘娘叫人捆了拾翠殿的葛福过来……说是领罪。”
昭宁帝将瓷勺往碗里轻轻一放，倒是很轻松闲适的模样：“她在朕面前犯了什么罪？”
“娘娘自然没有在陛下面前犯错。”陈宝应答的滴水不漏
荣昙垂着头，她胃里一暖就有些犯困，对陈宝的话并不在意……她没觉着昭宁帝会为了自己处置四妃宫中的掌事太监，也就是用膳的功夫，荣昙就知道帝王看自己，就像看一株稀罕的花，一块少见的景，并不是寻常人想象中要宠幸的意思。
只是紧接着荣昙就听昭宁帝清楚叫了自己名字——
“荣昙，德妃这是把人送过给你请罪呢。”
宫里消息散得快，荣昙不欲抬头看昭宁帝神情，安默片刻回道：“荣昙不敢。”
天子往案边一靠，姿态随意慵懒，他视线一偏就能看到荣昙低垂头颅露出的一段雪白脖颈，他承认，初时只是觉得这少女容貌赏心悦目，可从荣昙醒了到现在，尚不足半个时辰，他又觉出荣昙这脾性有点趣味。
“你既不敢，德妃也就算了。”昭宁帝神情淡淡：“只是那个掌事太监，你也不想罚？”
怎么可能不想……被葛福盯上，那几日的战战兢兢夜不能寐不是假的，险些死在拾翠殿外的风雪中也不是假的。
何况天子发问，真心假意姑且作罢，昭宁帝那言词中暗示明显，荣昙双手交叠，只觉指尖冰凉，这时她自己抬起头看向昭宁帝，眼中哀凄，却也有破釜沉舟的狠劲，她说：“自然想罚，想让他死。”
没有昭宁帝帝，今天死得就是荣昙。
这话出口，从头凉到脚的是陈宝，他是真没看出来这姑娘内里如此尖锐。
昭宁帝闻言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荣昙，半晌后竟笑了一声，随即轻描淡写吩咐说：“那就杀了吧，送回德妃宫里办，别脏了朕的地方。”
桂花浓郁的香气涌入荣昙鼻腔，几乎叫人头晕目眩。
“阿娘……阿娘！”荣昙茫然着踉跄扑向桂花树下，却见那中年妇人脖颈一道血痕，无声地濡湿一片落叶，也让那桂花香气中添了血腥——
荣昙连唤母亲，本能地按压住娘亲脖颈处的刀口，很快她就感觉到自己的手掌也湿润了，可她却像失了魂般哀求着地上的妇人：“不要……阿娘不要丢下我……阿娘……”
血流的那么多，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那妇人的双眼却在荣昙的哀求声中豁然睁开，荣昙吓得瘫坐在血洼中，喉咙里发出急促喘息，她眼睁睁看着已经死亡的母亲朝她伸出手。
母亲是书香世家出身，写字弹琴不在话下，只是体弱，素手纤纤总是显得苍白。
可苍白此时成了惨白，荣昙推拒不能，倒像只软趴趴的稻草娃娃，任由那手抓住自己肩膀摇晃。
母亲的手好冷，抚摸过荣昙脸颊的地方像划过冰棱，又冷又痛。
紧接着那手又往荣昙凌乱的发髻中狠狠一钻，抽出时满手散落发丝。荣
昙如被人扯了头皮般剧痛，眼泪止不住顺着脸颊滑下去，可怜模样任神佛看了也会动容。
妇人抓住荣昙肩头，无神双目随着开合嘴唇渐渐滑出两行血泪，她嘶哑的声音像是被人往喉咙里塞了一颗烧红的石头——“阿昙，你要报仇，帮我们荣家报仇……”
“你要报仇，报仇啊！”
“你是荣家的女儿！你要报仇！”
女人嘶哑的声音越发凄厉，渐渐变成老鸦的鸣叫，荣昙也只觉原本钳制自己肩头的手掌越发松懈，再凝神看去，面前哪有什么娘亲，分明是一滩人形的腥臭腐肉，激得荣昙不由发出一声惨叫。
“啊——！救命！”
荣昙猛地翻身坐起，膝盖上尖锐刺痛炸得她闷哼一声，却也让她神智回笼，逐渐平复噩梦过后的心悸失措。
这满是血腥吊诡的噩梦，是荣昙刚进入掖庭时最常做的。
梦中满口报仇言词的妇人是荣昙生母，在荣父被处刑当日自刎，好一对忠贞烈洁生死相伴的夫妇。
徒留荣昙一女，荣昙现在想就觉得可笑，她娘亲是个天真固执的女人，对着荣父一腔深情，无论如何也不肯沦落到掖庭受苦受辱，一刀抹了脖子死得叫一个干脆利落。
至于女儿，女儿会遭受什么与死去的人又有何干？
不过也对，父母命，不可违。
就像荣夫人分明只生了荣昙这一个女儿，两人问都不问荣昙，就在她十岁那年领回一个少年。
荣父拉着少年的手向荣昙介绍说：“这是我同你阿娘认的养子，叫荣玥，往后你们就兄妹相称。”
那时候荣昙虽看着体弱又少言寡语，内里性格却敏感尖锐，也清楚这少年进了荣家，未来是要继承家业传宗接代的。
故对领回来的养兄全无好脸色，真要说情分，也是掖庭这些年相依为命，才算有了些斩不断的亲缘。
午夜梦回，她只能缩进角落，而后与荣玥往来多了，她就时常跑去荣玥住处——荣玥比她弯得下腰会讨好人，虽为内侍，可住处宽敞许多。
荣玥那时候见她过去，就起身坐在床边，温声细语哄着荣昙入睡。
对！荣玥……荣昙回想起什么，于是一边抚上膝盖，一面环顾起四周景象。
这房间内虽然不饰奢华摆件，却颇具简素之美，除一床，一屏，一榻，也只有香几一座，只是那香几上该放香炉的地方，却搁了类雪瓷瓶，瓶内斜斜伸出数只红梅，倒成了整个室内的点睛之笔。
荣昙还记得自己跪在拾翠殿前，被热茶烫伤的脸颊火辣辣的痛，隔了许久见到有人影走近，她那时还以为受罚到头了，结果却是个面生的老内侍，之后发生了什么——
荣昙一只手从膝盖处挪开，轻轻贴上脸颊受伤处，疼是不疼的，动作间沾了块冰凉药膏下来，她小心将手指凑到鼻尖下闻了闻，有点芦荟和栀子的味道。
“呦，您是醒了？”这人声突兀地从屏风后传到荣昙耳朵里，吓得她打了个哆嗦。
荣昙随即顺着彩绘屏风看去，又听一声轻响，屏风最边上的板障竟是一扇特意辟开的小门，那个先前在雪中问话荣昙的老内侍，可不就进了门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陈宝瞧着荣昙，的确是少有的模样，到他这个位置什么美人没见过，却都没荣昙让人印象深刻——
就算这时候荣昙病怏怏的，瘦骨伶仃，也是西子捧心的调调。
陈宝心中暗叹之余也在琢磨……昭宁帝叫他将昏过去的荣昙带着，可也没料到直接带来了长生殿——
长生殿是什么地方？说起深宫重重那是指宫妃们在的后宫，昭宁帝早不怎么踏足了。
长生殿，那就是帝王下了朝，外能会见心腹重臣，内可躲懒休憩的地方。昭宁帝早些年带兵打仗多了，对自己领地所属看得极重，登基后这长生殿更是等闲人进不得的所在——
陈宝自恃能揣摩出七八分天子心意，这回都没琢磨明白，他想着既然昭宁帝有意思，封个名号找个空置殿宇给荣昙安排进去，再找太医女医调养好身子，就算是天大恩宠。
如今这带回来算怎么回事？
陈宝心里纳闷，面上还是不露声色，对荣昙的称呼妥帖得很：“姑娘，之前发生什么，您还记不记得？”
荣昙犹疑着摇了摇头，她瞄见了陈宝穿着，其实心里知道这是个身份颇高的内侍总管，也隐约想起昏倒前见了谁，可她却不大相信，倒觉得像是冻出的幻觉。
陈宝天生一张笑面，谁见了他都觉得脾气好，如今有了年纪越发显得慈眉善目，故而他也不往前走，就站在屏风边和荣昙客客气气道：“老奴陈宝，是伺候陛下多年的老人了。您哪可是积了福，今儿要不是陛下的辇乘恰巧路过拾翠殿，您可就被冻死喽。”
荣昙这方确信了，她顺着床边打算站起身，是想同陈宝行礼道谢，却见这老内侍朝着她做出个“请”的手势：“姑娘，让奴婢们给您梳妆。陛下那边缺不得人，老奴得赶紧报个信去——”
说罢，陈宝也不等荣昙反应，转身就离开了，而荣昙缓慢从那小门出了屏风遮挡，就见三四个青色衣衫的宫婢鱼贯而入，她们也不同荣昙说话，只静静地帮她卸去脸上药膏再抹上薄薄一层新的，之后打散了荣昙头发给她洗净，再将人扶到铜镜前坐定。
荣昙看着铜镜中的倒影，下意识往怀里摸了一下，那根带进来的鎏金云雀簪还好好的揣在怀里，她瞥了眼静站在一旁捧着一套新装的宫婢，就将自己这跟原本的簪子从怀里抽出来，手腕一抬递给了给自己梳发的青衫婢女。
那婢女接到手中只是看了一眼，便会意地将发簪戴进绿云般的发髻间——而后给荣昙换装，因她脸上敷着药膏，粉黛不可用。只能略点口脂，轻描花钿。
荣昙方从铜镜前起身，就见陈宝又似刻意掐了时辰般出现在屋内。
陈宝见了此时的荣昙，目光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挪，荣昙的身份如今不明不白，衣服发髻都是普通宫人的成制，可就算如此，那张美人面粉黛未施，依旧是令人恍惚的程度。
“姑娘，跟着老奴走吧，咱们见见陛下。”
荣昙点点头，是很听话的模样，她跟在陈宝身后不急不徐迈着步子，却见屋内紧闭的樟木门一推，门外竟是个偏殿，殿内平阔明净，布置了画几书桌，坐席长案，贴四面墙皆有空透，彼此高低错落，也是一色简素乌木，不事精细雕工。
而那书案前就斜坐着个人影，荣昙透过陈宝肩头看去，不由缓缓呼出口气，她在掖庭，其实什么难堪破落的地方都住过，如今知道是在帝王寝殿，却不由自主有些局促拘谨。
昭宁帝见荣昙上前，倒搁置了手中书卷站起身，还是先前那句话：“抬起头来。”
荣昙依言照做，只是这次没遵循规矩体统，也就是不能直视天颜，反而抬了眼帘，光明正大看起昭宁帝来。
在荣昙眼中，昭宁帝样貌是很端正俊朗的，且神色平和不见喜怒。
昭宁帝也借着二人身量，倒是仔细端详了荣昙一番，片刻后方问：“叫什么名字？”
“……奴婢荣昙，见过陛下。”
陈宝在后边站着，这时一捏自己胳膊，倒是想戳着荣昙提醒她该嘴甜点，可转念一想昭宁帝又不喜欢曲意逢迎，于是又不声不响了。
昭宁帝却没说什么，只是嗯过一声，接着又问：“饿了没有？”
荣昙愕然，却低下头轻声回了句：“有些饿。”她方才是想着昭宁帝对自己似乎格外优容，如今这举动，是要自己侍膳？
“陈宝，传膳吧。”昭宁帝吩咐下去，自顾自在长案坐席上随意坐了，荣昙被陈宝用小拇指碰了下胳膊，才动作拘谨地跟着过去，最后在昭宁帝对面坐定。
膳食上的速度很快，也都是热气腾腾，荣昙肚子里没油水太久了，那些炙肉炙虾不敢沾，还是陈宝往她面前放了碗鸡汤打底的娇耳，荣昙咬开一看，里面包的是这时节难得的青翠菜馅，也就小口小口吃得香甜。
昭宁帝闲闲夹了几口就放下银箸，有一搭没一搭搅着汤碗，目光却一直落在荣昙身上。
荣昙初时还觉得不敢吃，几个娇耳下肚就再不忍耐，最后将碗底洒了虾米的鸡汤都喝了。只是吃相还算斯文优雅，
陈宝看着都觉得荣昙真是心大，可再一瞄昭宁帝神情，又觉得说不准就是这个脾气才对路子，没等他叫人进来收拾，就听着身后一路细碎脚步，是陈宝的徒弟过来传话。
这时候荣昙也已用完，正放下碗箸用巾帕擦着嘴角，就见陈宝上前朝着昭宁帝躬身道：“陛下，德妃娘娘叫人捆了拾翠殿的葛福过来……说是领罪。”
昭宁帝将瓷勺往碗里轻轻一放，倒是很轻松闲适的模样：“她在朕面前犯了什么罪？”
“娘娘自然没有在陛下面前犯错。”陈宝应答的滴水不漏
荣昙垂着头，她胃里一暖就有些犯困，对陈宝的话并不在意……她没觉着昭宁帝会为了自己处置四妃宫中的掌事太监，也就是用膳的功夫，荣昙就知道帝王看自己，就像看一株稀罕的花，一块少见的景，并不是寻常人想象中要宠幸的意思。
只是紧接着荣昙就听昭宁帝清楚叫了自己名字——
“荣昙，德妃这是把人送过给你请罪呢。”
宫里消息散得快，荣昙不欲抬头看昭宁帝神情，安默片刻回道：“荣昙不敢。”
天子往案边一靠，姿态随意慵懒，他视线一偏就能看到荣昙低垂头颅露出的一段雪白脖颈，他承认，初时只是觉得这少女容貌赏心悦目，可从荣昙醒了到现在，尚不足半个时辰，他又觉出荣昙这脾性有点趣味。
“你既不敢，德妃也就算了。”昭宁帝神情淡淡：“只是那个掌事太监，你也不想罚？”
怎么可能不想……被葛福盯上，那几日的战战兢兢夜不能寐不是假的，险些死在拾翠殿外的风雪中也不是假的。
何况天子发问，真心假意姑且作罢，昭宁帝那言词中暗示明显，荣昙双手交叠，只觉指尖冰凉，这时她自己抬起头看向昭宁帝，眼中哀凄，却也有破釜沉舟的狠劲，她说：“自然想罚，想让他死。”
没有昭宁帝帝，今天死得就是荣昙。
这话出口，从头凉到脚的是陈宝，他是真没看出来这姑娘内里如此尖锐。
昭宁帝闻言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荣昙，半晌后竟笑了一声，随即轻描淡写吩咐说：“那就杀了吧，送回德妃宫里办，别脏了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