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令箴照常进宫。

    “殿下早。”

    太子没有看她,冷淡地点点头。

    杨令箴昨晚没大睡好,并未留心。

    晚上杨鼐帮着换了药,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老师要离京了,何时才能回来?不知道送什么做仪程合适。不过既然自己送了,就算他不喜欢,也不会表露出来让她知道的……

    太子正在看折子。

    在东宫伴读这几年,令箴跟着翰林院和六部的各位授课师傅,学了一手很好的文章,才情绝佳,若是遇到不那么重要的奏折,太子有时候会口述意思,让伴读代为撰写,再亲自誊抄一遍——杨令箴的字跟他不太一样。

    她整理完了昌化四年各地卷宗,归拢在一起放在太子案头——皇帝上回考问太子功课时,命他翻看本朝各地的卷宗,着刑部与大理寺便宜行事。

    太子问:“有何收获?”

    杨令箴翻到自己做了批注的地方:“有一处不明。扬州闹事民宅失火,周围楼房尽皆坍塌,死伤者却都是天春楼的人,结案只说是更夫不慎失手,漏了火星子到干草垛上。可并没有这更夫的画押?他也不是走水中丧生的人。”

    她注意到这桩案子,其实是因为扬州。

    小时候听连氏和干娘纪映闲谈,小令箴隐约知道,连氏在跟随杨侯爷之前,曾经在扬州流落风尘。但并不是天春楼,好像是称……贵喜院?

    纪映也是从贵喜院出来的,原本是伺候连氏的小丫鬟,情同姊妹,连氏临终前,将小女儿托付给纪映。

    因着是两个亲长的隐秘过往,她几乎从未详细问过,今日一看,倒是有些好奇。

    太子接过来看了看,嘴角一抽。看了这么多案子,怎么就挑上这么桩理不清的?

    他咳了一声:“是当地的官员急着文过饰非而已。当年广东的皇商傅家丢了女眷,四处寻访,最后在天春楼找到些许踪迹,一问才知道那女眷不堪受辱,竟已自焚而亡。傅家寻人声势浩大,又在天春楼断了希望,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杨令箴不解:“既这么说,那是傅家干的?也应有罪罚才是。”

    “傅家走了南直隶总督的路子。”太子道。

    “哦……”她心里数着年份,上一任的南直隶总督贺仲楷被弹劾贪贿数额巨万,三司审查属实,皇上震怒,原本要判极刑,后来改为阖族流放肃州卫。想来当年就收受过傅家的孝敬。

    不过太子身在九重,怎么对多年前扬州的一桩案子这么熟悉?

    她的好奇太过明显,太子解释:“傅家运道不错,在广东剿匪中不惜财力襄助官府,后来送了个儿子进军营。你进东宫之前,傅成穆还在东宫做过几年侍卫。”

    杨令箴更加惊讶:“傅成穆?……原有这样的前情。”

    太子继续写折子:“不错。此人倒是全才,允文允武。如今朝上年轻武将,无出其右。”

    杨令箴点点头,想起春狩那日傅成穆一箭射穿麋鹿的喉咙,凛冽的气势,原来还是皇商出身,赤手空拳打出来的战绩,真是难得。

    她见太子无意即刻查看她整理的卷宗,便帮着收拾案上无关的物件儿。

    一时离他过近了。

    伴读身上柔软的皂角香味似有若无,平时觉着舒心,但太子昨晚梦里才闻过这味道……

    杨令箴便听见他沉声说:“不用你收拾了。回去练字。”

    她一头雾水。殿下又阴晴不定了!

    她乖乖放下手中的纸笔回了自己的位置。

    陆孟钦点评她的字过于柔和,少了些刚劲锋利,殿下亦深以为然,让她每日临摹一张赵孟頫的书法交上去。

    太子心中暗自懊悔,语气不该这么生硬的。不动声色转头瞥了一眼,伴读正在认认真真伏案写字。

    应该没有不高兴吧……

    他不再看了。

    **

    杨令箴进寒檀院时,正巧遇见出垂花门的婶婶嫂嫂们,几个堂姊妹和黄家的两个表妹缀在后头。

    三夫人惊讶道:“箴哥儿,你额头是怎么了?这么长一个豁口。”

    昨日过来寒檀院时,女眷们已经告辞,因此对她的伤势并不知情。

    “不小心磕到了。婶婶们这是要回去吗?祖母可歇下了?”杨令箴拱手一礼。

    四夫人接过话:“老祖宗还在同二嫂说话呢。箴哥儿,不是四婶说你,瞧你身边这么多护卫,怎么动不动就挂彩?小心些的好。”

    杨令箴笑着谢过婶婶关怀,告别后才往里走去。

    进得屋中,吴太夫人坐在东炕,手搁在身侧的洋漆描金小几上,许氏坐在她下首,婆媳二人正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见有人进屋,都停下话头看来。

    杨令箴注意到祖母脸上欢愉的笑意,先作揖请安,再道:“祖母遇上什么喜事了,这样高兴?可否让孙儿同乐一番?”

    动作间稍微一顿,才转向许氏,起手喊了一声:“母亲。”

    许氏微微颔首。

    吴太夫人笑道:“你听了肯定比我还要高兴。你爹来了信,说是明日下午便能到家了!”

    杨令箴一愣,惊喜道:“真的?不是说还有七八日吗?”

    吴太夫人将描金小几上放着的一封书帕递给孙子,和蔼道:“路途上的事,哪能说得准呢,早回来还不好,你爹一出门就是几个月,这差事可真难当。这信你带回去看吧,我老婆子也不识字。”

    杨令箴拆开信来匆匆扫了一眼,果然如此,父亲还特意叮嘱,不用家里人去城郊长亭迎接,省得兴师动众。

    许氏慢条斯理地剥了只橘子,将橘络清理得干干净净,递给吴太夫人,笑道:“这时节的橘子,比起秋日来,倒是更酸甜好吃了,暖棚的人也算尽心。您尝尝。”

    吴太夫人接过那橘子,咬了一瓣,点了点头:“箴哥儿也带些回去。”

    许氏也看过来,神情有些踟蹰:“你……青禾堂的事情,我不好过问。箴哥儿,你那边没事吧?有没有蜈蚣爬过去吓着你?”

    吴太夫人皱了皱眉:“出什么事了?”

    许氏连忙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琦哥媳妇最近不是在忙着整修花园的事情么?这花园七八年没大动过了,那几年……算是我的遗漏,侍候的人不尽心,竟然叫树心里长了一窝的蜈蚣。新来的工匠不知实情,一斧子将那枯树砍了,蜈蚣爬了出来,打个措手不及,还有爬到园子外头去的,费了半天的劲才捉回来。”

    “琦哥儿媳妇顾忌着我的面子,又怕让娘担心,这才按下了此事没有回禀。我思来想去,还是要在您面前认个错的。”

    吴太夫人有些着急:“没有咬伤人吧?”

    “这倒没有,”许氏道,“那蜈蚣并没有爬多远,况且媳妇子、小子们也是干活麻利的,还帮着捉住几只。”

    花园很多年没有动过,七八年前,杨令箴还没认祖归宗呢,自然是许氏管着侯府,花园一修就出这事,自然要算一部分账到许氏头上。只是,这又牵扯到一些阴司,放到明面上讲就不好看了。

    三人都心知肚明,吴太夫人果然没有追究,念了句佛:“这也还好,捉干净了便罢,花园子里的人,要好好整治整治,实在不尽心的,打发到庄子上去过活,不准再进府伺候。”

    许氏应是:“回头我就和琦哥儿媳妇说一声。”

    吴太夫人颔首,关怀地问杨令箴:“还没回答你母亲呢,昨晚还好?”

    杨令箴嘴角微动。她的好嫡母直接揽了错,她还能说什么?

    太夫人年纪大了,一向是只愿意看见侯府上下和睦的,当年她落井,父亲大发雷霆将许氏关起来,太夫人明面上不说,杨令箴却知道她有些怨怪自己惹得侯府不安宁,足足两年的时间都是对自己不冷不热的。

    她轻声道:“并没有,让祖母和母亲挂心了。”

    许氏便抚了抚胸口长舒一口气,语气很是真诚:“这就好,不然侯爷回来,定然又怪我没照顾好家里。娘,时候不早,儿媳就先退下了。”

    吴太夫人颔首,嘱咐孙子:“你送你母亲回去。”

    杨令箴心中很是抵抗,她不太能理解吴太夫人这种粉饰太平的心理。

    许氏害过她,虽说父亲碍着侯府的名声,压下了此事。但侯府这些主子,哪一个不是心知肚明?难道在太夫人面前装得亲热些,太夫人还就真信了?

    但她怎么也不可能顶撞祖母的吩咐,应了声是,瞥见许氏的脸色也微微僵硬。

    待出了垂花门,许氏很有些迫不及待道:“行了,不好耽误你,你快回青禾堂吧。”

    杨令箴利落应是,保持着礼节,目送她带着丫鬟离开,才转身回院子。

    白日应是又熏过一回雄黄草了,整个青禾堂都是雄黄的淡淡苦味,进了寝屋,气味就更浓郁。

    她只站在屋子门口,不太愿意进去,皱眉道:“今年的雄黄草是哪里收上来的?怎么味道有些奇怪?”

    两个随身护卫今日都没有随杨令箴出门,而是留在青禾堂清理。

    邓池懵道:“药库的雄黄草,往年都是从良乡的明山上采来送进侯府,没听说今年有另外采买。少爷闻着味道不对吗?”又说,“今日驱出了好几只蜈蚣,药效应该没有问题的。”

    杨令箴想了想,疑心是自己多虑,大晚上的,也不忍心折腾护卫,便道:“算了,明天雄黄草就少用一些,我去书房躲一会儿。将屋里的槅窗打开吧,通风散散气味儿。”

    护卫应是,她踅进西边的小书房。

    书房陈设十分阔朗,正中墙上挂着一幅董叔达的《平林霁色图卷》,下面一张黄花梨雕博古大案,案上一方端溪砚、一张《停云馆帖》,摆着镇纸、臂搁、笔筒、水丞,旧窑粉瓶中斜插几支腊梅,大肚白瓷缸里是杨令箴的旧字画。左边立着一对黑漆描金多宝阁,格子中放着福寿白石盆景并各色宝砚,一尊野趣十足的紫檀木雕渔翁、一座小小的沉香木雕祝寿仙女像。西边是两张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地上还放着一尊鎏金貔貅青铜炉,里面炭火烧得正旺。

    她蹲在多宝阁前,从底部一层中取了只四四方方的黄杨木,回到案前,先是铺纸作画,再执着一柄刻刀,对着画细细雕琢那块木头。

    东宫里受的教养,君子六艺全然不在话下,金石篆刻等事,虽非精湛,但也能算娴熟。

    她想将这只木雕送给陆孟钦做仪程,做得格外仔细,一直到月上树梢,眼睛盯着木雕都有些发花,外面杨鼐轻轻敲了敲窗棂:“四少爷,该就寝了。”

    杨令箴应了一声,有些可惜地看着木雕,才刚做个形状出来,今晚肯定是完不成了,要不明日带进宫里,等午睡的时候做?

    想来可行。

    她放下木雕,回屋洗漱。

    杨令箴的起居一向不用人伺候,屋里也从不留人值夜,杨鼐和邓池都是睡在前面的厢房,小厮们更是入夜便不得进她的屋子。

    雄黄的味道略散了一些,夜里很是静谧,她打了个哈欠,检查一遍门窗,趿着鞋上床,将银钩子一滑,天青双绣花卉草虫罗帐便如水一般洒落。

    令箴翻身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房梁处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一只花纹斑斓的细蛇顺着梁木游弋而下,在地面上停留片刻,径直顺着某个方向爬去。

    那是床榻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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