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恰巧是休沐,杨令箴不必进宫,难得放假的日子起个大早。

    展阙堂整个侯府规矩最森严所在,伺候的下人尽皆礼仪整齐。

    她用完了早膳,跟着父亲去寒檀院给太夫人请安。

    今日寒檀院的堂屋里倒没有女眷,地下杌凳上坐着两个男子,都蓄了须,左边的穿一件宝蓝色团花束腰裰衣,细淡且长的眉毛,下巴有些尖,和太夫人生得有点像,是三老爷杨希端;右边的穿了杏黄大襟长袍,鬓若刀裁,笑容爽朗,是四老爷杨希音。

    见兄长带着侄子进来,二人都起身相迎,拱手道:“二哥。”

    杨希偃微微颔首,提起袍角,利索跪在太夫人面前,磕头道:“儿子离京两月,平安归来,让母亲操心了。”

    太夫人眼中泪光点点,哽咽了一声,亲手将他扶起来:“好,好,回来了就好!”

    杨令箴向两位叔父请安。

    杨希偃伺候着母亲拭泪,太夫人业已平静下来,让儿子坐下,殷殷询问道:“这一路上可都平安?皇上交托的差事办得可好?”

    杨希偃回道:“连累母亲挂心,一切都顺遂。”

    太夫人便有些嗔怪道:“不是说今日下午到家么,既然昨晚上便回来,很该立时来见我。今早上你两个弟弟齐齐过来,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儿!”

    杨希偃半点也不反驳,低头道:“是儿子的错。原本昨儿傍晚便进京了,皇上那里先得到消息,儿子只好进宫面圣,回来已经是三更天,不好搅扰母亲。”

    太夫人知道这个儿子性情一向端凝,见如此,也不好多责怪,横竖无惊无险回来,高兴还来不及。

    三老爷笑着凑趣道:“二哥不在家这段时日,娘可是挂念得很,隔日就要传外院的郑管事过来,问有没有漏过信件。我瞧郑管事短短两个月,倒是瘦了两大圈儿。如今才好,我们的耳根子都要清静了!”

    四老爷赞同:“出远门不易,二哥平安归来,真是幸事。母亲,依儿子看,不如晚上开家宴,咱们阖府同乐。”

    杨希偃不置可否,太夫人抚掌笑道:“好,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定了。老四,横竖你们哥儿俩今日休沐,这事就交给你们操办,别叫你们二哥费一点心。”

    三老爷、四老爷都是笑吟吟地应下。

    太夫人转头看向杨令箴:“听下面的人说,昨儿夜里青禾堂很是闹腾了一阵子,连吴太医都被请进府了。箴哥儿,是出了什么事情?”一贯关切的模样。

    杨令箴一愣,还没想好说辞,父亲先替她答了:“没什么,只是过去看看他,没承想反倒将孩子吓着了,怕招了梦魇,这才请了吴太医过府看看。”

    杨令箴虽然有些不解父亲瞒着遇蛇的事情,但是他既然这么说,总有他的道理,横竖父亲是不会害自己的。她也就安然坐着,没有多话。

    太夫人顿时笑道:“瞧箴哥儿平日里稳重的样子,原来也会被吓着,真是难得。还是个小孩子啊!”

    三老爷、四老爷也都笑起来。

    太夫人被儿子们孝顺着,比平日精神更好,一直到了西洋钟敲过八下,才放几个老爷回去。男人们毕竟是要出府交际的。

    出了寒檀院,杨令箴也没问父亲要如何处理昨晚的事情,正想着要去找朋友们玩,父亲叫住了她。

    “过来书房,我看看你这几个月都读了什么书。”

    她忍不住绷直了背。虽然自信功课优秀,但是,一到被父亲考察的时候,还是心里发怵,有些紧张地跟着父亲走进展阙堂的书房。

    幸好她在宫里也不是混日子过的,师傅们教的东西,她都是扎扎实实学进去的,若是遇上不明白之处,更有借口去陆家见老师求解。总而言之,学问不错,一番考察下来,父亲脸上也露了些笑意。

    “今年秋天乡试,你也去参加看看吧。”

    杨令箴一愣:“乡试?”

    杨希偃颔首:“前年让你跟着梁家小子一起进西山大营当差,你说不肯从武,那就只能从文了。虽说今年十四,年纪小了些,倒也不是太打眼。”

    他见杨令箴神色不对,便问道:“怎么了?”

    杨令箴踟蹰:“我不想考试。”

    杨希偃耐心道:“不用有压力,就算考得不好,我也不会怪你。试试身手而已,并不要求你一定考个成绩出来。”

    杨令箴低声:“不是,爹,我不想走科举。”

    杨希偃听着,渐渐皱了眉:“你就这点出息?又不是什么不学无术的败家子,能堂堂正正地考功名,难道非要吃门荫?”

    父亲生气了。

    她有些害怕,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不想入仕。”怕挨骂,一鼓作气说完:“我娘的遗愿就不希望我做官,她想我做个隐士的。”

    杨希偃一怔:“你娘……”片刻后还是摇头:“她是一番慈母心肠,但是男子哪有不立业的,有得选择,再做隐士,那是美谈,什么都不争取,做个隐士,在别人眼里就是笑柄。”

    他断然道:“从前年你不肯从军,我已经同国子监打了招呼,今年你就下场考试。”是不容商量的语气。

    国子监的监生可以略过考童生、秀才,直接参加乡试。

    杨令箴低头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乡试虽然不必会试、殿试那样要搜身一般的严格,但是无论考上考不上,都是个麻烦。

    她索性摆烂道:“反正我不去,爹你总不能押着我上考场吧!”

    杨希偃看他这样子,刚开始的怒气已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便是无奈。

    这孩子从小就倔,又是连氏留下的唯一血脉。偏偏又没到那个程度,总不好下棍棒教育。杨希偃也是舍不得打他的。

    父女俩对峙了一会儿,杨令箴还是赢了,父亲叹气道:“真不懂事。再说吧。青禾堂里不方便,你就在这儿读书。”

    她并不高兴,甚至有些迷惘,杨鼐昨晚就将她常用的东西带了过来,还包括她未完成的木雕。

    展阙堂的书房布置很简单,几排黑漆实木大书架上摆得满满当当,兵书为主,也有一些诗集文选和金石篆本。

    她看了几页《黄河水记》,将木雕拿出来继续刻。

    杨希偃看了几眼,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她头也不抬:“做一幅木版画。对了,爹,你不是才从江南回来吗?怎么这么空闲地待在家里?”照理说拜访或是请邀的帖子会很多的。

    杨希偃揉了揉额角:“连轴转,好歹得歇一歇。下午再说吧。你头上那伤是怎么来的?”

    杨令箴手上动作一顿:“哦,没什么,就是在宫里不小心碰到了。您别担心。”

    杨希偃点点头,没有再问了。

    用完午膳,开始有人登门拜访,杨令箴见父亲这里忙着,溜出家门玩耍。

    **

    家宴上,杨瑾和杨琅从良乡回来,见到父亲都很激动,却又不敢亲近。

    许氏没有露面,太夫人用她身子不适的缘由掩了过去。

    家宴之后,杨令箴照常进宫伴读,一连几日,侯府都是风平浪静,让她有种错觉,那晚钻进青禾堂的毒蛇,只是个巧合。

    无论如何,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木版画已经做好了。

    中午下了小雨,她特地没有睡午觉,出东宫踅进翰林院,往陆孟钦的值房去。

    小中官说陆大人在后头的院子里歇息。

    她以为老师在屋里歇晌,径直朝里走。

    半道上却被人叫住了。

    “令箴。”

    她站住脚,寻声望去,正是要找的人。

    她小跑进亭子:“老师怎么在这里饮酒?”

    陆孟钦笑道:“屋里怪闷的。你来找我?又有不懂的了?”

    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木雕。

    “您告诉我要外放了,我才知道这个消息,时候太仓促了,只来得及做这个。权当是辞礼吧。”

    陆孟钦接过来,巴掌大的木牌上嵌了图案,稻穗下两只鹌鹑在嬉戏。

    背面刻了几行小字。

    “望君顺遂高轩,三见黄冠华发,来伴赤松仙客,满酌归来金液。戊子日杨令箴题,谨拜。”

    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

    杨令箴猜不透他的心思,赶在他说话前连忙道:“愿老师此去平安,岁岁平安……阖家顺遂。”

    陆孟钦点点头:“你自己刻的?”

    杨令箴道是。

    陆孟钦笑:“承你吉言了。日后有什么打算么?”

    杨令箴惭愧道:“待殿下入朝听政,我就回家了,再看做些什么吧,总之无意入仕。”

    “这是令尊的意思,还是你自己不愿意入朝堂?”

    “……是我娘的遗愿。”

    陆孟钦默然片刻:“往后的事都说不准,用心读书为上。”

    杨令箴点头应是,谢过他的教诲。

    再留就有些不妥了。

    她告辞离开,低垂着眼睛看路,缓缓吐出一息。

    老师离京也好。她的心思很不应该,早该收一收了……

    **

    石磬山房中,太子喜怒难辨:“人呢?”

    小福子垂着头:“公子去找陆大人了。”

    “孤瞧他这几日精神不大好,是怎么了?”

    “这……公子近来迷上了做木工活儿,有时耽误了休息。”

    太子起身:“嗯,叫他下午来精砚斋,不必去文华殿。”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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