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寿康宫太皇太妃九十高寿,皇上至孝纯仁,体贴格物,举办盛大的寿宴为太皇太妃祝寿,又兼前年风调雨顺,全国都无灾难之事,特开恩科取士,八月乡试,如今三月初一,正是殿试之日。

    奉天殿中燃了松香,显得厚重肃穆。四面金吾卫仗剑而立,不动如山,只有高坐銮椅的皇帝与簇拥着的官员轻声交谈。

    秦首辅笑道:“去年开了恩科,今年八月又是正科乡试,臣等皆要恭贺皇上广选贤才了。”

    内阁几个阁老都随口附和。

    殿下站着的三百贡士正在写策论文章,纸笔摩擦的声音融汇到一起,听着都十分舒畅。

    皇帝闲适道:“诸位爱卿如此渴贤,倒不怕长江后浪推前浪了!”

    臣子们都是人精,哪里听不出圣心和悦,纷纷捧场地笑起来。

    皇帝吩咐侍立在侧的太子:“载诜,你下去替朕瞧瞧,也好叫这些未来的肱骨之臣认认东宫。”

    太子站起称是,信手拾级而下。

    杨令箴久候无趣,又不好看别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他的身影。

    皇帝有段日子没看见这孩子了,这些年相当于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自然有些情面,又是今日这样殿试的场合,早有一番心思,笑道:“杨四,过来。”

    杨令箴快步上前:“皇上?”

    皇帝指着殿下贡生:“朕瞧景川侯府世代将才,你却不是带兵打仗的料,读书倒不比载诜逊色——你今年几岁了?”

    “箴年已十四。”她有些不安。

    “唔,”皇帝摸了摸下巴,“倒也还小。你既为太子伴读,更比国子监监生,今年八月下场试试吧!”

    不像前次含糊其辞,这回是点明了要她参加乡试的意思。

    杨令箴呆住了。

    皇上虽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她还敢抗旨不尊?顶着东宫伴读的名头,要是没考出个名堂来,岂不是给太子抹黑?

    皇帝又道:“这几月可得用功些,不要辜负了翰林院众爱卿的心血啊。”

    东宫授课的师傅大多有翰林院学士的衔儿,就连在场的殿试众考官,竟也有大半是教过杨令箴的,都含笑看着这个小徒弟。

    她心中一团乱麻,偏偏在皇上和师傅们的跟前,不敢有丝毫马虎,面上沉稳地应是,心里焦躁地要冒火了。

    好半天才平静下来。乡试三年一回,今天的是恩科殿试,到了八月就是正科的乡试,皇上说得不错,她年纪确实太小,就算考不上……也不是很丢脸吧?东宫光风霁月,被她抹黑一点点,估计也没事。

    她重新看向太子,却不由自主被他经过的考生吸引住。

    形容清癯,萧疏轩举,非常年轻,神色却很沉着,下笔时专注异常,好像驻足身边观看的人不是当朝太子一般。

    敛眸的瞬间像极了陆孟钦。

    哦,陆孟钦,他已经离开京城了。

    圣驾在奉天殿待了快一个时辰便离去,这番殿试是要一整日功夫的,太子留至中午,也带着随从走了。

    杨令箴临走前还看了一眼那年轻俊秀的贡生,对方似乎察觉,抬头看来的瞬间,她连忙移开视线,快走几步跟上太子。

    太子随口道:“今年倒是有几个出彩的,北直隶出身的贡士还是不多啊。”

    “殿下都认得那些贡生吗?”

    太子颔首:“在爹那里见过名册了,不说个个认识,前几名还是有个印象的。”

    杨令箴问道:“我见殿下方才在人身边停了些时候。”

    伴读有些兴趣,太子自然要帮着解惑:“你说的是第二排正中那个?倘没记错,应是杭州籍贯的,县试、府试、院试皆是案首,去年乡试中了南直隶的解元,春闱又点了会元,若是今日还能夺魁,便是连中三元。”

    “这……可是看着很年轻呢。”

    太子笑道:“正是如此才名动京师——叫赵逢辰。陆孟钦也是弱冠探花,赵逢辰如今的名气倒不逊色于他当年。”

    赵逢辰……

    杨令箴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声,太子却皱了眉:“你是日日进出皇城的,怎么对这些事儿了解还不及我?也太不上心了些!日后可要改了,等你下场,不要连同考场的人都不认得。”

    她听这话头不对。难不成要她科考是太子的主意么?小心翼翼反问:“下场?”

    “嗯,”太子漫不经心道,“是我疏忽了,与父皇回禀过,倒忘了与你说一声。你这么文弱的人,哪里做得了侍卫,不如当个文官。”

    他见伴读兴致不是很高,耐心给她说道理:“你是我的伴读,本可以直入詹事府,但如今非翰林不入九卿,你若没有个功名,日后在朝堂上会被那些人排挤的,就算有我护着,到底不如自己考来得立身正直。不然等我娶妃大婚,你要用什么身份留在我身边?伴读也只是年少相伴,哪有长久的?”

    杨令箴心说我没有要长留东宫的意思啊,不能等太子妃进门后就潇洒走人吗?

    一时形于辞色,被太子察觉:“你在想什么?”

    她斟酌了话语:“我……并无做官的志向,只想闲云野鹤过完一生……”

    太子觉得伴读不懂事,轻嗤道:“大丈夫之志当如江河,日后不要再提了,会叫人笑话的。”反问了一句:“我点你做伴读,难不成真是为了要个陪玩的人不成?你用功一些,早点进詹事府,也好为我分担些。”

    杨令箴不说话。

    太子见此,脸色也淡了下来,负手道:“你好好想想吧,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竟将她扔在原地,拂袖而去。

    杨令箴又被冷落,很不高兴,反正今日不上课,是太子点名要她跟随的,既然现在不愿见她,那就回府好了!

    太子快步走进端本宫,何勤迎上来,低声道:“殿下,当日杨公子那事儿……查清楚了。”

    他脚步一顿:“说。”

    “茶房处太监曹友仁,年初才被补进端本宫。他是广西瑶族人,昌化五年的时候景川侯平定广西瑶乱,曹友仁作为俘虏净了身入宫伺候,原一直对景川侯府怀恨在心,却不知东宫详情,以为撞见殿下……呃,能让杨公子失了宠信。是以有此事。”

    太子听完倒是沉默了片刻。他本以为是后院两个婢妾看出他的心思,胆大包天陷害杨令箴,所以暗示下人着重往宫女那边查。没想到是景川侯早年留下的祸患……想左了。

    他淡淡道:“他不可能一个人做出这些事来。曹友仁杖毙,同屋之人一起打死,再查查还有没有同党。”

    何勤打了个寒颤,不敢露出丝毫异样,轻声应是。

    太子不再过问,吩咐:“下午命詹事府入端本宫议事。”

    “不传杨公子么?”

    他摇摇头:“不管他。才被我训了一通,正不高兴呢,恐怕已经出宫去了——若是一会儿他回来了,你再来禀我。”

    “是。”

    身后一阵马嘶之声,杨令箴回头看去,原是琦二哥。

    杨琦一手控着缰绳,一手抱着昱哥儿,利落下马,笑道:“你怎么这会儿回府了?”

    “东宫今日无事,我留着怪没趣的,就回家了,”杨令箴朝昱哥儿张开手,这孩子却一仰头往后躲,她惊奇道,“你怎么了?往常不是看见我就要抱的?”

    杨琦乐道:“叔叔哪有亲爹好啊,是不是,儿子?”

    杨令箴同堂哥一起过了垂花门,二嫂身边叫素云的丫鬟从小路上绕过来,福了身行礼:“二爷,奶奶打发我来寻您,昱少爷到了歇晌的时候儿了,不然晚上要闹觉的。”

    杨琦将昱哥儿交给素月:“哦,那你抱他回去吧——小心看路。”

    素月应是,抱着昱哥儿转身走了。

    杨令箴笑道:“二哥怎么不同素月一道回去??”

    杨琦摆手:“听说刘祖母身子抱恙,我去寒檀院看看。”

    “刘祖母生病了?”杨令箴还不知道这回事,惊讶道,“请过大夫了吗?”

    “这是自然,今日一早祖母让人拿帖子去的吴太医家,我也是才知道,”杨琦叹气,“鉴伯父已经死了这么多年。老人家年纪大了,嘴上虽然不说,心里还是挂念亲生的儿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顾忌着刘太夫人,府里很少提及这位鉴老爷,免得刘太夫人伤心,杨令箴对鉴老爷知之甚少,却因为前些日子许氏在祠堂里的那些话,忽然起了好奇心。

    她问:“听说鉴大伯是病逝的,不知是得了什么病,竟然那么早就过世了。”

    鉴老爷比吴太夫人早夭的长子还要大几个月,因此侯府里杨令箴这一辈的都称其为大伯。

    杨琦皱眉:“这话以后可不能乱问。不过你都没几年就要娶媳妇的人了,知道也无妨。

    “说来这是我们杨家的丑事。鉴大伯年纪还轻的时候被老侯爷管得严了,刘祖母又是望子成龙,自然没有二话。老侯爷一过世,鉴大伯上头没了压制着的长辈,便有些忘形,整日流连花衢柳巷,最后染了一身的病,这种病症是难治的,拖了一年就走了。

    “鉴大伯扔下刘祖母和沈伯娘,她们娘俩的日子难免凄清了些。呃……二伯娘怜惜沈伯娘年少守寡,劝她出门散散心,没想到走的水路,半道上遇了大浪,沈伯娘也没救回来。便只剩了刘祖母一个人了。”

    杨令箴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下意识问:“怎么就知道沈伯娘没救回来?万一江上有人将她捞起来了呢?”

    “你怎么会这么想?”杨琦奇怪地看着她,“自然是府里打捞起了沈伯娘的骸骨,才能确定她逝世啊。而且还是二伯父亲自带人去打捞的,你觉得二伯父是随随便便下断定的人吗?”

    原来是这样。

    杨令箴慢慢地应了一声:“哦……”

    “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寒檀院?”杨琦问她。

    她摇摇头:“我跟我爹傍晚请安的时候去吧。不然人太多了,对刘祖母养病也不好。”

    杨琦便耸耸肩,慢慢踱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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