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青禾堂后,杨令箴独自坐在亭子里看着白日从外头买回来的文集,全是新科进士所作,在读书人中极为盛行。

    太子的意思,非要她进东宫当官不可,要么自己考进去,要么靠父亲的门荫或是东宫直接赐官。要是这样,她还真不如太子说的那样努力一把,不然入仕的根底不牢,以后别想抬起头来。

    她留心找了找赵逢辰的文章,并不多,不过一二篇而已。

    殿试过后就是最终的廷对,赵逢辰被点为探花,还是少了些运气。但也不该只有这几篇文章流传出来?

    兴许是在南边的士林中更有名气。

    这么慢慢看着,头顶的日影一点点倾斜过去,颇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味。

    日暮西山,她站起身揉了揉颈项,算着大概是父亲下衙的时候了,提步去展阙堂。

    站在天井里等了一会儿,才候到父亲进门。

    杨希偃看见儿子倒是有些惊讶:“怎么,总算有胆子来见我了?”

    躲在祠堂偷听那日之后,杨令箴就有点避着父亲,怕被他抓到挨罚。

    其实更大的缘故还是许氏那番话,父亲对娘到底是什么态度呢?他真的对沈伯娘有心思?只是这种风月事,她总不能直愣愣去问父亲,那也太不敬了。

    更不能问别人。

    只好等好奇心捱过去。

    “爹”,她讪讪地喊,“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敢了。”

    杨希偃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摘掉八梁冠,坐下喝了口茶:“行了,这么早来找我,是今日跟着太子殿下去殿试,出什么事情了?”

    杨令箴一提起这个就沮丧:“皇上说,要我参加今年八月的乡试。好像还是太子殿下同皇上提起的。”

    杨希偃无声一笑:“哦,这岂不省事,你也不用在我跟前犟嘴了。”

    杨令箴小小叹气,不想再说这事了,转而提起刘太夫人生病一事。杨希偃不再大意,父女两人一齐去寒檀院。

    侍候嬷嬷出来将两人迎进去,屋里一阵药味,刘太夫人正歪在炕上,昏昏欲睡的样子。

    嬷嬷上前轻声道:“太夫人,侯爷和四少爷来看您了。”

    刘太夫人慢慢看过来,眼神有些恍惚,仿佛在辨认人。

    嬷嬷便回头对父子俩歉意道:“太夫人喝了药,精神有些不济。”

    杨希偃摇摇头,放轻声音问:“大夫怎么说?”

    “年纪大了,”嬷嬷叹气,“老症候,将养将养,也只能这样了。”

    刘太夫人似乎没有听清楚他们的话,反而眯着眼睛看杨令箴,向她伸出手。

    她不知其意,下意识接住老人干枯的手掌。

    刘太夫人喃喃念道:“沈、沈……”

    杨令箴怔住。

    待要听清,父亲已经将她往后一拉,笑着道:“伯娘糊涂了,这是箴哥儿,他听说您病了,赶急赶忙拽着我过来探望。”

    刘太夫人立时闭了嘴,眼神渐渐恢复聚焦,轻轻拍了自己的头发,叹道:“老了,眼睛也不好使,连孩子都认不出来。”声音有些虚弱,吩咐嬷嬷:“去上茶和点心来。”

    嬷嬷应声而去。

    杨希偃转而问询起刘太夫人的饮食起居,琐碎微小,很是关切。

    杨令箴专注地听着,心里还在琢磨刘太夫人方才叫错的名字。

    是将自己认成沈伯娘了?她的长相随了娘偏多。不知府里有没有沈伯娘的遗影,难道真的和娘那么像吗?

    胡思乱想了一阵,嬷嬷提着膳盒进屋,将点心和茶水顿在茶几上。

    杨令箴见那斗彩粉碟上盛着食指大小的酥酪,样式很新颖,气味有些奇异,不知道加了什么。反正她从未见过。

    刘太夫人看这孩子直盯着点心瞧,却不动筷,温和道:“怎么了,是不是没吃过这红螺酥?”

    “是啊,”杨令箴点点头,“这是新出的点心样式吗?”

    “是我娘家肃宁那边的点心,叫红螺酥,”刘太夫人笑道,“他们今天过来探病,顺道提了一盒酥。你尝个鲜,看看好不好吃。”

    杨令箴拈来一小块,送进嘴里,初尝有些苦味,慢慢地回甘,滋味奇妙。

    她好奇问道:“是不是加了蜀青花?”

    这是一味药材,可以生吃,也可以入菜。

    刘太夫人笑着点头:“箴哥儿舌头倒灵。”转头问杨希偃:“我瞧哥儿年纪也快到了,不知侯爷准备给他说哪家的姑娘做媳妇儿?可有打算了?”

    杨令箴咳嗽一声。

    杨希偃神色不变,回道:“他生母在世的时候,给他定了亲事。我当年已经答应了,等箴哥儿过了十六,就给他办婚事。”

    刘太夫人很是感兴趣的模样:“那应该是苏州人氏,不知是哪家的闺秀?”

    “……”杨希偃一顿,“是个秀才的女儿,父母都没了,箴哥儿生母将那女孩儿买下来,如今放在槐花胡同由纪娘子抚养着。”

    刘太夫人立时皱眉:“这么说,倒成童养媳了?身份也太低了些,倒委屈了孩子。”

    杨希偃笑道:“他生母做了主,我也不好变卦了,那女孩儿我也见过,品行端正,不会给箴哥儿拖后腿的。”

    刘太夫人明显地不赞同,但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另有一个丫鬟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进了屋。

    “太夫人,该喝药了。”

    杨令箴便跟着父亲起身要告辞,不料父亲经过那丫鬟身边,忽然停步。

    杨令箴发现他的神色有些异样。

    杨希偃皱眉道:“伯娘先等等。”

    刘太夫人正要喝药,闻言放下汤匙,疑惑地看着他。

    杨希偃问那丫鬟:“这药里是不是加了陵霄?”

    丫鬟愣愣地点头:“是,大夫说每剂药三钱陵霄。”

    刘太夫人问:“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若我记得不错,蜀青花和陵霄药性相冲,混在一起服用便生毒性,”杨希偃缓缓道,“长此以往,可能会致死。”

    嬷嬷吓了一跳,拍着胸脯压惊:“还好,太夫人今日胃口不佳,没有用点心。多谢侯爷提醒,奴婢一定留心着。”

    刘太夫人的神情却很是奇怪,仿佛听见了什么极为荒唐的事情,不可思议的样子,慢慢问道:“侯爷这话是从何处听来的?能确定麽?”

    杨希偃道:“并非从何处听来,蜀青花和陵霄,在广西多有生长。我在广西的时候,看见过有人中此毒。”

    “哎,我知道了,”刘太夫人低下头,声音很轻,“多谢你,时候也不早,你带箴哥儿回去吧。路上小心些。”

    **

    皇帝金口要杨令箴参加乡试,她虽然没有想考出个功名来的渴望,但总不能上了考场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该了解的还是要了解一二。

    她相熟的好友之中,戴丛兰的父亲是两榜进士出身,戴丛兰自己又在国子监读书,已经有了举人的功名,若论求教取经,找他是再方便不过的了。

    她便趁着半月一放假,起早去曲良胡同的戴府登门拜访。

    戴丛兰昨日便接到她上门的帖子了,早早在家门口迎接,笑道:“稀客稀客,杨伴读大贵人,难得有空来我家,小舍蓬荜生辉了!”

    她装模作样地将袖子一甩:“还不将你这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本公子?”

    戴丛兰哈哈笑着往她肩膀上捶了一记,带着她去自己的书房。

    “你怎么想到要来借我的制艺书一读?我记得你从前说,八股文枯燥无味,打死也不写的。”

    “我也没办法啊,”杨令箴叹气,“胳膊拧不过大腿,我爹说,既然我不肯从武,那就考个进士回家,总之不能像其他公卿子弟一样吃封荫,上回殿试,皇上特意就叫我今年下场参加乡试,更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戴丛兰的注意力一下子被殿试吸引走了:“怎么样?殿试是不是很威严?这就叫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做梦都想进殿试瞧一眼。”

    杨令箴无言道:“我只是个看客,又不是新科贡士,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还愁上不了金銮殿?从兰兄,我看好你哦!”

    戴丛兰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都微微泛红,闷着头走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那你什么打算?你现在虚岁才十四吧,参加乡试,还是太小了点。”

    她随手拽了一只野草编着,随口道:“管他呢,考不上也行,反正饿不死。就是要让我爹失望了。”

    戴丛兰皱眉道:“你怎么这样想?还没考就想着考不上。你是东宫唯一的伴读,但凡当官的人家,哪有不知道你的?若是没考上,岂不是沦为笑柄?”

    杨令箴道:“笑柄就笑柄吧,我也不是靠别人说好话活着的。再说,我对当官又不感兴趣,权当体验体验。”

    戴丛兰想了想:“又不是考上了就非得做官,你想,若是你乡试中榜,那身上就有了举人的功名,此后参不参加会试,这由你的意愿。有功名和一介白身,这可是两码事。功名是你自己挣出来的,日后去其他地方,别人不知道你是景川侯的公子,只知道你是举人老爷,那也得恭恭敬敬的。凭自己去挣敬重,这不是很好吗?

    “况且,不管以后如何,你总要将现下该做的都做了。选择不是越多越好吗?总不能先将路堵死了吧?”

    杨令箴被他说得沉思起来。同样的话,若是出自父亲或是其他长辈之口,她可能是听不进去的,但换成了戴丛兰这样的同龄人,倒是更有分量些。

    好像……是有些道理。

    横竖乡试并不搜身,她将这一关过了,之后的会试,死活不参加就行了。皇上揽天下英才,也不少她这么一个小喽啰。

    一时松快下来,杨令箴笑道:“你说得对,是我想左了。今年的乡试,我要好好考,得挣个功名回来才是!”

    戴丛兰也笑了,打趣道:“说得轻巧,你以前也不是专门攻制艺的,乡试都是各省的英秀,你可不要小瞧了。”

    杨令箴其实是对自己挺有信心的,但被这么一说,也有些不确定:“好像是哦。但师傅们都说我的文章写得挺好的。他们可都是进士里的进士,这话应该挺有含金量的吧。”

    戴丛兰耸耸肩:“不知道。”

    正说着,有个四五岁大的小哥儿从廊下跑了过来,一头扑进杨令箴怀里:“箴四哥,你好久没来我家玩了!”

    这是戴丛兰的堂弟,叫廷兰。

    杨令箴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太忙啦,你要是想我,就去西安门胡同找我啊。”

    “廷哥儿,”戴丛兰板起脸,“你功课写完了?怎么这个时辰跑出来撒欢?”

    杨令箴见戴廷兰委屈巴巴的小神情,说情道:“哎呀行了,还不到腰高的孩子,这么严格干什么,就叫他跟我们玩一上午好了。”

    戴丛兰给她面子,好生“考虑”了一会儿才答应。

    戴廷兰欢呼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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