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戴家出来,已是午后巳时。

    杨令箴搂着满满一摞的书上马车,见时候还早,索性拐道去看看二娘。

    连氏很会经商,凭一己之力创办了合庆元票号,慢慢地买田置地,等她去世后,令箴名下已经有了巨额的家财。

    合庆元总票号原本设在苏州,后来令箴回京认祖归宗,纪映便做主将总号也搬去了京城,方便看顾小令箴。

    纪映出身微寒,是连氏的婢女,情同姊妹。连氏教了她打算盘做生意,又有师徒之实,情谊深厚。

    连氏临终前,托孤纪映,让小令箴认了她做干娘。

    纪映自此一心一意照顾小令箴,为她打理家产,多年来无一差错。

    **

    白日的时候,二娘一般都在明照坊的合庆元票号里。

    进门时,她正坐在后院正厅的太师椅上算账,闻得动静,头也不抬:“吃饭了没有?”

    “吃啦,”杨令箴走过去,“方才进来时,门口人真够多的。今日生意很好哦?”

    纪映在账册上写了几笔,笑道:“生意好,你不高兴?咱们都是给你挣钱的。小东家。”

    她身边摆着一叠账册,杨令箴搬过来随手一翻,顿时有些疑惑。

    “这个罗家,是鸿胪寺罗世易府上吗?我记得他家去年还在当古董玩意儿过日子,怎么一下子存了这么多银两进来?”

    纪映抬起头,皱眉想了想。

    “我也觉得不对劲,上回还专门去他们府上拜访了,他家倒像是真富贵起来了,连承恩侯府岑家的大少奶奶都去他府上串门。”

    承恩侯府?

    那不就是太子的舅母?

    岑家因着有太子,算得上本朝一流的权贵了。鸿胪寺却是冷灶,罗世易更不过是个小小的典客,罗家怎么和承恩侯府攀上关系?

    杨令箴觉得奇怪,倒也没有深想。

    纪映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笑了一下。

    “这罗家也挺好玩,当家的罗老爷宠妾灭妻,将正室夫人放在一边不闻不问,将个妾室捧上天,一家子下人都直接称她为窦太太。岑大少奶奶串门,接待的也是窦太太。”

    “姓窦?”杨令箴起了些兴致,“是皇后娘娘的亲戚吗?”

    纪映却摇摇头:“这么多年也没听见类似的风声。恩亲伯府也没说过府里还有这么位姑奶奶。再者说,皇后娘娘的姊妹,不拘是亲的还是堂的、表的,给个小官做姨娘,这也太打皇后的脸了。”

    说得也是。

    杨令箴却觉得有点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忽然有人进屋。

    “映娘,你出去点点货——少爷,你也过来了!”

    后面一句话自然是对杨令箴说的。

    她惊喜道:“林叔!”

    来人正是连氏生前的得力大管事林水生,连氏去世之后,他和纪映两个大掌柜,一个管着燕京的生意,一个负责全国各地的跑商,将连氏留下的偌大产业支撑起来。

    林水生笑道:“倒省了我去侯府的功夫。我这回去北边,给你带了不少东西,你来瞧瞧。”

    杨令箴跟出去,林叔给她带了整整一车的东西,北边的珍贵皮料、各种药材,林林总总的,眼花缭乱。

    还看见一只画珐琅镶琉璃钻花怀表,做工十分精美,流光溢彩,一看就价值不菲。

    她笑着从怀里拿出另一只相同样式的钟表:“林叔,你这倒是送错了。我已经有了一只。”是父亲去年给她的生辰礼物。

    林水生眨眨眼睛,将那马车上的怀表拿过来,笑道:“这个放错了,不是给你的。”

    “哦,”她立刻会意,“你是要给二娘,对吧?”

    她二娘和林叔至今未有婚嫁,二娘是一心为她,不愿意成亲生子分走精力。林叔却一直对二娘有些意思,不然凭他给娘做事,还有这些年在外地跑商攒下的身家,早就该娶亲了。

    “嘘,”林水生打了个安静的手势,“小点声。你二娘这几个月还好吧?”

    杨令箴笑道:“你不如自己去问问她呢。算了,我回家吧,不打搅你们了。”

    说着回去同纪映打了个招呼,兴冲冲地回了西安门胡同。

    **

    既然对乡试不再排斥,杨令箴也不愿意白白丢脸,着实下了苦功夫,好在这几年伴读生涯功底扎实,八月初九下场,考六天,中秋节出考场。

    月底放榜,正是桂花飘香的时候,故又称杏榜。

    她有惊无险地中了。

    虽然名次靠后,榜上一百三十五人,她排八十七,但这么小的年纪就考上举人,也够让人惊喜。

    杨令箴却没有高兴几天。

    朝中出事了。

    入夏之后,山西旱情渐渐严重,内阁推举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戴贤为赈济御史,赴山西赈灾。

    不想秋主肃杀,戴贤一去两月余,山西病死、饿死者十之二三,竟达十万数。灾情折子呈至御前,举朝震动。皇帝命锦衣卫押解戴贤进京。

    戴丛兰家中骤然生变,抛下课业四处求父亲的同年座师奔走,又托杨令箴在宫中及时打听。

    今日便是戴贤进京的日子,不知朝上议得如何,她心不在焉地跟着太子用完午膳,回石磬山房的路上,转道去找梁胤常。

    梁家和杨家是世交,世袭的正三品京卫指挥使职位,如今袭职的便是梁家家主梁懋。

    梁胤常是梁懋的嫡次子,现下在金吾卫当差,和杨令箴是发小,关系很不错。

    他今日在午门当值,应该听到些。

    “先别着急,瞧你喘的,”梁胤常按着她坐下来,“来,喝口水缓缓。”倒了杯茶递给她。

    他继续道:“照今日朝上的情势,戴大人更多是被内阁捉来泄民愤的。

    “他虽尽力赈灾,但架不住山西确实死伤数十万,这样的惨剧,朝廷总得给百姓一个交代。戴大人是赈济御史,还能有谁比他更合适?”

    杨令箴忙问:“皇上怎么说?”

    梁胤常摇摇头:“皇上态度暧昧不清,并没有确切之言。戴大人身上不止救济不力这一桩罪责,山西各地的预备仓早空了,他是开了军仓赈灾的,这也是杀头的罪过,权看皇上的心意。”

    他见发小愁眉不展,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不要太担心了。戴大人好歹是两榜进士出身,祖籍又在南边,为他奔走的同年、同乡众多,朝堂上肯定少不了为他说话的人。我瞧皇上的意思并不坚决,何况千秋节快到了,今年是皇后娘娘三十整寿,当年二十五的千秋,皇上都小范围宽赦刑狱,今年肯定也不例外。应该会从轻处置的。”

    杨令箴心不在焉地点头。

    梁胤常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惊讶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冰?是不是穿少了衣裳?快下雨了,赶紧回东宫去!”

    她也看了看天,确实是要下雨的迹象。

    一场秋雨一场寒,染了病就不好了。

    “哦,”她从梁胤常那里抽出手来,“好像也快到你上值的时辰了,差点耽误你,走吧走吧。”

    梁胤常脱了自己的氅衣给她披上:“我常年习武的,你比不上我,穿着吧。”

    她没有推辞,拢紧了衣襟:“回头我再还你。”

    梁胤常点点头,送她到东宫,又提起她的喜事:“说起来,我还没恭喜你这回乡试中榜,往后要称你一句杨举人了!”

    杨令箴被他逗笑,勾了勾唇角。

    “你别取笑我了,吊尾巴而已。榜上一百三十五人,我排八十七名,还没张榜,太子就知道了,把我拎过去骂了一通,说我给他丢脸呢。”

    梁胤常哈哈笑道:“高祖皇帝的太师,中举人时十二岁,是开国以来最小的举人,你也没大多少,又不是从小学制艺的,很可以啦!”

    “就你安慰我了,”杨令箴叹气,“哎,我回去啦。”

    梁胤常站在原地,看着杨令箴离开的背影好一会儿,手指轻轻摩挲了两下。

    进了前星门,金水河穿过宽阔的广场,再过去便是东宫延英殿。

    杨令箴随意看了一眼,忽然发现有人负手西翅燕楼的方亭之中,冰冷的眸光遥遥落在自己身上。

    她没来由地心里一凉,沿着金水河去延英殿,走上大理石台阶,踏进方亭之中,笑得竟然有些勉强,自己都觉得奇怪。

    “大中午的,殿下不歇一会儿吗?”

    太子嗯了一声,有些答非所问:“这上面风景倒敞亮,难得有兴致,上来瞧瞧。”

    杨令箴便走过去,握着栏杆往外眺望。

    正是天高云低的时候,远处重重宫楼的琉璃瓦映出炫目光彩,宫人们来来往往格外忙碌,都在为几日后的千秋节做准备。

    ……忽然发觉,从这个视角向下看,简直能将端本宫门口一直到前殿沿路的景致一览无余。

    她下意识朝旁边的人看去。

    太子仍旧望着远处,淡淡道:“方才那侍卫是梁懋的儿子吧。你找他说什么呢?”

    杨令箴想了想,觉得不太好扯谎,实话道:“我想问问戴御史的事情。梁胤常今日在午门值守,正方便着。”

    太子皱了皱眉:“这事你别掺和,省得惹祸上身还不知道。”

    她不太理解,小声道:“殿下还在皇上面前举荐戴御史呢……何况他在山西恪尽职守,原本过去的时候,山西就已经是个烂摊子了,怎么能把所有罪责推到他一个人身上?”

    “你胆子不小,敢跟我呛声,”太子拧眉,“朝堂上的事哪是这么容易就说得清?就算山西一众官员尸位素餐,酿成大祸,戴贤也逃不脱一个贻误时机、擅开军仓的罪名。高祖皇帝有明令,军仓非战时不得动用,戴贤此番虽情有可原,但到底违背了祖宗之法的,此次若不严惩,后世有样学样如何?到时若遇战事,有一地出现军仓空置,足够招来滔天之祸了。”

    杨令箴不说话了。

    太子缓和了语气:“是非对错不能全凭意气。你不过是和戴丛兰玩得略好一些,实在犯不着这么费心。”

    他幽幽道:“你这性子,也太护短了些。”

    杨令箴只是不愿意看见戴家凄惨而已。戴府人口不多,戴贤一倒,恐怕丛兰他们要艰难了。

    太子见她神色不好,随口岔开话题:“方才你从前星门过来,身上的那件氅衣呢?”

    杨令箴茫然:“……放楼下的耳房了。”

    太子神色奇异:“之前倒没见你穿过,那是梁胤常的吧?”

    她犹豫着点头:“下雨了,我以前淋雨着凉过,他才给我的……”

    “令箴,”太子忽然笑了,“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杨令箴愕然。

    她下意识想后退,生生克制住,严肃道:“殿下为何这样说?我自觉挺正常的,从未有过这种心思。”

    “其实也没什么,”太子置若罔闻。“你生得这么文气,又无纨绔之流行径,想必换了裙钗,跟个姑娘也无异。”

    杨令箴疑心他心血来潮要叫自己穿裙子,尴尬道:“殿下说笑。不知我何处做得不好,竟惹殿下如此误会。以后一定改正。”

    太子轻描淡写道:“那你说说吧。陆孟钦调任凤阳知府,你几日不眠不休,亲手刻了块岁岁平安木雕画送他,又题诗相赠——咱们相识这么多年,你一首诗都没赠过我呢。”

    杨令箴张口就要认错,忽觉不对劲,狐疑道:“殿下怎么知道?你监视我?”

    太子瞥她一眼:“你真是越来越放肆。”

    她意识到自己措辞不当,讨好笑道:“恕罪,恕罪。陆老师好歹教过我几年,我不能亲自送他,总要奉上些呈仪吧。写诗么,殿下以前不说,我也不知道您愿不愿意要啊。我明日就给您写诗,写十首!”

    太子嗤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直看得她后背冒汗,他才淡然一笑:“行了,宁缺毋滥,我主动要来的,有什么意思。回文华殿。”

    杨令箴悄悄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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