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刚回来便吩咐点了炭火,殿内温暖如春,紧闭的门扉牢牢挡住外面的寒风。

    杨令箴低着头写《西洋算本》。

    这是她以前看着打发时间的。之前几个月一直在苦读制艺书目,就算乡试放了榜也没扔下,已经很久没看过那些“杂书”了。

    这会儿却心神不宁,练字又太显眼,只好演算强行平复心绪。

    方才被打了岔,一时没有深想,现在越琢磨越不对劲。

    太子怎么好好地问她木雕画的事?她可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做过。而且送老师一件亲手做的东西,也不是多打眼吧。他怎么就忽然联想到自己喜欢男人?

    虽说没有想错……

    他说话的语气也不对。

    一个念头在她心头悄然浮现。

    太子该不会是对她起了心思吧……

    她瞄了太子一眼。

    太子正在写折子,午后的天光从槅窗洒在他的侧脸上,鼻梁高挺,黑眸如墨,更显得丰姿峻嶷。

    杨令箴忍不住握了握拳。

    这个想法一出来,简直让她浑身不自在,甚至都有些不舒服了。半年前被砸伤的额头虽然已经痊愈,那日听见的暧昧动静却叫她想忘也忘不了。

    若是她猜得没错的话,那太子这算什么?男女通吃?

    也太不庄重了!

    杨令箴希望自己是想多了。

    **

    在相关官员的奔走之下,戴贤一案的情势渐渐明朗起来。

    经刑部查证,山西布政使被参私吞预备仓储粮,山西三品以上官员沆瀣一气,贪墨成风,不思如何尽快赈灾,反而担心预备仓事泄,多番阻拦戴贤亲自查看,之后又干涉私动军仓。圣意有所松动,准戴贤家眷入狱探望。

    照此情形来看,平安出狱也不是没有可能。

    杨令箴去看戴丛兰,见他脸上笑容都多了些。

    很快到了千秋节。因着山西大旱刚刚过去,今年的千秋节特地俭省了规格,往年所有在朝官员都可携家眷入宫贺寿,今年只有五品以上方有资格朝贺。

    寿宴同元旦大宴一样,都在奉天殿举办。

    宫殿深阔重重,重檐歇山顶,明黄琉璃瓦,殿内金砖铺地,梁楣上绘着贴金双龙和玺彩画,天花施金漆蟠龙吊珠藻井,六根沥粉蟠龙金柱直抵殿顶,上下左右连成一片,金光灿烂。

    高台上设雕龙髹金大椅,后面是同样雕龙髹金的屏风,左右陈设香几、香筒和角端,宝座之前还有四个香几,上面是三足香炉。宝座上方的壁上是文宗皇帝所题匾额“建极绥猷”以及左右联。

    雕梁画栋不能尽言。

    杨令箴还是和往常的大宴一样随着太子落座。其实她更想去父亲那边,但是刚试探着提出来,太子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就不敢再说了。

    男女分席,内外命妇列坐对面,外命妇皆是按品大妆,妃嫔更是妆扮华丽,尤其是永安宫德妃,穿着江南织造新贡的锦茜色珍珠锦,金丝串珠滚边,发髻上戴了一只赤金鸾凤步摇。这可是贵妃位分才能用的首饰。

    虽然宫中有传言,皇上今日要大封后宫,但德妃如此行事,确实逾矩,女眷之中隐有私语。

    等帝后一同入殿的时候,只要不是瞎子,几乎都能看出皇后的身孕,瞧着已经快生了。

    众人一齐请安行礼,公卿大臣还好,内外命妇们却是齐齐朝德妃看去。

    皇后穿着大红色夹玫瑰金线宽袖衫,雪里金遍地锦滚花镶狸毛长裙,衫裙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缠枝海棠纹,与德妃身上的锦袍绣样如出一辙,况且都是红色,乍一看去,倒像是穿了同件衣服。

    命妇们的脸色都有些微妙。

    帝后入了座,德妃离席,逶迤上前请罪,面上满是歉意:“皇后娘娘恕罪,妾临出门前污了衣裳,匆匆另换,不知冒犯娘娘。”

    妃嫔们暗自使着眼色。

    到底是不是故意的,谁知道呢?

    皇后却温和道:“不是什么大事。你回去吧。”

    德妃便转头朝皇帝看去。

    皇帝进殿注意到德妃的打扮后,脸色便不是很好,此时听见皇后的话,皱了皱眉,平淡道:“娘娘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入座吧。”

    德妃这才福身,缓缓回了坐席。

    小插曲之后,赞礼官喜气洋洋地念贺寿颂词,教坊司入殿献舞,接着是敬膳。

    皇家的宴席,排面自然挑不出毛病,味道却不太好恭维。

    天渐渐冷了,御膳房为了不出错,做的多是炖菜,热过一遍又一遍,也就吃个热闹。

    杨令箴早有经验,提前垫过肚子才来的,只做样子各式吃了几口,掂着琥珀杯慢慢地抿酒。

    教坊司退场之后,乾清宫总管太监齐项打开了一道明黄色的卷轴。

    “大殿下、二殿下、四殿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古者立王国所以卫京师,封诸子所以尊宗庙。朕仰荷天休,丕承帝统。景命有仆,祚胤克昌。兹尔第一子载谊,睿质夙成,封尔为冀王,分藩洪都;第二子载询,禀资奇伟,封尔为衡王,分藩安陆;第四子载谌,赋质端凝,封尔为靖王,分藩长沙。尚其夙夜畏天,慎厥身修思。永钦予时命,以克有令誉。钦哉!”

    等三位皇子一一领旨谢恩,众人才开始向几位皇子道喜。

    封王的旨意早有风声,杨令箴身在东宫,只会比别人知道得更早。

    三位殿下之中,四皇子的封号和藩地无疑都是最好的。长沙人杰地灵,又极富庶。靖字也是渊源已久。

    以皇帝一贯对中宫的厚待,这样的旨意实在不出人意料。在皇后千秋宴上颁布封王旨意,更是给皇后做脸面。

    皇后笑意浅淡。

    德妃的脸色却掩饰不住的难看。

    安陆地方小,位置也不如洪都和长沙。她的儿子竟然连大皇子都比不上?

    焉知不是窦氏记恨她不恭顺,在皇上面前吹了枕边风!

    到了众妃嫔献寿礼之时,德妃从宫人手中接过一只膳盒,笑吟吟地上前行礼,将那膳盒打开,端了盘样式精致的点心奉至皇后面前。

    “妾听闻娘娘孕中食欲不佳,便想起当年孝端娘娘有娠时,最喜欢吃一碟枣泥酥饼,妾料着娘娘同孝端娘娘都是一样的,便亲手做了这碟,若娘娘愿意尝一尝,就是妾的福气了。”极为恳切的模样。

    皇后原本要亲自接过,闻言,刚刚抬起的手顿在半空。

    谁不知道当今皇后曾经是孝端皇后的宫女,孝端有孕时喜食枣泥酥饼,专门吩咐窦氏伺候。

    虽然窦皇后的身世人尽皆知,但德妃这样提起来,委实是给她难堪。

    殿中一时针落可闻,都是耳观鼻鼻观心地等着窦皇后的反应。

    孰料先开口的并非皇后。

    “德妃,”皇帝声音平淡,“你的衣服不合适,下去更衣再来。”。

    德妃一怔。

    皇帝微微皱眉:“怎么,还要朕重复吗?”

    德妃瞬间脸色煞白,低下头:“妾遵旨。”极快地在宫人服侍下去了后殿。

    皇帝笑着握了握皇后的手,朗声道:“前些日子皇后同朕提起,宫中许久没有封赏,趁着此次千秋节,朕与皇后又将有喜事,便一齐将事办了吧。”说着喊了大总管的名字:“齐项。”

    齐大总管会意,早已捧出了一张新的卷轴。

    旨意念完,被提位分的妃嫔都是喜笑盈盈。其中,昭仪张氏升妃,赐号敬;婕妤杨氏升昭仪。

    待德妃回来,脸色愈发苍白。

    齐大总管袖中还有一封明黄色的诏书,只要眼尖一些的都瞧见了。至于是给谁的诏书,又为何不宣读,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妃嫔之中有人低声嗤笑:“这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吗……”

    连万年透明人的张昭仪都擢升了,这明显是皇上在给几位封王的皇子提身份,没道理诞育二皇子的德妃不升。

    妃位之上便是贵妃,正一品啊。偏偏德妃作死,要在千秋节上打皇后的脸,惹怒皇上,到手的贵妃位就这么鸡飞蛋打了!

    德妃彻底消停,连带着她娘家程国公府的人,整场宴会上都是静得跟鹌鹑似的。

    宴会一直持续到天擦黑,皇帝特意命人准备的龙穿花总算能上演了。

    奉天殿外的广场已经搭起了丈余高的二层八角大棚,花棚顶上铺着新鲜的柳树枝,打铁花的匠人一棒接一棒,铁花冲天而起,点燃了花棚上的鞭炮和烟花,一时铁花飞溅,流星如瀑,鞭炮齐鸣,声震天宇。

    当真是极为壮观。

    杨令箴看得惊叹不已。

    皇帝正笑着同皇后说些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太子侧头和杨令箴说话,“我送几个匠人去你家吧,随时都能看。”

    杨令箴觉得怪异。

    这是皇上送皇后娘娘的表演,她的身份可是男子,太子送她干什么?

    想也不想地摇头:“多谢殿下,不太合适,今晚一饱眼福也够了。”

    太子微微颔首,也不提了。

    龙穿花是皇帝为皇后之赠,自然是今日寿宴的压轴之作,龙穿花结束,千秋节也告尾声,皇帝直接带着皇后起驾离开,余下公卿大臣跪拜相送。

    皇后却格外留了一道恩旨,妃嫔家眷中,若有来参加千秋节的,可借此机会向妃嫔请安。

    这恩旨荫及的妃嫔并不多,毕竟娘家够资格进宫贺寿的也就那么几个。

    不巧,杨昭仪便是其中之一。

    杨令箴看表演时无意识凑得近了些,正要去找父亲,有个小黄门匆匆跑了过来:“杨公子,贵府太夫人托小的传句话,让您和几位夫人们一起去给杨娘娘请个安。”

    “等一会儿吧,”她犹豫着,“我和家父说一声。”

    小黄门跺着脚催促:“这有什么,我找个人帮您说好了!那边催得紧,您快同我过去!”

    杨令箴知道来者不善,却又不能拒绝,信不过这小黄门,拽了个人嘱托带话,才跟着这小黄门过去。

    她年岁十四,早是“外男”行列,不可能进入禁苑,杨昭仪在奉天殿之后的敬肃殿临时接见娘家亲眷。

    请安之后,杨昭仪只是自顾同太夫人说话,三夫人同四夫人间或凑趣说上几句,杨令箴就这么被晾在边上,连个凳子也没得坐。

    吴太夫人许是多时没见过这个长孙女,一径只顾得上关心杨昭仪,并没有注意到这里。

    杨令箴安安分分地站着,杨昭仪要给冷脸,一年到头也给不了几次,毕竟她不能随意召见自己。

    那便耐心站一会儿就是。

    杨昭仪同侯府女眷叙完旧,视线落在她身上,淡淡道:“我听说了,你乡试中榜,这回运气虽然不错,也还是要用功,别丢了父亲的颜面。”

    她应是:“谨遵昭仪教诲。”

    杨昭仪拨弄着自己的护甲:“你的性子,我是清楚的,嘴上恭顺,私下悖逆,阳奉阴违,谁也不服。就算这样,我还是要教训你几句。你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之子,能被父亲带回京来认祖归宗,已经是造化。侯府这样的人家,最讲究规矩,你不敬母亲,不守尊卑,不护手足,父亲一味纵容你,我却不能容忍。”

    杨令箴道:“不知我何处惹昭仪误会,这几个罪名,我实在不能承担。”

    杨昭仪冷笑:“你敢在我面前犟嘴?家中夫人为何不进宫贺寿,不是你一力所为?祖母年事已高,还要因为你日日不得安寝。”

    杨令箴看了眼祖母。

    太夫人欲言又止,神色担忧,但终究没有开口相劝。

    杨令箴唇角牵起笑意:“昭仪爱护母亲,令箴佩服。但既然知道宫外府中事务,怎么不打听得清楚一些?若我真如昭仪所说,许夫人今日,应该在内狱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论杨昭仪知不知道纵蛇一事,自己今天是肯定不能善了的。也用不着浪费口舌了。

    杨昭仪勃然大怒,冷声道:“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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