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仁贵得了信儿就在奉恩的屋子门口恭候。

    他哈着腰寒暄了了一阵:“……奉恩已经醒了,有个姓吴的太医在您走之后就来给他切脉,说是没什么大碍。”

    杨令箴点点头,笑道:“劳烦公公。我想单独和他说几句话,您看方不方便?”

    曹仁贵忙不迭让开了路,连声道:“方便,方便!您请进!奴才远远地守着就是。”

    进了屋,一眼就看见跪在地上的奉恩,大病初愈的弱样子,给她磕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奴才实在无以为报!”

    杨令箴几步上前把他扶起来:“……不必如此!”

    奉恩用袖子抹了眼泪。

    杨令箴道:“昨日太晚了,今日才得了闲过来看你。你……进宫之后,直接进了西苑吗?家里其他人呢?”

    奉恩低声道:“都在……化人厂。”声音带着寂寂的死气。

    “我净身刀口发了脓,留到最后分派差使,前头的族弟们都被寻了错,捉进慎刑司去,没几日就送去化了。我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得死了,找机会烧掉名册,没人知道我的身份,才得以活着来西苑。”

    杨令箴光是听都觉得绝望:“……那你又是怎么落的水?”

    奉恩木木道:“曹公公身边有个大徒弟,有一回我白日干活太累了,忘记给他烧热水烫脚,从此得罪了他,扔了块银子进湖,推我下水去找。我还不会水,就这么沉了下去,之后便看到您了。”

    他看到杨令箴的脸色:“曹公公这回已经把他徒弟赶走了。”

    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救不了奉恩出宫,也不好兴师动众地把他从西苑调到东宫,只能拿了自己身上带着的所有财物摆在桌上,三袋满荷包的金瓜子、金花生,一袋色泽莹润的珍珠,还有些碎银子并几张大额的银票,全部推给他。

    “再带多了恐怕被人瞧出来,要给你惹祸就不好了。你记得藏好,别叫人摸走了。西苑的太监都穷,若是可以,你拿了这些去讨个巧,日子也好过一点。”

    奉恩哪里有勇气拒绝呢?这些简直是救命之物了。他看着桌上的钱财,喉咙发哽。

    杨令箴有些发愁:“银票不好处理,你就先收着,等我日后有机会来西苑,再给你带其他的。”

    奉恩沉默地点头。

    杨令箴笑道:“好了,下回再看你。我已经跟曹仁贵打过招呼,起码在他手下你不会再吃亏——我走了。”

    奉恩一直送她到画舫斋门口,回去时走得很慢,见到曹仁贵,露出落水以来的第一个笑脸:“这几日麻烦公公照顾我,小的没有多的能回报您,唯有一双手还算有用,一会儿给您捶捶腿试试?”

    声音甜得腻人,偏偏年纪小,听来只觉十分受用。

    曹仁贵一时觉得浑身都酥了:“那赶情好!我等着你孝敬了!”

    **

    御宴尽善尽美地结束,上头一派和乐,市井之间也是照旧热闹。

    合庆元总票号在东城的明照坊,繁荣无比,店铺茶楼林立,瓦片堆着的房顶挤挤挨挨的,实是寸土寸金之地。

    如今的票号是座三层阁楼式的屋子,街沿占地不多,后头一座清幽的宅院却是票号谈生意所在,实在阔绰。

    纪映正同手下的几个大掌柜商议银票改制一事,集议持续到天擦黑才散。

    她妥善打点了票号的伙计安排掌柜们去客房住下,独自坐在屋里沉思。

    林水生推门进来,看见她,有些发愣:“……你怎么还没回槐花胡同?”

    纪映回过神来,笑道:“坐着歇歇罢了,这就走——你这是半路上折回来的?忘了什么东西?”

    “你没听见外面的动静吗?”林水生面露疑惑,“铁狮子胡同那边的程国公府走水了,火势惊人,根本挡不住,那条街已经被封了。”

    纪映非常惊讶:“程国公府走水?那不是是宫里德妃的娘家?我记得你新买的屋子在那附近吧?”

    林水生点头道:“是啊,不然怎么折回来呢,路上根本过不去。不过路上的人说火势陷在国公府里头,邻近的宅子倒没遭殃。”

    这也是万幸了,程国公府的墙砌得老高,今日看来竟是善事。

    纪映推开槅扇往外看,街上的吵嚷之声潮水一般涌入屋内。这里是三楼,远处冲天的黑烟清晰可见,正是程国公府的方向。

    热浪扑面而来,鼻尖也隐约有烧焦的臭味。

    纪映自言自语:“好多年没见着这样的大火了……”回头问林水生,“里面的人出来了没?”

    林水生摇头:“也就是门房离得近,才躲了出来。东城兵马司的人赶到都晚了,早时候披着湿褥子冲进去,程国公夫人倒是抬了出来,手里还抱着个小孩子,但一大一小都没气了,现在更没人敢进。”

    他们都是经过事的,对视一眼就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了。

    “看着是人祸呢,还是冲着灭门去的。听说皇上有封德妃娘娘为后之意……啧啧。”纪映摇着头。

    她叹了口气:“东城兵马司肯定要闭市追查,票号看来要关几日,正好你的喜日子将近,我带票号的伙计们去喝你的喜酒好了。”

    林水生无有不依:“可巧分号上的掌柜们也在京里,请他们和少爷一同过来,也是热闹的意思。”

    他和纪映告辞,下楼去后面的宅院与掌柜们打招呼了。

    **

    程国公府的事直到中午才传入宫中。

    东城兵马司急匆匆入乾清宫面圣,东宫这边也知道了消息。

    杨令箴很是诧异:“除了下人仆妇,没有一个逃出来的?”

    这也太古怪了!

    来传话的是太子在宫外布置的下属,叫车之棠,挺年轻,不苟言笑,这时也没什么表情:“是,程国公夫妇、长房、二房、三房,还有一个刚出生的曾孙,全都葬身火海。”

    太子沉吟:“像是有人蓄意纵火。查出起火原因了?”

    车之棠摇头:“东城兵马司救完火,地方就被锦衣卫接管了。属下尚未探听到内情。”

    程国公府应该是被人寻仇了,除了在陕西任总兵的计四爷活着,这相当于被灭门啊。

    杨令箴莫名想到无故出现在普恩寺、还被追杀的四皇子。

    车之棠刚刚告退出去,一个小太监擦肩飞奔了进来。

    陈斐开口要训斥,谁知这小太监连磕头都来不及,叫道:“殿下、殿下!永安宫出、出事了!”

    紧接着一个大喘气。

    碍于风度,谁也没有催促,这小太监终于缓过气来,倒豆子似的语速飞快:“四殿下借着看望元寿公主的名义去永安宫,等他走出正殿,德妃已经——已经殁了!”

    杨令箴愕然。

    太子也是一怔,过了会儿才问:“老四如今何在?”

    小太监回道:“皇上命人捉拿四殿下,押入奉天殿了。”

    太子霍然起身。

    **

    奉先殿是皇室祭祀祖先的家庙,虽然肃穆,除了特定的日子,等闲很少有人进来。

    今次却门宇大开,仪仗、侍卫、宫人挤挤挨挨地站满了四周的高垣,规矩异常整肃。

    正殿之中的气氛更加可怖。

    皇帝跪在列祖列宗神龛之前,恭恭敬敬地祭拜完毕,顿首起身,看着眼前的供案,灯檠的巨烛上焰火跳跃,映在他漆黑的眼底。

    他头也不回地问:“载谌,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杨令箴站在太子身后,双手隐在袖中,紧紧捏住自己的衣角。

    四皇子是疯了吗?竟然这么毫不掩饰地直接杀了德妃,那可是他的庶母啊!

    庶民若犯弑母重罪,按照大周的律令,要处以剥皮揎草极刑,连地方官员也要被牵连,县令轻则撤职待审,重则充军发配,当地教谕轻则流放,重则处以极刑。

    此事传出宫闱,会引起怎样的滔天议论,四皇子……他真的考虑过后果吗?

    永安宫里德妃已被小殓,灵堂也快速收整好,二皇子没有在母亲棺前守孝,跪在皇帝身后痛哭流涕:“儿子求父皇给母妃一个公道!”

    四皇子已经被几个禁卫牢牢包围住,跪在列祖神位前。

    杨令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坦然沉静的声音。

    “永安宫计氏勾结程国公夫妇,买通奶母暗害小五,又引火焚烧皇觉寺,致使我母丧命,俱是死不足惜。儿子为母、为弟报仇,自认问心无愧。父皇就是今日了结儿子,我也绝无二话!”

    二皇子跪着的身影一僵。

    他回头含恨道:“我娘入侍宫闱多年,从未有过不当之举,合宫上下也听不到一句坏话。你空口栽赃,有什么证据!”

    皇帝没有说话,转过身来。

    杨令箴看见四皇子抬头,竟是勾唇一笑:“二哥不要明知故问。弑母十恶之首,弟弟若不是查到了确凿的证据,怎么会平白诬陷永安宫?”

    皇帝面无表情道:“继续说。”

    四皇子声音略低下去:“谢父皇。我娘身世微寒,缘由便是儿时一场山火烧光了家产,她亲眼见过活人被烧死,谆谆告诫我不准玩弄火器。就算是……自戕,怎么会选自焚这样的法子?我想求父皇明察,在乾清宫跪了一整日也不得见,只有暗中调查——

    “皇觉寺修善师太与程国公夫人有旧,在我娘入寺当晚,偷换了易燃的菊花炭放她屋中。修善师太潜逃,禅房中遗落一张钱记典当行的当票,当品是一尊白玉卧虎,由永兴银楼所出,当年是被安定伯府置办了送入程国公府做老太君寿礼的,如何到了修善师太手中?

    “五弟的奶母王氏,被永安宫捉走家人为质,蓄意害了小五。儿子追查过去时,王氏已被灭门,只有一封血书被石板压着,为儿臣所得。

    “一应人证、物证,都被儿子放在外祖恩亲伯府中,父皇早已派锦衣卫拿到,儿子再无辩驳。”

    典当行的当票都有重重手续,四皇子是怎么凭借一张当票找到这么多证据的?

    杨令箴全副心神都在四皇子身上,没有注意到太子神色微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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